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阴沉灰暗的天际飘起了鹅毛大雪。
安川翻身下马, 望着前方的节度使府,黑色的大门还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 冷风刮面,安川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子, 许久不到北边了, 他竟是觉得这冷仿佛渗透到了骨子里。
年过半百的安川在心底自嘲一笑, 长安的好日子过得太多了,他都不习惯曾经抛头颅, 洒热血的地方了。
“齐侍郎, 已经到了。”安川站在马车门外,请道。
因各地叛乱频发之故,圣上对他们武将愈发提防不待见,转而看重文士,也因此,文官总是比他们武官清贵吃香一些,权利也比他们大,就如这次, 仪仗队的二把手是礼部侍郎齐南华, 并不是他。
不过, 安川也习惯这种待遇了。
绣着锦绣的帘门抖动了两下, 露出齐南华那张惨白的脸, 下马车的时候,安川虚扶了一把这位三十出头的礼部侍郎。
齐南华脚步略虚软的站定,舔了舔被风吹干裂的嘴唇:“安将军, 听闻你以前是周幽州的军中旧友, 不若你先和节度使大人叙叙旧。”
安川望着紧闭的节度使府, 习惯性的想摸那把带给他安全感的腰刀,可惜没有摸到。
寒风大雪中,他敲响了大门。
孙伯打开大门,眼睛有些不好,好一会才认出来:“原来是安将军啊。”
安川很多年前也见过周绪的管家,他掩下心中复杂思绪,僵硬的笑道:“圣上听闻节度使大人回燚一战大捷,龙心大悦,特令我等来嘉奖将军。”
孙伯瞪大眼睛,将门打的更开些:“原来天使仪仗队到了,哎呀,老仆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天使快快请进。”
齐南华这才上前一步,道:“某乃礼部侍郎齐南华,天使因身体之故前往宝亲王府休息去了,暂由我代天使之职。”末了又连忙道:“还不快将圣上赏赐之物都送进去。”
孙伯让那些礼物进去,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等进去的差不多了,猛地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道:“齐侍郎,这可真是不凑巧了,我家郎主和主母今儿去游玩了,不在府里。”
安川一怔,来的路上,和齐南华一同乘轿的彭晖在半路就去了宝亲王府 ,连带着他身边伺候的太监们,和皇上另给宝亲王的礼物以及宫婢各类差使数百人,天使仪仗也因此分为了两队人马。
齐南华听了,心里却是大喜过望,但面上不敢表露太甚,只道:“那可真是天公不作美,此事也是怪我,急着赶路给节度使大人送礼,也没差遣个信使提前告知节度使大人,怪我怪我。”
齐南华一脸羞愧:“既如此,我与安将军明日再来。”
孙伯笑道:“齐大人请慢,我家少郎君以前就听闻齐大人善一手好字,对您神往已久,您此次做为天使登门,机会难得,少郎君知道一定很开心,不知齐大人可愿见我家少郎君?”
齐南华听了,嘴里直发苦,像这种恭维的话听听就好,他也能眼也不眨的说出锦绣之话,表面之词下是现在他不得不进去节度使府了,其实还有一个选项,那就是在众人面前拒绝这位少郎君的邀请,可,他敢吗?
人家是下一任的幽州节度使,现任幽州节度使唯一的嫡长子,板上钉钉的继承人,现在天高皇帝远,他手里又没兵没权,拿什么拒绝?他的命吗?
齐南华迅速想了一下,捋了捋颌下胡须,笑道:“哈哈,某从少时就敬重边关将士,可惜最后只做了一拿笔书生,哪比得上贵府少郎君一身银甲照寒光,提剑杀贼安万民。”
“此次得贵府相邀,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刚好圣上赏赐之物颇多,还需要劳烦安将军在一旁和贵府的人一起登记造册一下,一定得记录好了,我们来时大江
风浪颇大,官船倾斜,赏赐之物中有官窑出产的上好瓷器,若是损坏了许多,等我和将军回京复命的时候定会向圣上说明,补给节度使大人。”齐南华对着安将军说道。
安川望着还在送礼物的奴婢,点了点头:“好。”
“两位大人请进。”孙伯笑道。
安川让剩下人马在外面等候,只带了几个心腹下属进去,有了安将军,齐南华的心终于稳了一些。
进了节度使府,齐南华也见到了周宅的少郎君,两人自是相见如故。
松柏掩映下,萧晴雪远远望着和礼部侍郎谈笑风生的阿兄,不懂他们第一次见面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的,狗皇帝送了好多的礼,那将军就在阿兄不远的地方和孙伯一起登记忙碌着。
萧晴雪看了一会,郁闷的转身坐在石头上往湖里扔石头,很不开心,阿爹忽然带着阿娘出去了,也不带她,她也想知道他们干嘛去了啊!
