第17章 真相(下)
阿英见张叔态度缓和,趁机再次打探道:“张叔,我听府上人说,你已经守这桑园二十年了。你应当认得这两位姑娘。她们是不是和张婶经历了同样的事情?张婶虽然神志不清、行止异常,至少她还活着,张叔还能再见到她。可是,我那位恩人的姐姐以及她姐姐侍奉的仙姑,她们的家人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们了,难道她们的家人不伤心吗?”
张叔泪目道:“我知道她们的家人会伤心。但我天天看见你张婶那副模样,有时候真想跟她一起一了百了。”
阿英道:“张叔,我们乡下长年受鱼妖滋扰,生计艰难,苦不堪言。但是,大家都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许,黑河沟的‘六色芝’真能治好张婶呢?”
张叔长叹道:“你真能找到‘六色芝’?”
阿英道:“我相信山神会帮我找到。”
张叔道:“好吧。那我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于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最好不要告诉你那位恩人,即便告诉了你那位恩人,你也务必劝他莫再追究。”
阿英见时机成熟,缓缓归坐道:“好。张叔请说。”
张叔长叹一声,闭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回忆往事道:“八年前,我和你张婶带着‘鱼糕’生活在这桑园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又简单。幽芳子仙姑带着翠屏姑娘,就像冲灵子仙姑带着你一样,一日三四遭地进出桑园采桑养蚕。那时后山上的草木比现在更茂密,是个隐蔽修炼的好地方。当时的一个一等修士就爱在后山修炼法术。但那位修士好奇心重,做事又不计后果,竟然不顾仙师的一再叮嘱,悄悄修炼起了一些骇人听闻的禁术。”
阿英睁大眼睛道:“什么禁术?”
张叔道:“驱灵术。”
阿英道:“驱灵术?那是一门怎样的法术?”
张叔道:“我关于驱灵术的所知所闻,都是仙师后来告诉我的。据仙师所说,万物有灵,驱灵术就是强取万物之灵,为己驱使,以达成所愿的法术。”
阿英不解道:“‘强取万物之灵’,听着很是霸道。但不是所有的法术都要召唤神灵吗?这驱灵术又为何被列为禁术?”
张叔道:“我听仙师说,是因为其他道术请神押邪、激浊扬清,但这门道术只求极限摄灵。神佛妖魔鬼怪一概受招,善恶不分、正邪不论,然后将之熔炼成一体,聚为乌合之众、驰骋天地,是一门彻头彻尾搅乱乾坤、混淆清浊的邪术。”
阿英道:“天下竟有这样的邪术?!自古正邪不两立,善恶成对分,怎能混为一谈?受招的神佛怎能允许自己与鬼怪同流?”
张叔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那上古呢?你既然一直偷学道术,就应当听过‘鸿蒙’一词。”
阿英道:“当然听过。在《庄子·在宥》篇中曾提到‘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所谓鸿蒙,就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一团混沌元气。”
张叔道:“不愧是仙师高足的伴读。不错,这门邪术就是要熔炼两仪,消解阴阳,让天地重归鸿蒙。”
阿英道:“重归鸿蒙?那世间无物岂非都要灰飞烟灭,化为无极?”
张叔道:“正是。到时候天地万物将化为混沌之气,只听凭使术之人一人驱使。”
阿英道:“那使术之人自身不会被熔炼吗?”
张叔道:“使术之人一旦修成,便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只他一人可得保全”
阿英道:“也就是说,攘以世间万物,只为成全他一人?”
张叔道:“正是此意。”
阿英道:“太自私了。对了,张叔,那位一等修士为了修炼驱灵术,后来怎么样了?”
张叔道:“那位一等修士为了修炼驱灵术,先是用后山的一些山鸡野兔、花鸟虫蛇做试炼,取出它们的生灵,熔炼放置在一个随身携带的纯铜香炉之中。后来,又捉了些孤魂野鬼和小神散仙,把他们也炼入炉内。后来,他越加疯魔,终于抓了活人来炼!”
阿英惊道:“活人?!难道?!”
张叔道:“不错。他抓到的活人就是幽芳子和翠屏。那夜,她们主仆二人在桑园中采桑,被埋伏在桑园的修士用迷香双双迷倒,之后便被拖到后山摄取三魂七魄。翠屏是第一个被活生生摄取魂魄之人。大概是幽芳子和翠屏以前都喜欢逗弄投喂鱼糕,那一刻鱼糕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本来在屋里陪着你张婶玩耍,突然掉头便跑去了后山。你张婶连忙跟着跑了出去,想追它回来。我当时正在打扫蚕房,听到你张婶说‘鱼糕跑去后山了’。我以为它是一时贪玩,就没当回事,也任由你张婶追了出去。谁料,鱼糕却是跑去后山的修士摄魂之所。它一只小猫,哪里知道那是如何凶险的所在。当时,翠屏的三魂七魄已被悉数摄取、气绝身亡,修士正着手摄取幽芳子的魂魄。鱼糕突然跑到修士面前,猛地扑向修士,打断了他作法。修士恼羞成怒,便欲捉它取灵。一人一猫缠斗之际,你张婶也跑到了那里。修士眼见自己的恶行被人撞破,担心事情败露,索性大开杀戒,追着你张婶就要杀她灭口。还好你张婶熟悉地形、身手敏捷,又有鱼糕帮忙从旁阻挠,才能勉强支撑躲避。你张婶边逃边大声呼叫,我听到她的呼叫之声,才急忙从蚕房里跑出来查看,恰巧便碰见赶到桑园的仙师上山营救。仙师凌空虚渡,朝后山飞驰而去。我在后面追着仙师奔跑,只见仙师用手上的拂尘向山上一挥,便劈开了一条金光大道。但那修士早就杀红了眼,见被仙师发现,羞愤交加,当场便打翻了纯铜香炉,放出了自己炼制的混沌邪气。邪气四溢,立时侵入到幽芳子、你张婶、鱼糕和那修士自己体内。虽然仙师及时赶到,扫荡清除了后山的邪气,但他们都已被妖邪附体,变成了鬼魅的模样。扫平邪气之后,仙师马上对三人施以救治。只是,已然回天乏术了。”
阿英心惊不已,转念想到,难怪自己那夜身处暗室时,感受不到张婶身上的鬼魅之气,而且对着张婶掐驱鬼手诀也全然无用,反而激怒了她。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张婶是人非鬼,即便吸入邪气,那邪气也成分繁杂,除了包含有恶鬼妖魔,还掺杂着万物生灵和散仙小神,单纯的驱鬼押煞手诀自然起不了作用。
阿英沉思片刻后,又不解道:“既然仙师当场便对三人施救,那为何幽芳子很快就死了,而张婶却能活到现在呢?”
