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涅盘此爱翻山海,山海俱可平……
百年光阴匆匆而逝, 在仙侠故事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却也足以改变诸多人事。
正如天帝所预言的一般,烛幽“重伤昏『迷』”以后, 仙界风向之一转,承光上及其一伙跟班得志便猖狂, 行事再顾忌,走路都带着耀武扬威的风。
殊不知他们在天帝眼, 也不过是一群“脑子不太好使,但很咬人”的看门犬罢了。
其后仙魔大战愈演愈烈,罗浮君率领尸魔大举进攻仙门, 辰星殿老上决意殉道,临走前意嘱咐了几位得力仙君,将身后事一一安排妥当。
年轻一代的族, 清玄上急功近利、刚愎自用,东曦女又太过柔弱可欺,论哪一个都让他放心不下, 只能尽量多给他们留些家底,免得没两年被败个干净。
后来,在继任者清玄上一番蛇皮『操』作之下, 仙试开后门开成了筛子,却始终保留着最基的框架,也是因老上生前的未雨绸缪。
正因如此,重整乾坤才不至于太过困难。
长庚与阮轻罗身烛幽好友,自然对她的“重伤”心存疑念, 几次三番向天帝和承光讨要法,却只换得一次次的冷眼,以及一盆永远和不完的稀泥。
最后, 连向来对天帝信赖有加的长庚,也法再笃定出“帝君是明君”这句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这份毫保留的信赖,以及他在烛幽心生狐疑时的宽慰和劝解,或许与她的重伤之间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
如此一来,他又该怎样弥补这份过错呢?
长庚没有答案。
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放弃自己身太白殿上的职责。
仙凡两界生灵涂炭,鬼烦冤旧鬼哭,倘若连他这个司掌渡魂的仙都不管事,又有谁来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骨收埋?
他是世间众生的送葬人,直到此身殒灭,都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
……当然,加班大可不必了。
因当年手把手带他加班,告诉他“老板自主加班所谓,工人加班必须付加班费”,在每次加完班之后对他“干得好,辛苦了”的人,再也不来看望和夸奖他了。
还有……
“对我来,烛幽姐像亲姊姊一样。”
“若有可能,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大地上旅行——”
这些在心酝酿许久的,他最终也没能找到机出,这样不人知地深埋,成了一坛人共饮的苦酒。
后来,长庚还是遵守自己对烛幽的承诺,在太白殿打造了一片好山好水,没有摆放多名贵的珍禽异兽、灵草仙葩,只是将凡间带回的种子随意播撒,让们自由开出一片片生机盎然的花田。
热烈而又明艳,一如她深爱的人间。
他也创造了用于沉浸式体验的vr幻境,虽然没能帮到最想帮的人,但可以造福天下加班狗。
此外,向来习惯于安守后方、将前线交给武将去烦恼的长庚,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居安思危的意识。
或许,他也是时候考虑着积蓄力量,像辰星殿老上一样“留一手”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长庚在花海央躺平,静静盖上了自己的小被几。
三、二、一,开摆!
阮轻罗:“……”
也行吧。
她对长庚的想法心知肚明,没有打扰他躺平摆烂。直到百年以后,由于某个不容忽视的重大契机,她才第一次破天荒地登门造访。
她开第一句是:
“长庚,烛幽可能回来了。”
“……”
长庚先是动于衷,过了好一儿,才慢慢理解阮轻罗的含义,周身好像总也睡不醒的困倦逐渐淡去,半开半阖的双眼惊讶地睁大了。
“……你什么?”
阮轻罗平静道:“我也不准,但你有辨认魂魄之能,大可以亲眼确认。”
“不过,倘若当真是她……我不知她有何遭遇,如今她魂魄和记忆有损,仿佛回到了女时代一般,法像过去一样发挥力量。辰星殿现在对她穷追不舍,长庚,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我皆筹备多年,清玄的项上人头,不是很适合作送给她的见礼吗?”
“…………”
长久的沉默之后,长庚从花海缓缓坐起身来,伸手取下粘在发丝间的花瓣,眼底涌动着近乎凶猛的暗『潮』。
“阮仙君,你的计划吧。”
大约是觉得自己上一句戾气太重,他又放缓了声调,半开玩笑地接下去道:
“若是烛幽姐当真变年轻了,那倒有趣得很。这一次,该轮到我来做她大哥了。”
“这恐怕不成。”
阮轻罗委婉地提醒他,“如今我那边的雪尘和她在一起,他也很想让她做自己的师妹。近水楼台先得妹,你想当这个大哥,恐怕还要排队。”
长庚:“?”
