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51章 做骗子
凌颂一直没醒。
他的耳边听到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的声音。
马太傅在朝堂之上颓然摘下头顶乌纱,泣泪与他说:“从今往后,微臣再不能为陛下分忧,陛下您请多保重。”
他的师父刑道人目光悲悯,一再提醒他:“摄政王狼子野心,陛下万不可对他仁慈心软。”
小德子哭着跪地哀求:“陛下,您跟奴婢一起逃吧。”
还有温彻,那个人肃容冷冽,说:“陛下从来这般优柔寡断、愚不可及,不若早日退位让贤得好。”
也是温彻,不,是温元初。
几岁大的温元初板着脸,眉头紧蹙:“你离我远点,不要来烦我。”
十二岁的温元初帮他拦下疯马,厉声呵斥:“不会骑就不要骑,你的命不是你的一个人的,你凭什么不珍惜?”
十五岁的温元初捏着那片被他弄坏的银杏叶标本,手背青筋暴起,极力压制怒意但嗓音冷然:“你走吧,以后再不要来我家,我不想跟你说话,走!”
十七岁的温元初对他的告白无动于衷,漠然告诉他:“你不是他。”
十八岁的温元初将他按在雪地里,放肆热吻,说:“喜欢你。”
凌颂恍恍然睁开眼,守在病床边的哥哥嫂嫂凑过来,嫂子目露欣喜:“小颂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凌颉按床头铃,问他:“记得我们是谁吗?”
凌颂点点头。
面前的夫妻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凌颂昏睡了三天。
连医生都说不明白,只是溺水而已,看着也没什么大毛病,怎么就是醒不来。
但凌颂已经是第二回这样,他们只能耐心等。
凌颉告诉他,爸妈刚回去,换他们在这里守着:“还有温元初,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守了你三天,今早我强硬将他撵回去休息了。”
听到温元初的名字,凌颂的喉咙滚了滚,没吭声。
医生来给他做检查,又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凌颂一一答了,最后说:“哥,嫂子,我好像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凌颉夫妻俩闻言愈加欣喜:“真的都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了。”
他确实都想起来了,他就是从前的凌颂,从前的凌颂就是他。
从前的凌颂所思所想所为和他一模一样。
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是前面十七年,他丢了上辈子的记忆而已。
医生说还要做脑部ct,凌颂意兴阑珊,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
没半个小时,他爸妈听说他醒了,立刻赶回医院,同来的还有温元初。
三人脚步匆匆地走进病房。
温元初黑眼圈浓重,神情紧张,一进来就死死盯着凌颂,要不是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他已经冲上去了。
凌颂愣了愣,目光从他脸上掠过。
凌母走上前抱住儿子,哽咽哭泣。
凌颂回神,轻拍她的背:“没事了,妈,我没事了。”
儿子醒了且没什么大碍,凌父凌母终于放下心,跟凌颂说了几句话,嫂子将他们先送回家。
凌颉的目光在凌颂和温元初之间转了一圈,说:“你们聊吧,我去找医生问问。”
凌颂倚在床头,垂着眼没说话。
温元初上前去,用力抱住他。
温元初略重的呼吸就在耳边,凌颂心里不是滋味,抬手回抱住他的腰:“真的没事了。”
安静相拥一阵,温元初将他放开,哑声问:“为什么要逞强?”
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意,凌颂只得说:“……也不能见死不救,我没想到会被拖进水里,那个初中生,他怎么样了?救上来了吗?”
温元初蹙眉,声音冷硬:“没事。”
跳湖的初中生因为前次月考没考好,有一科退步严重,被老师说了几句,一时想不开,还差点连累了凌颂。
凌颂听罢有一点无言,现在的小朋友,心里都这么脆弱的吗?被老师说两句就要死要活,像他前辈子那样每天被摄政王教训,被人架着逼着左右为难,不得寻死个千八百回?
想到摄政王,凌颂心头一跳,昏迷时梦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又一次出现在脑中,且逐渐变得清晰。
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床单,不敢看温元初的眼睛,犹豫一阵,小声说:“我,记起之前的事情了。”
温元初握住他手的动作一顿,缓和了声音:“记起了什么?”
“……都记起来了,上次,上次落水后忘掉的事情,都记起来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凌颂的目光落回温元初脸上,温元初没看他,拿了个苹果到手里削。
凌颂有一点失望。
为什么他之前跟温元初表白,温元初会拒绝他?
温元初从小到大都对他很冷淡,可温元初说以前就喜欢他。
那句“你不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温元初曾经说的“我自以为是做的事情,在他眼里看来好似都是错的,他一点都不信我”,这一句,又究竟代表了什么?
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凌颂下意识地拒绝,他不敢去想,也不敢问。
他宁愿自欺欺人。
可温元初这副沉默以对的态度,又让他很不舒服。
温元初到底在想什么?
温元初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凌颂气闷道:“我又吃不了,我躺了三天了,医生说只能打营养液喝稀粥,现在不能吃固体食物。”
温元初默不作声地收回手,低声说:“抱歉。”
“你跟我道歉做什么。”
凌颂抢过他手里苹果,往垃圾桶里一扔,躺下背过身去。
身后的温元初无声看他片刻,伸手过去,帮凌颂将被子拉高。
凌颂闭起眼,一句话不想再说。
凌颉从医生那里回来,大致提了还要做几样检查:“如果检查结果都没什么问题,再观察个三五天就能出院了,还好不会又耽误了学习。”
病房里的两个都没吭声。
凌颉看他俩一眼,察觉到气氛不对,没再说什么。
下午张扬他们几个来医院看凌颂,林秋怡那仨也跟着一起来了。
温元初把病房让给他们,去了外面走廊上。
一众同学犹豫再三,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王子德先开口。
“老大,……你怎么又掉湖里去了?”