萧清河坐在表姐旁边,开解道:“表姐,姑父他们定是有事去了,你别不开心,我折个纸船给你看看好不好?”
“我都准备好陷阱让那彭晖出丑了,结果他不来了。”萧晴雪眼睛一转,拉着表弟就起来了:“走,我们去看看那位新天使。”
小亭内,周慎之和齐南华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几张大家书法,其中就包括齐南华自己的,各自鉴赏了几番之后,周慎之又让人送茶来。
齐南华看这位少郎君并无跋扈欺人之意,心里稍微放松了些,但仍暗自提高警惕。
恰好见庭院里来了一妙龄华服女郎,身后跟着萧家玉郎,齐南华瞬间对这女郎的身份猜到了几分。
周慎之看到阿妹来有些意外,笑着介绍了一下:“齐侍郎,这位是我阿妹。”
齐侍郎捋须笑道:“江南的清河地界果真人杰地灵,方能养出萧娘子和玉郎这般的人物。”
“齐侍郎廖赞。”萧晴雪在古代待久了,也懂得知道怎么回了,她抿唇一笑,眼睛却没看到圣旨。
“清河这次见面怎对我生分了,你小时我还见过你。”齐南华笑道。
萧清河知道齐南华,也见过一面,但也真的是一面之缘,没想到此人老成熟稔到如此地步,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与曾祖是忘年好友,萧清河抱歉道:“我小时记事晚,暂不记得齐大人了。”
“无妨,我记性好。”齐南华笑道,又说了一些清河的风土人情。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齐南华有了离去的念头,他准备过一会就走。
冬天夜色来的快。
这边礼物刚登记造册好,宝亲王那边也是结束的差不多了。
天使来访,宝亲王自要设宴款待。
华灯初上的时候,大堂已经布满了美食佳肴。
彭晖坐在下首左边位置上,身边是布菜的太监们,这些太监都是他的人手,一小太监借着布菜趁机禀告他,亲王府的管家因年老体迈被宝亲王荣养在城外别庄上了。
彭晖的心不安了几分,只感觉有什么脱离了掌控,可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已失了舌,宣诏任务搞砸了,离间周家之计也没能成功,那位现任幽州主母到现在也没闹起来,不由让他心里暗恨这新妇懦弱,所以唯二的任务不能再失手了。
宝亲王坐在首位,身边是他的老王妃,下面是他的几个儿女,宴会已经过了高/潮,舞姬乐师是长安那边带过来的,奏了长安的最近流行的新曲新舞,舞姬们个个旋转如花。
不过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纵然圣上给他们送来了诸多的金银财宝和伺候人的宫女太监,但没有自由,他们享受这些犹如禁锢之囚,更何况每个人都被老亲王下了命令不许多话,因此宴会间人声清冷。
其中女眷们都面色惨白,实在是彭晖如今的模样显恶至
极,让她们饭也吃不下。
舞姬乐师们退下以后,老王妃已经不耐。
彭晖说不了话,只能让身边的伶俐太监代说。
“圣上体桖亲王劳苦功高,此次为您送了五百奴婢,又有宝物若干,送来的人俱是精心挑选过的…”
“一天到晚尽送那些狐媚子,倒不如不送!”老王妃看见彭晖就烦,心里火气越盛,阴阳怪气了一句,圣上每次都送美人把亲王迷在这!荒唐又可恨!
