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金帝完颜（2）
几名女仆在前接引着辽国使团缓缓走进大殿，他们已经在偏殿之中等候了两三个时辰，别说酒肉和火盆，连口热茶都没有，养尊处优的郑王耶律长欢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好在他即便是个草包王爷，也知道些主客之礼，只道是这些女真蛮子不懂礼数。
而站在偏殿门口的萧挞凛先是听到了正殿之中的嘈杂喧闹，后又看到整座大殿如同活物般生长扩大，以他的心境还是忍不住心神剧荡。
“诸位可否后悔？”萧挞凛问向身旁的五十名萧家护卫。
“将军，咱们本就是萧家死士，何来的后悔一说？”护卫长萧慎面无表情的说道。
“死士？能担得起萧挞凛心中死士之称的英雄人物有很多位，此时此刻此景，恰恰只符合其中一位。”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萧挞凛一振手中长枪，浑身落满的凝雪化为碎粉散落，而长枪所指方向，正是完颜阿古达的城主府正殿：“那里已然是龙潭虎穴，你们可愿同我前去一战？”
萧慎终于绷不住了，噗嗤笑道：“表哥，你装什么啊，跟年个泡一样，咱们萧家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何必多此一问！”
随即又冷下脸号令众人道：“检查刀鞘卡簧，一会咱们能进殿最好，进不去也行，但要是谁因为抽不出刀让人白白切了脑袋，黄泉路上我萧慎还要再切你一刀！”
那四十九名护卫也是低着头咬着牙憋着笑，赶紧活动冻的通红的手掌，反复抽拔着腰间的佩刀，同时双脚不停的反复踩踏地面，以此加速浑身的气血运转。
“我儿，你可知此去十死无生？”
“孩儿晓得。”
“那爹爹让你去，你可恨我？”
“我一人去了，总能再给萧家多续些时日，孩儿此去一了百了，但爹爹接下来只会更苦更累，是孩儿不孝，怎敢怨恨爹爹？”
“你到了奈何桥头，且等上一等，若是你之后见到的第一个萧家人不是我，爹爹已在祖宗萧重绘的牌位前立下誓言，百世沦为畜生道，若你见到的是我，那咱们来生可为兄弟，并肩杀敌！”
“哈哈哈哈，等会儿咱们若是都能进了大殿，就喝特娘的酒吃特娘的肉，能玩玩女真女子最好，玩不了，咱们就去砍女真汉子的人头！”萧挞凛将眼泪憋了回去，他已知今夜自己必将天下扬名，大丈夫穷其一生追寻的不就如此么？死亦何如？
果不其然，没过盏茶的时间，便有数名下人前来邀请他们前去大殿参与鉴宝大会。让萧挞凛诧异的是那些卫兵只让他们五十二人在大殿门口卸枪，之后竟许可全数披甲带刀而入，而在萧挞凛要放下手中长枪时，又被一名白甲勇士拦住：“我家主子说了，萧将军入殿，莫说长枪披甲，就是长弓劲弩也可带入。”
萧挞凛略一思索，就提着长枪跟在郑王身后进入了大殿。
此时的郑王完颜长欢本来面带不善之色，可在看到这陈设简陋不堪却又宽广深邃的大殿，数百名对他虎视眈眈的女真蛮人，以及那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完颜阿骨打之后，即便是“小枪王”萧挞凛紧紧的护在身旁，他的后背忍不住还是渗出了层层的冷汗。
“噗嗤。”一声嘲笑打破了大殿之内的安静。
“是谁！自己出来掌嘴！”完颜阿骨打怒斥道。
一名女真人随即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抽向自己的脸颊，只是几下整张脸都肿胀起来。
“够了！黏连罕，给郑王殿下赔罪！”
