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第75章
第二日, 城中突然戒严,恢弘古朴的皇城暴雨如注,天色像是翻转着倒过来, 天上是黑沉沉,乌压压一片,地面上则被扯动的雷电照得苍白嶙峋。
他们没再出门, 再三思索下决定听从直觉, 留在这座隐秘的宅院里研究那七份详细描绘了夺魂术姿态的画纸。
小竹楼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善殊和九凤凑在一起练相连的招式。
他们尚不知魔女修为如何, 可作为一族之主, 即便这个种族才面世不过几百年, 也必不会是等闲之辈。为这等人物量身定制的束缚夺取之术, 属于大术, 又因为远古与现世断层,灵力和妖力之间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力量,练习起来磕磕绊绊, 过程尤为艰难。
唯独薛妤作为被选定的“魔女”, 不用准备这些, 此刻正弯着腰临摹竹楼地面上的图案——那是远古阵法,每一笔都对灵阵师有着举足轻重的提点作用。
两个衔接环节再一次出错, 半空中砰的炸出一团火花, 九凤手掌被灵浪与妖力反噬, 燎出一片水泡,善殊也轻轻地嘶了一声。
“我还是不明白。”被烫得多了,九凤甚至已经懒得再打开灵戒去找药膏涂抹, 她随意甩了甩手指, 颇为烦躁地开口:“这不是就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吗?”
“薛妤是‘魔女’, 我们练夺魂术是为了捉‘魔女’,这七段咒术非同小可,一旦施展,重伤都还算是好的,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
九凤指尖哒哒地敲着柜边,随之响起的声音杂而凌乱,“这个任务一点有用的消息都不给,上外面街道上问多少遍都是来来回回同样的话,摆明了不让我们插手干预这里的世界,一切按照给出的线索走,然而走到头,薛妤不知是怎样的结果。”
她是这样口直心快的性格,几天相处下来,更不避讳,直言道:“薛妤一受伤,哪怕只是昏迷,溯侑肯定绷不住,八个人的任务,马上碎掉两环,还是最会动脑筋的两个。”
“做任务就做任务,真要解决什么直说不行?非得整这么一出强行提升难度。”九凤说得来气,一团脸颊红而润泽,像晴好天气中傍晚特有的火烧云,末了,她颓然摆了下手,道:“我看秘境之渊的机缘都不必想了,十年都完不成这个任务。”
善殊也颇为担忧地看了眼薛妤,道:“天机书虽为圣物,但与圣地职责一样,布置任务一是为锻炼培养年轻一辈,二是要解决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基本上不会出现刻意安排内耗以提升难度的事。”
薛妤听着九凤那句脱口而出的“溯侑也绷不住”时,一束鸦色鬓发从耳畔散落,垂于脸颊一侧,她停下动作,迟疑地,犹豫地侧了下头。
“没那么复杂。”她瞳仁盯着地面上繁复的阵图,眼睫一直垂在一个角度,凝成一条一动不动的直线,须臾,解释道:“这七张图,每张都是一个阵法,七张组合在一起,加以咒术为辅,环环相扣,组成一张弥天之网。这种大阵仗,对布阵之人来说,消耗极大,不会冲着一道次身而来。”
“话虽如此。”九凤接道:“主身死,次身亡,魔女若真出了意外,你也没法独善其身。”
“我感觉不到主次身该有的联系。”薛妤道:“以天机书尽善尽美的作风,既然安排了这个身份,那么该有的牵连,感应,一个都不会少。”
可她感觉不到。
“揣度天机书的秉性行事,还是太过冒险。”善殊道:“后面还有些时间,我们再找找别的线索,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提示。”
薛妤颔首。
过一会,善殊听到楼下沈惊时拔高了的声音,她眉心隐隐作痛,叹息一声后掖着裙角起身下楼。
窗外大雨瓢泼,狂风肆虐,声响一阵大过一阵,但因为院内布了阵法的缘故,一切的动静都被刻意削弱,楼里依旧显得寂静。
薛妤看向九凤。
“你想和我说什么?”九凤一边眯着眼摩挲自己手心手背被灼出一排的密密麻麻的水泡,一边抬眼看她,道:“说真的,你这双眼睛,藏不住东西。”
想说的话,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
薛妤并不否认,她皱眉,用一种令九凤如临大敌的严肃神情,说出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话:“我记得,你有个未婚夫,是梧桐族的嫡长公子。”
一时间,九凤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回过神来,细细观察薛妤的脸色,见她一本正经,不似玩笑,也正经起来,道:“是啊,整个妖都都知道,你不也认识么。我听沉泷之说,你们还曾同行过几日。”
薛妤想了想,问:“你喜欢他吗?”
这话说得。
如果不是面对面站着,九凤简直要怀疑眼前之人被掉包了,或者是天机书又暗中使阴招,将人真变成了魔女。
可仔细观察,薛妤还是那个薛妤,即便说着这种有关男、女之情的话,脸上神情依旧是清而淡的,与谈论正事时一般无二。
“怎么突然问这个。”九凤收敛散漫的笑色,警惕而狐疑地看着她,红唇微启:“你别是看上他了吧?”