至于他后来没做成大哥,反而阴差阳错扮演了聂昭她娘这件事,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了。
……
与此同时,凡间也在悄声息地发生变化。
百年之前,巫黎在重入轮回前一刻目睹烛幽遇刺,大惊大恸之下,硬是凭着一股与混沌共生数千年的意气,强行维系住了即将消散的魂。
尽管如此,他依然只是个孱弱的孤魂野鬼,别烛幽复仇,他甚至维持不了自己的形体,更法被他人看见、听见,没有任何向外界求助的手段。
即使放声疾呼,回应他的也只有在镇星殿围剿丧命的亡魂,以及战火过境后死一般的寂静。
昔日繁花遍野、风景如画的妖都,如今是一座死城。
在山穷水尽之际,巫黎想起了一件事。
桃花海是桃丘灵力最充盈之地,每隔三十年便孕育出一只天赋超群的浣花狐。
倘若他在桃花海沉睡养魂,吸纳天地灵气,作“浣花狐”再一次降生——
即使一样遗忘今生的记忆,但却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力量,不用再两手空空从头来过。
而且,烛幽她喜欢……
不不不。
外表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有用。
要一雪被迫化身史莱姆之耻,让她沉醉于自己的粉红『色』『毛』皮这种事,他绝对、完全、一丁点都没有想过!
怀着这种此地银三百两的念头,巫黎一缕残魂飘飘『荡』『荡』,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来到桃花海央,把自己埋进了铺天盖地的粉红『色』花雨里。
在这里入睡,想必也做个粉红『色』的美梦吧。
然而,在巫黎如此苦作乐的时候,他听见了声音。
数细微而琐碎的声音,从四八方向他涌来。
男、女、老、幼。
人、妖、仙、魔。
不分种族,不分立场。
所有埋葬在这片土地上、至死不知自己因何而死的亡魂,都在梦里对他。
【我们要去转世了。但是,对于这短暂的一生,我们还有太多想不通透的疑问。】
【我们想要一个交代。我们想要一个回答。】
【所以,我们想将今生的疑问和愿望,连同我们最后的力量一起,全都托付给你——】
“……”
在那个并不甜美的粉红『色』梦境里,巫黎『露』出了可奈何的苦笑。
“……真是的。”
“听取别人愿望这种事,明明应该是阿昭的工作啊。”
“都怪她离开太早,竟然连累我死后加班,来生一定要让她对我负责……”
……
其后,斗转星移,岁月变迁。
侥幸逃过一劫的灵猫族长回到妖都,奔走收复大战幸存的旧部,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重建工作。
他们坚信失踪的红真人还归来,纷纷传唱着她过去讲述的故乡风景,从汲取信心和鼓励。
“那个楼要高一点!再高一点!红真人过,她老家都是那个什么‘摩天大楼’!”
“你尝尝,‘珍珠『奶』茶’是这个味不?”
“先不提味,你这个‘珍珠’什么是白『色』的?”
“珍珠是黑『色』的,仙草也是黑『色』的,但『奶』还是白『色』的……红真人的故乡,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啊。”
“总之照样做是了!等红真人回来的时候,她一定大吃一惊的!”
“……”
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灵猫族长的幼子小桃红独自跑去桃花海玩耍,正在花瓣堆里快乐打滚之际,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嘤嘤嘤”的尖利鸣叫声。
“???”
小桃红循声而去,只见一只『毛』绒绒的粉『色』大狐狸在林间奔跑跳跃,好像地烫脚似的一刻不停,背后还紧跟着十几条狂吠不止、凶相毕『露』的……
大狗。
“啊,对哦。这里现在是犬妖的地盘来着。”
“诞生的浣花狐,大概是被他们当成入侵者了吧?”
小桃红自言自语嘀咕了两句,决定着“狗和狐狸是一家,他们撕起来关猫屁事”的原则,爬到树梢上趴个窝看热闹。
那条浣花狐大约是刚出生没多久,还不能熟练调动全身灵力,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跑起来还有点顺拐,像是两足动物不习惯四足行走,又像是被屁股上凭空多出来的一大坨尾巴拖慢了脚步。
小桃红眼看着他生生被狗撵出三里地,狐狸『毛』与花瓣雨齐飞,好好一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被十几张狗嘴啃得七零八落,缩水了一圈又一圈,距离斑秃只有一步之遥。
最后浣花狐忍可忍,周身灵力爆发,将那些犬妖一气掀出八丈远,一个个挂在桃树枝头迎风飘扬,像极了开的狗肉铺子。
“哇噻……”
小桃红惊叹于这只粉『毛』狐狸的实力,连忙一个猫猫打挺从树上跳下来,迈着猫猫碎步颠颠地跑到他跟前:
“喂,胖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胖……”
炸『毛』炸成球的粉狐狸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将全身炸开的『毛』往回收,一边心疼地抱紧自己被狗啃秃的尾巴,一边垮着个狐狸脸嗔怪道:
“你这肥猫好没礼貌,谁胖呢?”