那个叫做黏连罕的女真族长向耶律长欢弯腰拱手：“尊贵的郑王殿下，俺就是个女真族的粗鄙汉子，平日里只听闻大辽三王爷之中郑王居首，只当是个身高七尺的豪壮男儿，没想到今日一见，却是个锦衣华服的大胖。。。”话未说完黏连罕自知又犯了错，不等完颜阿骨打训斥，抡起巴掌就开始抽自己。
“你给我闭嘴！老老实实待着！”阿骨打抓起一只玉杯就向黏连罕掷去，说来也怪，那玉杯从高台上落下，却只在黏连罕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就轻轻落在他的兽皮垫子上，黏连罕的脑袋和玉杯俱是完好无损，黏连罕探手就将杯子塞进怀里，带着满脸的喜色，不，满脸的愧色再不敢言语。
耶律长欢呆楞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了一句话：“无妨无妨，本王年轻时确实高大威猛，只不过近些年着实过了些舒坦日子，这才发福了嘛，不知者不为罪，不为罪，敢问完颜城主，本王的座位在哪里啊？”
此话一出，其余人等再也忍耐不住，哄堂大笑起来，就连那些下人和婢女也在掩袖窃笑。
完颜阿骨打同样也在忍着，沉声说道：“郑王殿下胸襟宽厚，属实有上国大辽之风范，俺们女真人尚未通化，鄙陋之处还请郑王原谅则个，赶紧的，给郑王看座，上酒上肉，挑最漂亮的婢女侍候！”
耶律长欢被安排到离高台最近的座位之后，本来还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看到那些明显是精心烹饪过的女真美食和香气四溢的颂国美酒，再加上两名女真美婢趴在自己肩头时，皱起的眉头此刻才完全的舒展开来，于是乎一口酒一口肉，顺带着揩油身旁的异族美女。
萧挞凛也被安排了座位，虽然紧邻着耶律长欢，可他却婉拒了美食美酒美婢，一言不发的跪坐在一张空落落的桌几之后，那五十名护卫也在他们身后一一落座，遇到挡路的便是一脚连人带桌的踢了开来。
完颜阿骨打不以为忤，反而乐呵呵的看着耶律长欢吃饱喝足后，只顾得上调戏两侧婢女的浪荡模样。
“今番请贵国使团前来，只为能在鉴宝大会上多加指点。汝乃辽国王爷，如此行径当真丢人现眼尔！”高台另一侧的汉人文官张怀义忍不住起身说道：“郑王殿下阅宝无数，关于独山玉，可讲之一二？”
“啊？独山玉？那东西有甚么好说的，岂有这双峰玉之美妙？”耶律长欢依依不舍的把脑袋从身旁女婢的怀中抬了起来，嘴角还流淌口水。
“独山玉，又称独玉，产自于中原南阳，野史中曾有传闻，传国玉玺所用的和氏璧，便是独山玉所制！”一直默不作声的萧挞凛终于开口道。
“我一直都在等，没想到等来的真是你。”完颜阿骨打听到萧挞凛的回答，不知为何面露悲伤之色。
“辽国如何辱您，跟萧家无关，您如何报复辽国，也与萧家无关，完颜叔叔，您无需自责。”萧挞凛淡然道：“既然是鉴宝大会，这最后的压轴宝物，可否让侄儿一观？”
“你叫他完颜叔叔？你萧家果然私通女真！怪不得方才入殿时先报你的名号！等等，什么宝物，赶紧呈上来，让本王好好鉴上一鉴！”耶律长欢登时来了精神，酒都醒了大半。
完颜阿骨打一把扯下了之前盖在海东青之上的貂皮。
海东青的尖喙中叼着一条五爪金龙，爪子下按的是一头青毛冬狼，龙和狼俱都是身体扭曲表情痛苦，身体扭曲，伤口处被鲜红色浸透，而海东青的眼神满是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威。
“完颜！你，你可知这件东西，意味着什么？”耶律长欢浑身颤抖，指着完颜阿骨打厉声喝问。
完颜阿骨打提起一坛真正的烧刀子，一口气灌进腹中，之前他需要的冷静和克制，但现在他要的是火焰和愤怒！
“我知道，不就是与天下为敌么？”