“不是。”薛妤否认得快,随意扯了个像样的理由:“魔女和定江侯这边,我分析分析。”
“八个人里,只有你在这方面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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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
九凤已经被“任务进程”这四个大字压得没半点脾气,她随手拎了把椅子坐着,认命般点了点头,道:“行,你问,能答的我都答。”
薛妤于是又重复了遍:“你喜不喜欢他?”
平心而论,与邺都公主,圣地传人这等身份同样招摇惹眼的,还有她那张脸。柳叶眉,杏子眼,鼻梁秀丽挺直,唇瓣娇艳小巧,姝丽若芙蕖,可这等容貌,落在她身上,只成了锦上添花的点缀,在拒人千里的冷漠之下,旁人连直视好似都成了一种冒犯。
九凤将那张脸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都觉得“喜欢”这个词跟她之间,真是说不出的违和。
“喜欢,肯定还是喜欢。”九凤也有点不自在,她道:“我和风商羽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实在太熟悉,对方什么落魄狼狈,被长辈追着打的样子都见过,时间长了,就,好像跟另一个自己似的。”
薛妤接着问:“既然如此熟悉,你怎知自己喜欢他?”
说实话,九凤长这么大,迄今为止,还是头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她噎了一下,又看着窗外摇摆的枝叶想了一段时间,才慢吞吞地开口:“九凤家历任嫡系的后院是个什么样子,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我母亲常与我说,人生在世,需得事事尽欢,强者根本不会委屈自己。”
“世上男子那样多,或温柔,或天真,或冷艳,吸引人的一茬接一茬,层出不穷,人的视线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同一个人身上。”
“就前段时间,我还觉得我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人不就得这样活着才潇洒吗。”九凤风情万种地拨弄着鬓边的长发,指甲涂着艳丽的颜色,一根一根在灯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但风商羽对这个极为在意,他管着我,每次提起这个,都极为生气,火药一样能当场炸起来。”
“前不久,我和他吵了一架,说白了,还是为了这个事。”
“他说的那些话,我听完,真是气得不行。”九凤回忆当时的情形,声音仍忍不住高了点:“他说,梧桐族的嫡系不止一个,我若是执意如此,就看看他的弟弟们,届时,两族照样结亲,一切都跟长辈们心中期待的模样没有差别。”
只除了,换了个新郎官。
风商羽的弟弟们,个个会来事,听闻了风声,全往眼前凑,说实话,这种世家培养出的公子,不论实力,还是相貌,没有一个是差的。
可就是怪,哪里都怪。
“我和他少时便认识,才懂点事便知道彼此是日后要在一起许久的人,一切发展好似顺理成章,所以其实压根没想过喜欢与不喜欢。”
“是这次之后,我认真想了想。若是换个人成亲,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无所束缚,无有阻拦,日子便和想象中一模一样,这个选择于我而言,既无影响,又有千般好处,可就是不行。”
再多的,九凤便不说了,她脸皮还没到那种可以当着薛妤说情话的地步。
末了,她看着薛妤凝重的神色,气息不确定的弱了几分:“那这,必然是喜欢了吧。”
“不然这样。”九凤想了又想,觉得薛妤干什么都行,唯独分析感情这事,真不一定靠谱,于是开口:“你把你的思绪告诉我,我来捋。”
“不必了。”薛妤站起身,斑斓绿的裙摆跟着前后漾出一个圈,她问了最后一句话:“照你这样说,喜欢一个人,便是觉得他比身边所有的男子都好,对吧?”
