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痣(一)
当晚,翊府监牢里,吕唯立被重重锁链捆缚在刑架上,浑身因方才在桃源会馆的激战多处受伤见血,而头颅依旧高昂,幽暗灯火映出他眼中的不屑,那股桀骜劲儿与先前相比也是丝毫不减。
詹沛进来看到囚犯这幅模样,并不觉得如临大敌,只发出一声嗤笑——翊府大牢刑具是出了名的苛酷,在这里,只需稍加用刑,还能忍住不哭爹喊娘的囚犯尚不超过三个。
詹沛只暼了吕唯立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径直走向存放刑具的壁龛。吕唯立深知个中厉害,不待詹沛打开龛门,急忙便张口招认:“将军不必动刑,我没什么不愿意招认的——指使我今日行刺你的,跟指使我七月七演苦肉计的,都是同一个人——尊夫人焦邑公主。”
詹沛正准备开锁,听到这话,冷哼一声,转身厉声驳斥道: “你少跟我胡吣,更别当我是傻子——九月初五之后,她根本没再见过你。你既然怕吃苦头,那就少玩花样。”
“那之后是没再见过,”吕唯立一笑,淡定说道,“可那之前我们有过几次密谈,谈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也都了如指掌吗?很多事情,是那时便谈妥了的。”
詹沛一言不发,只听由对方去说——多年摸爬滚打于战场官场,詹沛最不放在心上的就是无证之词。
吕唯立继续道:“初次密会她便同我抱怨,说你掌管宫廷禁卫,取郑峦性命易如反掌,而你却毫无作为,逼得她不得不使出苦肉计。她说,使出苦肉计之后,你若两个月内还不杀郑峦,便再指望不上你了,你活着反而是她复仇的阻碍,是阻碍当然就要除掉……”
詹沛一脸不屑,几乎听不下去: “你找的这些由头,牵强得只怕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牵强?”吕唯立噗嗤一笑,“她对你有无怨怼,你自己最清楚,反正连我一个外人,也看得出她跟你不是一条心,不然她也不会轻易随她舅舅而去。六月间你们同赴杨绰寿诞,你为她夹菜,她当众一把推开,我隔着好几席都看得出你们不睦。现如今一提起你们,无人不知你们是一对怨偶……”吕唯立自知疏难间亲,仍是费尽口舌指郑楹确有杀夫的动机。
詹沛却清楚知道,那次的不睦是因郑楹那时刚刚得知了父亲之事,也就更看透了吕唯立挑拨离间的居心,便不动声色由他絮絮说着,唯独听到“怨偶”一词时目色一恸。
“说完了?”詹沛蓦然抬头,“既然你不肯招出同谋,那就上路吧……”说着,手已握上佩刀刀柄。
詹沛此举本是想逼出实话,不料却逼出了另一句话——
“她背后可是有三颗痣?”
这平淡一语来的毫无征兆,詹沛无半分准备,猛一听到,如当头一棒,顿时呆若木鸡,继而血气上涌,上前一把揪起吕唯立前襟,脸憋得酱红,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吕唯立一脸得意,更显桀骜,羞辱詹沛道:“你该不会是想问,我是如何得知的吧?起初,我以为你们之间就只郑峦这一个怨结。后来,尊夫人不顾身份,轻易便委身于我一个落拓浪子,我猜,你们之间定还有别的芥蒂吧——莫非你战时伤了命根子?”
詹沛方寸一乱,抽刀砍下。
吕唯立桀骜地大睁着眼睛,然而当汩汩的气劲迎面袭来,还是不由闭上了双目。
刀却停在了皮肉之上不及两寸之处——不出吕唯立所料,近半年来,詹沛已越过周知行做下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私罚郑峦是一件,私捉吕唯立又是一件。如今,这私取吕唯立人命之事,他再不敢绕过上司轻易做下。
詹沛死死盯住囚犯,紧紧咬合的唇齿渗出猩红血丝。
吕唯立睁开眼,看到停在眼前的刀锋,定了定神,咧嘴朝詹沛轻蔑一笑:“你不敢背着你们定国公杀我,更不敢让你们定国公看到我——你怕我当他面说出尊夫人的丑事来,到时你也好,她也好,就都颜面无存了。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你想让我放了你,权当没这回事?”