说罢气冲冲的带着一干女眷走了。
“时间不早了,你们各自去后院休息吧。”宝亲王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将儿子们和女婢赶出去。
诺大的堂间只剩下了宝亲王,以及彭晖,彭晖身边的太监们。
彭晖挥手让身边伺候的太监们都下去。
一时间,诺大室内只剩他和亲王两人。
“亲王,这是圣上赏赐给您的宝石葡萄酒,乃是宫廷佳酿,圣上都舍不得喝,让我们带给您,现已冰镇过,您要不要尝尝。”彭晖在宣纸上写道,亲自将在冰盆里的白玉酒壶取来,准备卑躬屈膝的伺候这位圣上亲伯,往年他若来都是这样的,对这位老亲王一直很捧着。
宝亲王换了一件轻薄的软袍,他人老畏寒,因此堂间有许多炭盆,室内温度颇高,老亲王坐在首位,身后就是实木的十六屏风,轻纱扬幔,老亲王也觉得有些渴了。
其实不止他渴,一直在实木屏风后坐着的萧洛兰也渴了,她感觉自己好紧张,手心都出了汗,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宝亲王他们说话。
周宗主得知天使仪仗分两路的时候,就带着她离开了周宅,去了一处民房地道,等从地道里出来就是宝亲王的书房,看见他们出来,宝亲王居然一副默认的神情,将他们安排在了大厅屏风后面。
萧洛兰还听见,等彭晖他们进来以后,就让秦风带队和王府侍卫一同接管亲王府前院。
周绪坐在夫人身边,递给她一杯茶。
萧洛兰心提的高高的,小口小口抿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周绪起身走到屏风一处小孔前,观察着两人。
酒香溢满大厅,老亲王有些微醺。
这酒的确不错,今晚宴会上的酒就是彭晖送来的葡萄酒,成套的酒器是宫廷内务府专门做的,用的不是白玉,而是寒玉。
老亲王嗯了一声,对于彭晖伺候他并不奇怪,阉人嘛,不就是工具用来用的。
彭晖拿着酒壶弯腰上前,宽大袖口下,手指将酒壶轻轻的拧转了一下,很想像往常一样露出和善笑容,可惜嘴角一扯,就是钻心的疼。
冷汗瞬间而下,过于温暖的温度让他伤口隐有发炎的痛苦,似乎嘴角伤口又有血流出…
彭晖的脸不由扭曲了一下。
鲜红如血液的酒散发着醇香,宝亲王闻着酒香,心情好了些,不过这彭晖以前是个花言巧语的阉人,又生了一张和气团团的脸,逢人就是三分笑,老亲王以前听着他在他面前给自己逗趣说笑,现在骤然没了,室内又太安静,心里总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不得劲。
他抬头看了一眼彭晖,就见阉人嘴角伤口狰狞,整个人面容扭曲,额头汗迹嘴角血迹一脸糟污,
老亲王放下酒杯,刚好的心情瞬间就被败坏了,分不清是对周幽州的恐惧还是对这毁了容阉人的厌恶…
总之,喝酒兴致一点也无。
“算了,你下去吧。”宝亲王挥了挥手,像在扫一件垃圾。
彭晖面容更扭曲了,忍着剧痛做出一个笑脸,再次上前讨好谄媚的倒酒。
可惜宝亲王心情实在欠佳,看见这张脸完全没有以前高兴的感觉,更何况这阉人被割了舌,话也说不出,也逗趣不了,又有何用?
“行了!下去!”宝亲王
不耐道,他站起身,大袖毫不客气的甩到了阉人脸上。
彭晖护着酒杯里的酒水,他虽是个阉人,但身高体魄一直不错,而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风中残烛的老人,他瘦的连衣服也撑不住,年老力衰,剧痛和压力之下,眼看老亲王就要离开宴会,彭晖知道,像这样两人独处的机会以后就没有了,眼里凶光毕露!
宝亲王正欲下台阶,忽的感觉脖颈被人勒住,他猛然瞪大眼睛,看见的就是彭晖充血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杀意,而他就要拿着酒杯朝他灌酒水…
宝亲王瞳孔一缩,电光火石间顿时明白了一个可怕的真相,他顿时朝着屏风大声道。
“周幽州救我!”
听见周幽州三字,彭晖的身体打了一个寒颤,恐惧如潮水袭来,整个人一僵,趁着这个机会,老亲王连滚带爬的跑到屏风处。
周绪从屏风处出来,眯眼望着这狼狈的一切。
彭晖瞪大眼睛,看着从屏风处出来的周幽州,又再看向周幽州身后的老亲王,顿时明白他们这是结盟了!不好!