“我女真族祖祖辈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这残酷世间寻狭缝求生存，方才有了今日之局面，我脚下这个高台，就是祖先用命堆起来的！”
“辽国的武，颂国的文，我女真人全部都要！”完颜阿骨打摔了酒坛，大吼道：“来人，祭旗！”
“祭旗？”耶律长欢的脑子在死亡来临之时才终于被激活：“完颜城主，你可知今日杀了我，会有什么后果么？”
“无非就是辽国大军压境，用你们的无敌铁骑将我们碾压成渣，对否？”完颜阿骨打讥笑道：“族人们，你们怕不怕？”
“怕！太怕了！”
“且让我喝碗酒压压惊！”
“今晚回去就挨个给我那几个婆娘来一火，省的我死在战场上，连个种都没有！”
殿内的女真人一个个眼神如同刀子一般盯着耶律长欢，杀气腾腾的说着“怂话”。
“郑王殿下，女真人以前只是个火星子的时候，你们辽国都腾不出手来捻灭，现在我们成了火苗，敢问殿下的皇兄耶律延禧该如何应对？”善阳又开了坛酒放在完颜阿骨打面前，看着耶律长欢似笑非笑的说道。
耶律长欢忽然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椎直冲脑顶，他想起来了耶律延禧劝他过来参加鉴宝大会的那番话：“此番让你前去，朕也是思虑再三，一是因为你乃辽国王爷，身份高贵，算是给那些蛮人一个面子，二是你博才万物，他们拿出来甚么东西，你都可品鉴定评，这第三嘛，想来你在上京待的憋闷，出去游玩一番，体验体验异域风情，权当放松了，若是以后有了机会，去颂国汴京城玩耍玩耍，也非你莫属。”
耶律长欢惨笑道：“我只当皇兄他用人有道，却没想到他的思虑再三，是给我的三道催命符！”
此刻已经有两名白甲勇士走到耶律长欢的身边，一人将个瓦盆放置在桌几旁，一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死亡缓缓降临和即刻面对死亡，人与人的反应各不相同，但唯一相同的是寻找救命的稻草。
“萧兄弟！你若是能让我活着回大辽，我把我所有的银子都给你，王府也给你，我这个郑王也给你！”耶律长欢一把抓住萧挞凛的手臂，已经口不择言了。
“郑王，咱们都是将死之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自己留点颜面。”萧挞凛握住耶律长欢的手，用力捏了捏：“咱们来到此处，也代表着大辽的颜面。”
“大辽的颜面。。。我这辈子尽是吃喝玩乐，没给我皇兄立下丁点的文治武功，他却任由我使着性子来，要是临死了还给他丢个大脸，到了下边还怎么面对我的父皇？”耶律长欢忽然大彻大悟，念头通达之后，再无了恐惧，他抽回握着萧挞凛小臂的手掌，坐直了身子：“呆会儿你能杀几个是几个，我大哥别的都好，就是过于猜忌，若是你家能回去个人，就告诉萧兀纳，举族。”
后两个字耶律长欢没有说，也没有必要说，他深吸了口气大声道：“完颜阿骨打，我提着自己的脑袋来给你祭旗，你特娘的还这么小气，用个瓦盆来给老子放血！我呸！”说完就歪着脑袋趴在桌几上：“来吧！”
完颜阿骨打沉默了片刻：“虽然我女真人尚未立国，但郑王之举，该记于史册。”
“城主大人，张怀义斗胆请赐史官一职！将今夜之事如实记载！”张怀义起身出了席位，跪倒在高台之下。
“念来听！”
“女真建国之日，辽国使团以郑王耶律长欢为首，前锋将萧挞凛为辅，与大殿中突现刀兵，意欲杀太祖，无一降者，尽皆战死！”
“郑王殿下，这是我能给你的，可满意否？”
耶律长欢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闭上双眼。
“你的鲜血和金银无关，和这世间俗物都无关。我本觉得你并不值得拿来祭旗，但是现在，你值得我尊重。”