吕唯立笑而不答——他知道,面前这个狂怒中的男人将别无选择。
詹沛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囚犯对视许久,而后猛然收刀入鞘,转身大步走到监牢主道口,对候在那里的虞昴故意高声道:“明日一早,将今晚之事,前前后后报知定国公!请定国公亲来审问。”
吕唯立远远听到,方寸大乱。他早听说詹沛最是能忍,本以为自己的盘算十拿九稳,现在才发现,詹沛虽能忍,倒并不至于窝囊,而詹沛心里的盘算,也不会轻易叫外人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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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周知行果然亲自出面来听审吕唯立。
监牢里,詹沛开始了问话: “昨夜郭溢之未来赴约,倒是你埋伏在约定之地。你们都是杨家的人,那你们昨夜所为,想必也是受杨家指使?”
囚犯立刻开始了辩解:“你莫要诬蔑杨大夫——郭溢之并不知情,是我探听到他来会你,找他探问出你们见面的时刻和所在,使人暗中弄坏他的车驾,我则引人埋伏于临江阁。”
“既然不是杨家和郭满,那是何人指使?”詹沛又问。
吕唯立知道若当着周知行的面指出郑楹,势必要牵出七月七伤及薛王之事,当即便换了口供,绝口不提郑楹: “是我自己要杀你!”
——吕唯立料定周知行不会杀自己,便大胆揽在自己身上,接着又为自己开脱道:“如定国公所知,詹将军九月间曾无故寻衅,吕某侥幸得定国公救助,才免于一死。可定国公保不了在下一世,詹将军只要活着,定会再度寻衅加害于我,我出此下策,实为自救,望定国公明鉴。但求定国公迁我回弋州,与詹将军永不复见,自可风平浪静……”
吕唯立话音刚落,詹沛忽然转向周知行,正色开口道:“定国公,既提及九月间私拿之事,此事其实事出有因。”然后竟将蒋相毅在拾香原私宅的所见所闻细细讲出,直言七月七风波是其妻郑楹与吕唯立密谋的苦肉计。
吕唯立打死也想不到詹沛会率先道出郑楹,顿时心慌意乱,急忙分辩道:“安有此事?你别血口喷人!”
詹沛不再理会吕唯立,继续对周知行道:“卑职绝无妄言,楹娘已认下此事,还说吕唯立借此勒索,逼得她两个月间当去首饰逾百两,有账簿当票为据,还有人证蒋相毅。上回是当着众人,实在不便说出楹娘。后来以为此事已了,也就没再提起,毕竟也牵连我夫妇的脸面。不想吕唯立竟变本加厉,又干出……那种事。”说到最后一句时,詹沛一脸窘相,懊丧不已。
吕唯立听詹沛阴阳怪气的,更看不透其用意,只一口咬定与己无关。周知行看向吕唯立,眼神坚冷——他早觉得以詹沛为人,私捉吕唯立的背后必然有更大的缘由,果不其然,吕唯立并非清白,而且,郑楹竟也牵扯在内!
周知行当即打断吕唯立的辩解,厉声问道: “所以此事已经明了:吕唯立,你与楹娘谋划苦肉计,事后勒索楹娘,济之知情后去捉你,没有得手,你就存了报复之心,回弋州花言巧语劝你主公谋害济之,你主公被说动,派郭满来与你共谋,是也不是?”
