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刘光汉兵攻梁国(中)
原碧与李焉两案,一个说的是王莽皇后的侍女原碧与王莽的儿子王临密谋毒死王莽的案子,一个指的是原魏成大尹李焉听信了卜者王况“汉家当复兴,李当为辅”的谶纬之言,遂密谋反逆之案。这两桩案子都是发生在今年,牵连颇广。
原碧与王临的这桩案子倒也罢了;魏成即魏郡,魏郡是冀州的一个郡,离巨鹿不远,有去年“巨鹿马适求谋反”此案的榜样在前,李焉这件案子出来以后,却是使耿艾颇为不安。
不安,倒非是因耿艾与这件案子有关,全是因去年“马适求谋反”此案牵连太广之故。
马适是个复姓,马适求是巨鹿郡的一个有名豪强,他於去年谋划起兵,讨伐王莽,事发,受其牵连而被治罪的巨鹿及巨鹿周边等郡的郡国豪杰达数千人,皆被处死,端得是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被处死的这些郡国豪杰,其中颇有耿艾相识、相熟的人,他的几个好友都受此案牵累被杀了。耿艾很担心,会不会因为李焉此案,王莽再次地在冀州造成一番杀戮。
所以,他首先问耿纯的就是原碧案与李焉案,这两桩案子朝中现在了结了没有。
听得耿纯说两案都已了结,他略略的放下了点心,又闻耿纯言道朝中现正在做用兵徐、兖之议,他精神为之一振,身子前倾,说道:“哦?是么?朝中现正在计议进剿徐、兖贼寇?”
“是啊,阿父。我月前离京之时,闻说这件事情已经计议得差不多了。”
耿艾问道:“朝中欲以何人为将,来讨徐、兖诸贼?”
“听说是打算拜太师牺仲景尚、更始将军护军王党为将。”
王莽建立新朝以后,在朝中设置了四辅、三公、四将,出任这十一个职位的大臣皆被封拜为“公”,是为“十一公”。“太师”是四辅之首,“更始将军”是四将之首。“牺仲”,即羲仲,与羲叔、和仲、和叔三职,本是“纳言”的前身,“羲和”此官的四个副手,天凤元年时,此四官职分别被改为是了四辅的属官。“四辅”,是王莽仿照尧的“四岳”而设置的官职,职责为分主四季,及分掌四方山岳,由於四方起事不断,羲仲等四官这些年来的主要职责便是协助四辅,平定叛乱,——如太傅牺叔士孙喜、国师和仲曹放,现都是在各地平乱。
护军,不是王莽新置的官职了。“护”者,监督、卫护之意。所谓“护军”,就是监督、卫护诸军的意思。这个官称,秦时就有了,前汉沿用,一直到今,是一个很重要的军职。护军此官,并非是只有一个,大司马府可设此职,类如更始将军这样的重将,其幕府中也可置护军。
简言之,“太师牺仲”和“更始将军护军”这两个官称,只从官名来看,好像不是什么正经的大官,不是地位很高的官职,实际上也是莽朝中两个很重要的官职了,并且这两个官职都和平乱有关,用此两官带兵来徐、兖剿贼,亦算得上是正合其职。
唯耿艾眉头却皱将起来,说道:“景尚、王党?”
“正是。怎么了,阿父?”
耿艾沉吟说道:“景尚、王党两人,我虽与之并无深交,然此两人之能,我颇有闻。王党还好些,久在军旅,有知兵之名;景尚此公,其所长者天文历法、谶纬之道也,朝中却议欲用他为将,来讨徐、兖之贼?士孙喜、曹放平贼之事,朝廷不见之乎?”
“羲和”这个官儿,早在前汉平帝时就设置了,那时王莽已大权在握,此官在其所置之初,本是太史官,其责为掌管典籍、天文历法、祭祀等,改掌“大司农”事是在王莽建立新朝后。——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却为何一个太史官,王莽把之改成了掌“大司农”事?这是因为羲和原本的掌责中有“天文历法、祭祀”,天文历法、祭祀和农事有关,所以王莽就把之改成了掌大司农事,以对应周礼六官体系中的“地官”,此亦可谓“合乎情理”。
但却羲仲、羲叔、和仲、和叔这四职,原是“羲和”属官,那少不了的,选以出任这四官的人,当然也就主要以通典籍、天文历法、祭祀者为上选了,——话到此处,须得再多说一句,既然此四官是以“通典籍、天文历法、祭祀者”为上选,那么王莽再后来又为何把这四官改任为四辅的属官?原因也很简单,四辅的主掌何也?四季和四方山岳,亦是与天文历法、祭祀有关,是以再把此四官调整为四辅是属官,亦也可谓是“合乎情理”。可这四官,所通的是典籍、天文历法、祭祀,压根与军事无关,则若竟用之平乱,诚然南辕北辙矣。
太傅牺叔士孙喜、国师和仲曹放两位,他俩近年来在各地平乱的差事,毫无疑问的,办的便都是相当差劲。乱,平不了,反而是他们率兵所到之处的百姓没少被他们的兵士部曲祸害!