张叔哽咽道:“因为邪气侵袭你张婶的时候,鱼糕护母,高高跳起,在你张婶面前挡了一下,所以你张婶被邪气侵蚀得少些。但幽芳子在鱼糕她们赶到时,就已被修士摄取了三分魂魄,加上遭邪气侵体时又昏迷不醒毫无遮挡,吸入体内的邪气过多,所以很快便死了。”
阿英伤感道:“鱼糕果然通人性,懂得知恩图报。所以,鱼糕后来就成了猫妖,被仙师封印在了后山?”
张叔道:“是的。”
阿英道:“那那个修士呢?他后来死了吗?”
张叔道:“没有。”
阿英道:“没有?!为何?”
张叔道:“因为他在打翻香炉之前,已经提前封闭了气穴,画阵将自己护了起来,所以三人之中他吸入的邪气最少。”
阿英怒道:“可恶!可恶至极!他哪里是想同归于尽,分明是想杀人灭口!简直连畜生也不如!那仙师把他怎样了?”
张叔道:“仙师把他送回自家休养了。”
阿英奇道:“没有任何惩罚?!”
张叔道:“没有。不仅没有惩罚,反而仙师自己担了一身的罪责,差点殃及整个仙府。”
阿英道:“为何?!”
张叔道:“因为他是汝阳王世子。汝阳王与当今皇上是一母同胞,没人能拿他的独子来问罪。这就是我跟你说,务必要劝你恩人莫再追究的原因。”
阿英蹙眉道:“难倒不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张叔反问:“那谁来主审呢?谁敢审皇上亲弟弟的儿子?难道要皇上亲手杀了自己侄儿?”
阿英忿忿道:“那幽芳子和翠屏就白死了吗?仙师也不管吗?”
张叔闷声不语,末了叹息道:“仙师也是无能为力。皇上因此事与仙师心生嫌隙,对外以仙师年事已高为由,免去了仙师主理皇家的敬天祭祀大典之责,只因还需仙师继续为其研制长生不老药才未加追责,仙府也才得以保全。”
阿英听完唏嘘不已,冷静片刻后道:“事情原委我已知悉,多谢张叔如实相告,阿英自会履践诺言、倾力而为。”
张叔道:“此事若是危险,便打住吧。我也不希望你孤身犯险,因此丢了性命。这些年,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有苦说不出。今日跟你说出来,也算是个解脱吧。你记住,以后在桑园行走要分外小心。虽然我藏下了黄符,但是仙师道法高明,难保没有察觉,你自己多保重吧。”
阿英道:“我明白了。时辰已经不早,我要赶回去了,张叔你们也多珍重。”
张叔点点头,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阿英起身行过礼,便速速离开了。
这一夜,阿英又做梦回到了那个百花盛开的地方。
她从百花丛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她四下张望,只见一望无际的各色花海铺展天际,远处青峰耸峙,云雾缭绕。鸟鸣声不绝于耳,隐约还有不知从何传来的清泉流淌、飞瀑击石之声。
阿英心道,怎么又是这里?
她疑惑地从花丛中站起来,正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一个人影忽然闪现在她面前——正是上次那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依旧身披金光,看不清面目。
即便看不清面目,阿英也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但那少年看见阿英却异常兴奋,喜不自胜道:“哎呀,原来是要你用印作法,我才能用魂梦神通术连接到你,真急死我了!那你记得,以后每天都作法,那我就能天天到你梦里来看你了。”
阿英听得一头雾水,奇怪道:“你是谁?你在说什么?什么魂梦神通术?什么到我梦里来?”
那少年有些失落道:“你果然不认识我了。没事,等我把你找回来,你就能想起我了。”
阿英完全不知所谓,不耐烦道:“你到底是谁?这里是哪里?你要找我回什么地方?”
那少年道:“我是……我是你最喜欢的人!这里是百花谷!我要找你回百花谷!”
阿英听罢,顿感无稽道:“荒谬!”
那少年急道:“诶!你这人怎么说忘就忘,还不相信我呢?”
阿英正想开口反驳,那少年忽朝他自己身后望了一眼,焦急道:“不好!那群老小子又找过来了,我得先去收拾他们了。九玄,你记得,一定要每天请神,每天请神啊!”说罢,金光一闪,那少年便消失不见了。
阿英被闪烁的金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再睁开眼时,自己正躺在房中的炕上,天也已快亮了。
阿英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躺在炕上,把梦到的一切又努力地回忆了一遍,心道,自己怎会做这样的怪梦?难不成是自己最近请神请多了,连做梦都梦到请神?
但她并未将此梦放在心上,转头就把那少年和那少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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