吕唯立听周知行一语中的,一时无言以对,却仍一心想要掩饰杨家,慌乱中迫不得已只好又换回原来的供词,使劲往郑楹头上栽脏道:“苦肉计确是郑氏找我密谋的,可后来找我刺杀詹沛的也是她——因詹沛瞧出苦肉计端倪,非但没杀郑峦,倒打了她一顿。她便转恨詹沛,又追加二百两,叫我寻机杀了詹沛。”
吕唯立编排得过于夸大,周知行并不相信,依旧一脸漠然。
见周知行不为所动,吕唯立一咬牙:为了主公,何妨加大些赌注!当即便补充道:“我本不想再惹是非,郑氏便以色相诱,允诺事成下嫁,我也想借她平步青云,一时被利益迷了心窍,这才肯为她下手。小人所言千真万确,小人连郑氏背上有三颗痣都知道——她为谋害亲夫,甚至脱光了相引诱。”
三颗痣这样清清楚楚的证据摆出后,果然起了效用——周知行一听这话,大为愕然,紧接着便闭目凝神静思。
吕唯立见状心里一乐,猜测郑氏私通外人并谋杀亲夫之罪应能坐实,便开始在心中乐观地开始了预想:周知行虽少不得因苦肉计、私通王女与行刺之事重责自己,可如今这一切都将主要算在他们王女头上,而自己并非主谋,且有功于础州,再加上自家兄长之死,最后定能活着渡过此劫,最重要的是,远在弋州的主公便可洗脱嫌疑。只不过……明明挨打之事是子虚乌有的陷害之辞,为何詹沛却始终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澄清,也不出言设法遮掩妻子的丑行?想到这里,吕唯立心中又起了迷惑。
起初倒也如吕唯立所愿——周知行想了一会,很快想起某次去詹府拜会薛王郑樟时,见楹娘神情恍惚,双眼红肿,声音嘶哑,且手腕行动不利,确似挨过打。
“济之,你果真打了楹娘?”周知行转向詹沛求证道。
而詹沛的回答却大大出乎吕唯立预料——
“属下是、是因看出她身上有些异样……一时怒起,冲动下了手,再不敢了。”詹沛压低声音,一脸窘相地回复周知行道。
其实,郑楹之伤乃是前几日与吕唯立撒泼时用力过猛牵拉所致,然而詹沛竟非但不澄清,反而顺着吕唯立的话将打人的事揽在自己身上,显然是有意引周知行往吕唯立与郑楹有奸上去想。
吕唯立听詹沛竟跟自己一起去诬陷郑氏,心头大惑不解,想发问,可对方所言并没有一句是在反驳自己,吕唯立自然也就无从措辞,只能大张着嘴,瞠目结舌。
果然,周知行一听这话,登时大怒道: “竟真有这等事?!楹娘怎么还是这么跋扈!本以为年龄渐长会好些,谁知反而到了……这步田地!”周知行气得在囚室中打起转子,“也难怪,十几岁上就敢跋涉数百里孤身行刺高官,这么一比,谋杀亲夫对她而言想必倒只是小事一桩了!”
詹沛垂首道:“卑职惭愧,这等家丑也给大帅知道了。”
周知行怒火难熄,又狠言道:“自家婆娘干出这种事,一顿打可不够,回去再打,别打死就行!”
“无妨的,定国公放心,卑职自看出端倪后,出门在外都会带足人手,昨晚才得以大难不死。她也应已看出我的警惕,以后定会消停些。”
詹沛他竟然……再次出言强调自己妻子谋杀亲夫?吕唯立此时疑惑得头脑里一片糊涂,难道自己是在做梦?
只听周知行又絮絮嘱咐道:“女人可不能惯着,不能因她是先王之女就纵容她,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先王吃亏就吃亏在跋扈的性子上。这种事我也开不了口,你回去可要好好训诫她,让她知道何为妇道……有时想想,真怕她步其父后尘,一辈子毁在这样的性子上面。”
“定国公放心,我既娶了楹娘,就决不会让她一辈子毁了的。”
……
两人说话的当儿,吕唯立一会儿看看詹沛,一会儿又看看周知行,越发摸不着头脑——他两个竟当着自己聊起了家常?
詹沛却心如明镜,他知道吕唯立现如今在周知行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周知行说了半天,忽冷不丁一抬手,指着吕唯立对詹沛道:“这人,你看着办吧。”
“什么?”原本自以为颇有生机的吕唯立见形势毫无征兆急转直下,登时脑里一片混沌,开始前言不搭后语,“是那恶妇寻事,找上我的,我……我什么也没做!定国公请明鉴!”
周知行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吕唯立难以置信地看向詹沛——他想要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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