耿纯说道:“阿父,景尚其人,确是没什么知兵之名,我听说,朝中之所以打算选任他为此回进讨徐、兖诸贼之将,——如阿父适才所言,他所通者天文、谶纬,正是因他精通这两条,故此朝中才做出了这个决议。”
“因其精通天文、谶纬,故才决议拜他为将?这……,唉,朝廷是打算用天象、谶纬,来剿灭徐、兖诸贼么?”本来听说朝廷准备派兵来剿徐、兖诸贼,耿艾颇是高兴,听耿纯说到此处,高兴的心情不觉消去了大半,转而代替浮上来的,是为了抑不住的担忧。
耿纯说道:“朝中诸公所谋,阿父,非我等可以议也。”
“罢了!有兵派来剿贼,总比不派兵来的强。朝廷再不派兵来剿,徐、兖的局面真的就要糜烂不堪,尽成贼境矣。景尚虽不知兵,幸亏王党有知兵之能,也或许朝廷之此遣兵来讨,不致落败,更或者,也许能够取胜吧?”耿艾摇了摇头,问耿纯说道,“朝廷意何时出兵?”
“阿父,我离京时,这件事已经基本议定,具体何时出兵我不知道,然料之,加上聚合兵马、征募民夫、筹措粮秣的时间,最多再一两月内,兵马当是必即能至徐、兖。”
耿艾问道:“朝廷打算调兵多少,你可知也?”
“徐、兖目前的贼势,徐、兖两州的州郡官吏,虽然是大多瞒报,不敢实报,有百报十、有十报一,然探汤侯田况给朝廷的上书中,甚述实情,徐、兖,并及青州现下的大概贼情,朝廷已知。徐、兖之各股贼的部曲合计,……阿父,现下当得有三二十万众之多了吧?就按三十万计,去掉妇孺老弱,能战之贼已近十万,精壮者不下四五万矣。以此断料,朝廷此次来剿徐、兖诸贼之兵,我估摸着,便往少里说,总该也得调集个三四万众吧?”
耿艾说道:“具体朝廷打算调兵,你也不知,是不是?”
“回阿父的话,我的确是不知。”
耿艾叹道:“阿驹,我实话给你说,徐、兖各部贼的部曲,现下合计何止三二十万!”
“怎么?阿父,比三二十万还多?”
耿艾说道:“徐州之樊崇、力子都两部贼寇合计,我闻之,已达三四十万众!北边的爰曾、刘诩、董次仲三部,新近肆虐河平、乐安、建信等郡,大肆裹挟青壮,声势亦是大张,三部合计,也号称三四十万众;又有河平之迟昭平、徐异卿等响应亦叛,各拥众也有数千、上万!”
——河平,即平原郡;乐安,即济南郡;建信,即千乘郡。
耿纯吃惊地说道:“这般算来,徐、兖,加上青州之贼,已六七十万之众?阿父,探汤侯田况其性耿直,他应当是不会在给朝廷的上书中造假的啊?”
“田况上书是在何时?诸部贼寇之中,特别爰曾、刘诩、董次仲三部的声势大张是近月之事。田况上书的时候,爰曾等可能还没有入寇乐安等郡,声势可能还不如现在这么大。阿驹,退一步说,即便我所闻听到的这些消息,樊崇、爰曾等各拥众三四十万众,其中有水分,可最起码有一点是不假的啊!那便是现盘踞昌邑的刘贼部与现正寇犯我郡的曹贼部!刘贼、曹贼两部在徐、兖现已有之的诸部贼中,称不上是巨贼,他两部贼原先只是力贼帐下的一部贼而已,然饶是如此,刘贼部的部曲现已众达一两万,曹贼部的部曲亦达万余!”