彭晖想也不想的往门外跑去,他带来的太监们都是好手,至少可以抵挡一阵。
周绪坐在首位上,冷眼看着逃跑的彭晖。
老亲王反应过来,杀气腾腾道:“周幽州,此獠绝不可留!”
现在彭晖已经认定他和周幽州是一丘之貉了,如果让他回到长安皇帝侄子那添油加醋,老亲王可以预料,接下来就是皇帝侄子随便找个由头对他的宰杀!老亲王内心杀意越盛!
他豁然站起身,就要叫人。
门嘭的一声被踹开,一直关注房间动静的秦风迅速带人而来,将彭晖逮了个正着。
彭晖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地上,啊啊口不能言,只对着周幽州和老亲王磕头,涕泗横流。
老亲王看人被抓住了,缓缓的坐下来,用帕子擦了擦汗。
周绪饶有兴致的拿起彭晖刚才用的酒壶,随手一捏,瓶身已碎一半,玉瓶里装有一种可以活动的机关,两种酒水被分割开来。
“鸳鸯壶?”周绪记得江湖人会用一些出其不意的旁门左道,没想到今日被他碰到了。
萧洛兰从屏风后走出,心有余悸。
周绪让夫人坐在他身侧,望着被抓住的彭晖,嘴角泛起冷笑,他道彭晖一定要来阆歌做什么,原来是为了给宝亲王送死。
宝亲王面色狰狞,他没想过他那皇帝侄子居然对他如此狠辣歹毒,他可是他的亲大伯啊!
老亲王闭了闭眼,呼吸沉重,而后睁开:“此次多谢周幽州相救。”
“亲王客气,您对我可是大功臣。”周绪笑道,眼底却没几分真意。
宝亲王走出门外,唤来自己培养的亲卫将伺候彭晖的太监全部抓住处死,而后先分批监管送来的人,准备留后一律处死,经历了惊险的生死一幕,现在老亲王对皇帝侄子送过来的人充满了杀意,他准备一个不留!
老亲王回到大堂,周围没有他的亲卫。
萧洛兰眼前忽的被蒙上了一层血色,一霎那,有些回不过神。
只见老迈的宝亲王抽出秦风的剑,将彭晖一剑砍头,因体力不支,头颅半断在脖颈处,彭晖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天使在我这,饮酒过多醉河而亡。”宝亲王重新坐回位置,用帕子擦了擦汗,呼哧呼哧喘气。
“虽是意外,也应以厚礼葬之。”周绪好像看不见彭晖的惨死,在桌下握着夫人微凉的手道:“天使送来了诸多礼物,足以证明圣上对亲王您的尊敬。”
宝亲王听着周幽州胡扯,艰难的扯了扯嘴角,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我这皇帝侄子对我一向不错。”
“您老身体最近偶
感风寒,久治不愈,幽州苦寒之地,无甚稀有药材,苦了亲王了。”周绪关切道:“我知亲王对圣上一向是报喜不报忧,但当长辈的也应当理解晚辈对长辈的关怀之情,亲王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还是多多上奏天听,让圣上知道您的苦处,身体好了,才能颐养天年,说不定还能抱得重孙。”
萧洛兰努力让自己不去看断头的彭晖,听到周宗主的话,不由扭头看他,眼睛微微睁大。
这人是怎么用关怀的口吻说出这么刺人心窝的话的?
至于刺的是谁的心窝,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当然是皇帝了。
皇帝为了让宝亲王死都派彭晖过来下毒酒了,可是周宗主这么一说,让宝亲王上折子给皇帝诉苦要药材养生看病,话里话外都是我现在活的好好的,还想抱重孙,你快送些补身体的药过来给我吃!让我长命百岁!
这要按照周宗主的话复述,不得让想让宝亲王死的皇帝给气吐血啊。
宝亲王嘴角抽了抽,等看到周幽州眼里的冷意,还是点头道:“周幽州说的是。”
等宝亲王离开后,彭晖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
大堂内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萧洛兰望着远处的深沉夜色,感受到了波云诡谲的人心算计,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乱世之中,你来我往,浓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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