这是她从头到尾听下来,总结出来的定律。
这一下,九凤也说不上来了,好半晌,她点了下头,又换了种悬而又悬的说法:“也不用绕来绕去比较这些,喜不喜欢一个人,多喜欢一个人,身体永远比嘴诚实。”
她倾身,靠近薛妤,道:“他靠近时,牵手时,亲吻时,甚至同塌而眠时,都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见她还想再问,九凤招架不住地举起了手,道:“我也就只知道这些了,别问我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等日后,遇见喜欢的男子,你自然就懂了。”
薛妤确实不懂,她和松珩的一千年,是时势使然,但不可否然,她曾为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敢为天下先的少年气驻足。那像是一种精美的艺术品,即便之后知道那全是假象,但至少在当时,很难有人不被吸引。
那应当是喜欢过的。
他也曾试探着牵过她的手,亲过她的额心,怦然心动是怎样的感觉,她没感受过,到后来,她看松珩,心如止水的滋味倒是辨别得明明白白。
当天夜里,薛妤用苍生阵中悟出的东西解开了那两道信中的一封,抽开一看,和之前白纸上那段话是同一种字迹,工整简单,一目了然——
【魔女紫芃斩出一道化身,又以灵物灵植重塑其体,使其额无红纹,身无魔气,并授以除魔之术,改头换面,送入除魔司,以探听除魔司几位对其与定江侯成婚之事看法,以及后续打算,是否有埋伏等。】
【魔女次身被识破,众人佯装不知,一切如常,闭口不提夺魂阵一事。】
【十五日后,魔女次身从除魔司而出,嫁衣红霞,盛装打扮,入定江侯迎亲车架。】
当时,溯侑就站在薛妤身侧,他一字一字看清楚纸上所说,才骤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与紧张。
众人理解完这纸上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自己能想到的画面,最终由善殊连出首尾,娓娓道来:“魔女想到除魔司,也想到人皇的态度,觉得这门亲事有诈,可最终放不下心上人,于是斩出一道□□,重塑躯体,使其不受主身羁绊,反之,主身也不会因为次身之死而实力大减。她准备等次身与定江侯成过亲,确定侯府安全后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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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即便紫芃主身死亡,也影响不到阿妤,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现在的躯体是靠灵植灵物支撑,而非主身的力量。”
九凤点评道:“还算聪明,没被男人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
她话音才落,那名被施展了不少术法,接连几日都没现身的管家再一次踏足庭院,他缩着脖子看着地,恭恭敬敬地去请溯侑,道:“侯爷,您大婚将近,琼州魔岛那边的人来催了。”
这是要将他与众人分开的意思。
看着不知为何四散开的其余几位,薛妤从灵戒中翻出那颗用来联系的灵珠,递给溯侑,嘱咐道:“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溯侑眉目深邃,他从她掌心中接过那颗带着点余温的珠子,攥了攥,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浅而慢地提了提眼角,唇线微动,声音里蕴着某种炽热灼人的情绪:“女郎可有觉得为难?”
外面下着小雨,他倾身过来,发丝和肩头上很快晕开一层深色,薛妤睁着眼去看他,怔了一会,问:“什么?”
“与我成亲。”这个时候,他好似非要将蒙在两人眼前的纸一层层揭开,字句说得清晰无比,就连唇角的弧度,都显得格外真实。
末了,他将前因后果又重复一遍,气息滚热:“与我成亲,女郎是否觉得为难。”
“溯侑。”薛妤喊他,视线审视般落在他张扬的,热烈的眉眼上,一字一顿地陈述:“你逾矩了。”
其实,早就逾矩了。
像手无寸铁的人被逼到墙角,终于喊出了那声求救的话语,她对他步步紧逼的无声纵容,也终于到达了个退无可退的临界点。
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而这意味着什么,溯侑十分清楚。
在无比渴望她的靠近,关心,在洄游中挣扎着想见她,出来后又因为她一念间的情绪患得患失时,在意识到事情开始超脱掌控时,他也曾这样呵斥着告诫过自己。
一道惊雷扯着浩大的声势划过头顶,将两人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薛妤见他收敛起唇边笑意,直起身,修长如青竹的指节拢着把伞,举在她头顶。风雨中,她滴水未沾,而他立于伞外,挺拔的身躯沉入夜色,就连纤长的睫毛上都沾着雨点,透出一股别样的迷人的意味。
不过一息之间,他似乎又进退自若地回到了“臣子”的身份,就连出口的话语,都是为主分忧,一丝不苟的语调:“若女郎不愿,臣有别的办法,依旧可以解决眼下困境。”
只要再卑劣一点,再不择手段一点,踏过这扇门,十天后,他便能见到一个盛装打扮的薛妤。
一个属于他的新娘。
可他仍点灯熬油,数夜不眠不休,制定出了完整的,既不用他们成亲,又不会影响主线运行的计划。
每走一步,她其实都有退路。
退无可退的人,是他。
薛妤拧眉,平铺直叙道:“那太麻烦,我们没太多时间耗在这。”
“不麻烦。”他眼瞳是两点深沉的黑色,道:“臣可以将魔女真身引到定江侯府,我们之后一切计划照旧。”
只是作为引出之人,会受点违背规则的伤。
“女郎不必做任何自己不愿做的事。”
眼前的路好似真就成了两条,一条在屋里,一条在屋外。
薛妤手指微抬,手里提着的牛角灯随之朝前晃了晃,橘黄色的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到他脸上。
张扬热烈,乖戾又擅勾人的小狐狸被雨打成了一朵湿漉漉,蔫了吧唧的花。
即便修仙之人受伤乃家常便饭,即便身在圣地,位极人臣,受伤流血乃至牺牲都是无法避免的事,薛妤仍然得承认,她不想再看到他受伤的模样。
甚至再退一步,就连这样萎靡的,颓唐的神色,她都觉得不该出现在他那张脸上。
说白了,他今时今日的胆大,放肆,全是她一次接一次无声纵出来的。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薛妤微微屏住呼吸。半晌,她将手中的灯递到他手中,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黑漆漆的门外,嘴唇翕动:“跟着带路的人,回你的侯府去。”
她话音落下,溯侑眼睫猝然往上掀起一道弧度,须臾,他凑近,声音中热气弥漫,字字惑人:“嗯?”
“那女郎等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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