耿艾说道:“阿父,我入济平郡后,在来定陶县的一路上,凡所沿途所经之县邑,我听闻最多的是曹贼的事,刘贼的事我听得不多。我闻之,昌邑城就是曹贼打下来的?我还听说,曹贼似与别贼有所不同,他在戚亭等县,开仓放粮、取田地分与百姓?”
耿艾点了点头,抚摸着胡须,说道:“不错。昌邑便是曹贼打下来的,据从昌邑逃来我郡的士绅言之,在刘宣这个可恨、该死的弑主之徒的内应下,曹贼只用了三千贼兵,便奇袭得陷昌邑。又至於你所说的他在戚亭等县,分粮、分地与百姓,也确有其事。你说得很对,他与别股的贼寇相比,行事的确是有不同。也所以,他尽管部曲不及盘踞昌邑的刘贼众,亦不像刘贼,自称前汉苗裔,东平王之后,举‘光汉’为号,但他此回入寇我郡,我实是如临大敌!”
“刘贼自称汉室东平王之后,举‘光汉’为号,这事儿我听说了。阿父,由此一点,即能看出,此贼差如曹贼,与别部贼似是亦有不同也。”
耿艾说道:“是呀!此贼虽不像曹贼,分粮、分地与百姓,我闻其部贼寇前在鲁郡、近在昌邑,抢掠百姓、为害民间一如别部贼,但他效仿翟让,打出了‘光汉’之旗,和樊崇、爰曾等这些贼寇确然亦是有不同矣。亦正因是,刘宣也才会在昌邑作乱,不惜弑主,响应於他。”
耿纯低下头,琢磨了稍顷,也不知他是在琢磨什么,但很快,他就抬回了头,接着话题,继续说道:“不管怎样吧,阿父,我认为就郡中当前所面对的此个局面言之,曹贼兵围乘氏,自率部入寇成阳,最好的应对之策,实即是阮掾之所提议。郡府万不可当此之时,坐观而已!”
耿艾说道:“阿驹,我身为本郡长吏,本郡百姓皆我之子女也,我岂会不知此理?焉忍坐视我郡生民受害,而竟不出兵救?唯阮原之议固是,刘公所忧亦是啊!不先把刘贼这个‘后顾之忧’排除掉,我现委实暂是无法出兵啊!阿驹,我现无别法,只能还是那句话,且再等等,待阮原把刘贼的打算探明,搞清楚了他究竟是不是要南寇陈定后,咱们再来就此计议便是!”
“若打探清楚了刘贼的确是准备南寇陈定,敢问阿父,是何计议?”
耿艾说道:“如打探清楚了,刘贼确是要南寇陈定,我当然是便用阮原之策,遣兵往击曹贼。”
“阿父,既是这般,纯敢有一请!”
耿艾问道:“阿驹,你有何请?”
“纯敢请待阿父遣兵之日,令纯从军。”
耿艾讶然,说道:“你?……阿驹,你要从军去讨曹贼?”
“回阿父的话,是也!”
耿艾说道:“你阿母的病已经好了,你闻得我郡遭贼,你来看看为父也就是了,怎么?你还要从我郡兵往讨曹贼?阿驹,你不回朝了?”
“正要禀与阿父,阿父,这朝廷,我是不想回了!”
耿艾惊诧说道:“阿驹,我送你去长安游学,后又托请,使得朝中任你为纳言士,所为者何?为望你能胜阿父,为我家光宗耀祖!你却怎竟生此念?不回朝中矣?”
“阿父!而下徐、兖起事者众,如阿父所言,已有六七十万众;这次我回巨鹿,我州诸郡,亦是反者遍地,前时我又闻之,荆州讨绿林贼之兵被绿林贼大败。阿父啊,朝廷的昏悖之政,层不出穷,乃至子欲弑父,朝纲早乱,以我观之,本朝的气数怕是已尽!这朝,我还回去作甚?於今之世,鼎革之际也!阿父今治一郡,治下百万之民,纯之愚见,儿子还不如便就留在济平,为阿父佐助,以此一郡、百万之民,观望海内之变,倘遇明主,我父子以郡献之……”
耿艾大惊失色,赶忙离席起身,仓促下,来不及赶到耿纯席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个漆杯,往他席上砸来,急声阻止他再往下说,说道:“阿驹,噤声!不可胡言!休得乱说!”