小桃红:“?你叫谁肥猫呢?你礼貌吗?”
粉红狐狸冷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形象缺乏威严,立刻摇身一变化人形,顺手用灵力凝结出豪华典皮肤,给自己挂满了一身鸡零狗碎的祭司行头。
他也不知何要选择这个形象,只是隐约有种不清、道不明的觉,觉得这是最适合他的外表。
“至于名字……”
对不起,还真不知道。
狐狸努力搜索近乎一片空白的记忆,觉像在茫茫大海里打捞珍珠,在边荒漠挖掘埋藏多年的钻石。
“好像是……昭……黎……”
他最先回忆起来的,都是与光明息息相关,听上去十分温暖和美好的字眼。
但他的姓名,当真配得上如此美好的字吗?
过去的他,当真如这个名字一般,他人驱散黑暗,送去了足以慰藉平生的光明和温暖吗?
“……不对。”
他是个能力的失败者。
尽管拯救过许多人,挽回过许多事,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一定有什么最重要的事物、最深爱的人,没能够亲手保护。
所以,他才落得这个前尘尽忘、在桃花林里被狗撵的下场。
“……幽。”
最终,狐狸化身的青年微微开合了一下嘴唇,吐出了铭刻在记忆的最后一个字。
“虽然记不清了,但这应该是我的名字。我觉得很适合。”
“我没有姓氏,要不你给我取一个?”
他是随玩笑,小桃红却一正地沉思起来:
“我看你这身打扮,好像是个很厉害的大祭司啊。传镇抚祖魔混沌的,也是一位人族祭司,名字叫什么‘黎’……”
“对了,今后你姓黎,改名叫‘黎幽’吧!我们妖都欢迎你的!”
“咦,你怎么哭了?”
“……”
被他这么一点破,青年方才如梦初醒,错愕地抬手抚上颊。
触手是一点冰凉的湿意,也只有一点,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要落到何处去。
像一道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伤,因小桃红那天真邪的一句绽开裂痕,渗出陈年的血迹。
“……没什么。”
黎幽垂下手来,眯起细长的狐狸眼眺望远方,注视着那座百废待兴的城池。
“大概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吧。”
“不过现在醒了,所以没关系。”
……
……
……
百年以后,现在的妖都——
“阿幽,阿幽!你醒醒!”
“怎么回事,我记得他最后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好像和我一起被卷入记忆……现在我都醒了,怎么他还是睡得跟刚加完十年班一样?”
“阿昭。你冷静一点。”
“是呀昭姐姐,你可不能慌啊!”
“我不能冷静!不行,再这样下去,我只能给他做人工呼吸——”
“我反对!老狐狸诡计多端,搞不好是故意装睡骗你!了保护昭昭,不如还是牺牲我吧!”
“……”
黎幽猛地睁开双眼。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放大到极致的魔『性』狗脸,湿漉漉、热烘烘的狗鼻子几乎拱到他脸上。
哈士奇:“啵~~~”
“————!!!!!”
黎幽只觉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瞬间变回粉红狐狸原形,地一滚躲开这噩梦般的一幕。
“阿昭!”
他一眼望见聂昭跪坐在旁,立刻撒开四条不太协调的腿,几乎是连滚带爬撞进了她怀里,发出委屈的声音: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糟糕,忘记切换语言模式了。
黎幽正盘算着如何挽回形象,忽然觉聂昭双手环过他身体,一手撸着他柔软的后颈皮,一手埋入他『毛』绒绒的大尾巴,使出浑身力气紧紧抱住了他。
“阿昭,你……”
他看不见聂昭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百年前从指间流逝的那份暖意,如同亘古不灭的太阳,终于又一次穿透重云照耀在他身上。
她:
“巫黎,辛苦你了。”
只是,如此的一句。
只因这一句,所有至死不渝的坚持都有了意义,所有钟情不改的呼唤都有了回答。
——在漫长的岁月和颠沛的苦旅,论历多次分离和相遇,我都一定记住你、深爱你。
——爱你永不屈折的背脊,爱你熠熠生辉的魂灵。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此爱翻山海,山海俱可平。
长夜将尽,山海平。
于是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挺胸抬头,响亮地答应她:
“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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