完颜阿骨打挥了挥手，耶律长欢身后的白甲勇士一手按住他脖颈处的几个穴位，一手抽出短刃划了一刀，鲜血从伤口汩汩流淌而出，点滴未漏的全部落在瓦盆之中。
待到耶律长欢的鲜血流尽，白甲勇士又换了一把斩首刀，只是一下便将耶律长欢的头颅切下，放置在另一个白甲勇士手中的铜盘之上。
自始至终萧挞凛都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一直到耶律长欢的尸身被抬了出去，才开口道：“叔叔做完大事之后，能否让郑王尸首完整下葬？”
“可！”
“那能否萧挞凛一人死，让其余的萧家护卫回辽？”
完颜阿骨打沉默不语，张怀义答道：“史册已载，辽国使团无一降者，尽皆战死！”
萧挞凛笑道：“史书也是人写的，况且我说的只是能让他们活着出了建州城，至于能不能回到大辽，只能各安天命了。怎么，史官大人莫不是真的认为，正史就是正史，野史就是野史？”
“或者是说，张大人想做那司马迁，史官手中狼毫笔，不写天地写君意？”
这句话让张怀义登时汗出如浆，急忙跪地道：“城主大人，怀义万万没有此等想法！”
“你曾经是颂国的文官，如今被辽国一个小小武官驳斥的无言以对，我该如何用你？”完颜阿骨打捏着眉心说道。
张怀义福至心灵，张口就答道：“以臣耳之所闻，以臣目之所见，以众思为准，以事实为是！”
“完颜叔叔，侄子今天就想跟你任性一次，单挑这大殿之中所有的女真勇士，但我不会杀任何一人，只要在我死前，让他们倒地不起便可算数，一伤换一命。”
“二表哥，你虽有辽国小枪王之称，这话也过于托大了吧？”说话的正是完颜宗弼，乃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自小和萧挞凛一起长大，感情虽然深厚，但说到武艺，他是绝对不服的。
“咱们十多年未见，你还当是拿着木棍木枪玩耍呢？”萧挞凛提起手中长枪：“此枪名为‘点星’，我习练的枪法也是点星枪法，相传为前唐名将李神通所创，乱阵之中被围杀时方显神通，宗弼，你习练的是何门何派？”
完颜宗弼面色涨红，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门枪法，连带这杆点星枪，待会儿哥哥一并交给你，只要你能让你阿爹答应我的要求。”萧挞凛手拄长枪，笑眯眯的说道。
“你的请求我准了，权当这就是我们两军对垒的战场，你自己孤身陷阵，一人面对五百勇士，让我看看你的武艺如今到了什么境界，不过赌约要改一改，但凡你杀死一个女真人，你们全都别想着能活着离开这座大殿。”完颜阿骨打又对着族人们说道：“杀了他，务必要全尸，如若让他缺根手指者，诛九族。”
“想保住萧家，你们必须活着回去，只要能回去一个人，告诉我爹爹这里发生的事情，我的死就值了，这个战场是我萧挞凛的，你们的战场在外边。”萧挞凛同时扭头对萧慎说道。
萧慎等五十名死士早已经站起身来手握刀柄，却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萧家少主前去赴死，心中的滋味难以描述，但他们必须遵循死士条例，未得令不可动！
女真人但凡闻到了血腥，那不杀上一场简直就是要了命，听得完颜阿骨打准许可与这辽国名将一战，早就将桌几连带碗碟都甩了一边，胆敢让数百女真人围杀，这萧挞凛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银样镴枪头，纯粹就是过个嘴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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