这会儿他父子两个虽仍是身在堂上,然堂中早已无人,堂外廊上也静悄悄的,并无任何的吏员、仆隶,再加上耿纯的坐席离耿艾很近,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其实断是不可能有人能听见耿纯刚才说的那些话的。可到底是“大逆不道”之言,耿艾为此惊骇地失态,实属难免。
耿纯闪身,避开了耿艾砸来的漆杯,神色如常,笑着说道:“阿父,纯所言之,凡天下之有识之士,无不已明之事;我父子又是私语,无外人与闻,阿父何震怖如是!”
“阿驹!我知你胆大,你意你胆大至斯!莫再说了,莫再说了。你起来,我父子往回后宅。”到了耿纯席前,耿艾叫他起身,直到这时,耿艾脸上的神色仍是惊魂未定之状。
“谨从阿父之令。”耿纯起身,向着耿艾行了个礼。
於是耿艾在前,耿纯在后,父子二人出到堂外。
到了堂外,耿艾左顾右盼,见两边廊上、前头院中,确乎是无人,他才松了口气,犹责备耿纯,说道:“阿驹,你适才说的那些话,只与为父说些可也,千万不敢对外乱说!”
耿纯笑道:“何用阿父叮嘱,此中利害,纯怎不知?”
“走、走,咱俩去后宅。”往后宅的方向走着,耿艾问耿纯说道,“阿驹,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冀州、巨鹿的贼情,现下怎样了?咱县中、家中没有事吧?”
“回阿父的话,冀州於今遍地贼起,大小贼寇各有称号,或以地名、或为人名,何止数十部之多,贼众多者,如铜马、大彤、五校、五楼等等,亦已类如樊崇、力子都诸部之贼,分达十余万、一二十万数也。咱们县也有贼寇出没。不过咱们族中有我诸父、诸兄弟主持,凭借着咱家的坞堡和咱族千余的宗兵,咱家中却是无事。阿父不必为此忧虑。”
耿艾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父子两人离开前院,转入后宅,到了密室,接着的一番对谈,直到傍晚。
他俩在密室中都谈了些什么,却外人难知,只他父子两个知矣。
这也无需多讲。
只说两日后,阮原所派的干吏、细作打探清楚了刘昱的打算,——准确的说的话,不能说是打探清楚了刘昱的“打算”,而是打探到了刘昱部的“最新动静”,两者其实也算是一码事。
却是刘昱部於一日前,由刘昱亲自统带,大约兵马万人,出了昌邑,南往薄县、陈定郡去者。
阮原得了情报,兴冲冲的立刻来报耿艾。
耿艾闻之,素再召诸吏商议。
这一次的议事,包括刘孔在内,没有人再反对阮原的意见了。
但是也没有完全的按阮原的建议来办。
耿艾在经过与刘孔、戚衡、鲍秉、耿纯等又仔细的商议过后,把阮原的建议,做了些改动。
改动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把阮原只提到了可派兵“往击入寇成阳的曹贼部”这一意见,改成了两路用兵;一个方面是,“往击入寇成阳的曹贼部”的主将未用阮原,定为了刘孔。
耿艾、刘孔两人联名,最终下达的具体的命令是:遣兵两部,一部为主力,由刘孔率领,耿纯从之,调郡兵两千,再从句阳等县共调三千县兵,共计五千人,限期会师於成阳境,共击入寇成阳的曹贼部;一部为偏师,由阮原率之,由郡兵千人和县兵、壮勇千人组成,往援乘氏,任务有两个,一个是保证乘氏县城不失陷,一个是作势截断入寇成阳的曹贼部的后路。
同时,耿艾、刘孔并又联名上书州府,向州府请援。
命令下了,给句阳各县的檄令送走,粮秣、民夫筹备完毕,於这日,两路兵马出定陶县,刘孔、耿纯所率之主力,北上赴百余里外的城阳县;阮原所率之部沿济水,东北而往乘氏县城。
……
若从高空望下。
可以看到,於山阳、定陶两郡这片南北、东西各长二百多里的不很宽大的地面上,此时此际,共有四部兵马活动。
西边的定陶郡有两部,自分是北边处於济水两岸的曹幹两部和刚出定陶县的郡兵两部。
东边的山阳郡亦是两部,一部是高高举着“光汉将军”的黄色将旗,与北上的定陶郡兵正好背向而行的刘昱部,一部是山阳郡南界薄县县城内外,分属守、攻两方的两支兵马。
天气炎热,如似降火,薄县城下,激战颇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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