凌颂翻了个白眼,没好气:“我这次是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好吗?你们这副表情什么意思?”
夏朗星嗤他:“旱鸭子还想着救人,差点把自己赔进去,你可真厉害,要不是刚好那会儿开完会了,温元初去找你,你今天还能躺这里嚣张?”
凌颂不想理他。
他知道夏朗星说话不好听,但没恶意,可他就是憋屈,尤其听到说确实是温元初救了他,更加烦闷。
林秋怡推了一下夏朗星胳膊,制止了他更多的胡言乱语,问凌颂:“听说你昏迷了三天,现在好了吗?”
“好了,还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真的啊?”
这下所与人都惊讶了,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地提问。
凌颂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最后他郑重声明:“我之前那次落水也是意外,真不是为情自杀,你们以后可别乱说了。”
他就说他怎么可能因为表白被拒就想不开。
那天在小树林里堵温元初,被明确拒绝后,那个混蛋还丢出一句“你不是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他气得翘了下午的课,躲在湖边偷偷哭。
落水就真的是个意外,一不小心脚踩空了而已。
以前没有记忆的那个他,果然有点蠢。
姚娜娜先出了病房,温元初坐在外头发呆,她过去他身边坐下,随口问:“跟凌颂吵架了?你的脸色可真难看,一准是你生气着急又把人给骂了吧?”
女生的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温元初沉默不言。
许久才说:“……我骗了他,他好像起疑心了。”
“你总不会是脚踏两条船被他发现了吧?”
“行啦,有什么大不了的,骗了就好好道歉呗,还能有过不去的事情啊?”
温元初没再接话。
这件事情,恐怕很难过去。
凌颂如果知道他就是那个人,还会理他吗?
……只怕会吓得躲到天边去吧。
他不敢说。
他确实是个懦夫。
入夜,温元初留下来给凌颂守夜。
凌颂犹豫道:“我哥留这里就行了,要不你回去吧,明天开学了。”
“你不返校我也不返校。”
温元初丢出这句,说什么都不肯走。
最后是凌颉让步,叮嘱他晚上也要睡觉,别一整夜都干瞪着眼睛,离开了医院。
凌颂已经喝了家里熬好送来的粥,温元初也吃过了晚饭,他去打来热水,给凌颂洗脸擦身。
凌颂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打破了僵局:“温元初,……你不累吗?”
温元初手上动作没停,嗓音淡淡:“不累。”
凌颂心情复杂,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搞错了?
这个人这么好,这么温柔,他为什么会怀疑他?
帮凌颂擦洗完,温元初打开电视机。
他俩都没看,但房间里有电视里的声音,总算不那么尴尬。
凌颂的脑子还有点晕,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回忆那些断断续续的过往片段。
温元初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看手机。
心神不定,往往都自动黑屏了才按一下,偶尔抬眼,看到的只有凌颂穿着病号服的瘦削脊背。
九点多,温元初关掉电视,轻声说了一句“早点睡吧”,摁黑了床头灯。
他躺下.身,怔怔看着头顶天花板,分明疲惫到了极致,却又睡不着。
直到对面床穿来窸窣的翻身响动,凌颂哑声嘟哝:“温元初,你过来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话音落下,温元初已换到他同一张床上,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躺下,揽他入怀。
凌颂抬手,黑暗中摸了摸温元初的脸:“你几天没睡了?”
“没有没睡,每天都有眯一会儿。”
眯一会儿算什么睡觉。
凌颂想,他昏迷三天,这人只怕三天基本没阖过眼。
“温元初……”
“嗯。”
算了。
他还是不敢问,怕听到那个最叫他不能接受的答案。
这样就挺好,凌颂自我安慰,是他多想了,肯定是他多想了。
温元初不会骗他的。
哪怕之前不接受他的表白,说不定,只是因为觉得他不靠谱不敢接受呢?
毕竟他之前一直咋咋呼呼,确实挺能闹腾的,嘴里说喜欢看起来也像拿人寻乐子。
温元初应该是不信吧。
至于温元初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只是随口胡诌个理由打发他呢。
帮温元初找到了借口,凌颂心里好受了许多,决定不再想这事。
“你明天真的不去上学了?”
“等你好了一起去,晚几天没关系。”
“哦……”
“凌颂。”
“做什么?”
温元初低头,微微颤抖的唇在他额头上轻碰了碰:“以后不要再吓我了,求你。”
凌颂顿时就说不出话了。
他并没有做错事,他只是见义勇为,换了谁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人落水无动于衷,但听到温元初用这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是心虚了。
他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你别这样嘛,我现在不是没事,还把丢了的记忆找回来了,怎么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好嘛,我跟你保证,再没下次了就是。”
温元初的心绪逐渐沉定下,轻拍他的背:“早点睡吧。”
闭上眼睛之前,凌颂最后问:“温元初,你不会骗我的吧?”
“……不骗你,以后再不骗你。”
凌颂心头一松,宽下心,在温元初怀中沉沉睡去。
温元初依旧不得成眠。
他回来的第三百二十六天,看到他落水的那一刻,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感好像又冒了出来,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知道。
我不想失去他,再也不想。
哪怕做个懦夫,哄着他、骗着他一辈子,我也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他惧怕、讨厌那个我,那杯毒酒是不是我送的并不重要,只要我是那个人,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
他喜欢的是温元初,不是温彻。
如果温元初就是温彻,他也不会再喜欢。
那就做个骗子好了。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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