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蒲公英
孙清远回来的时候,董瓦匠已经被绑住了,正问孙清远要不要送官铺呢。
沉默少言的憨厚人老黄也骂起来:“好好的日子不过,学那偷偷摸摸的歪门邪道!”
孙清远也心道:董瓦匠那厮的家远在河东,家里也没人了,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留着是祸害;老黄却是可靠的多,在铁匠铺帮工几年了,不仅早就知道他是个憨厚人,而且家里有儿有孙都在开封府。
孙清远转头问玉莲:“玉莲想怎么处置他?”然后饶有兴致地等着她的回答。
玉莲皱眉道:“念在同乡的份上,我还是替他求个情,别送官了。”
董瓦匠忙千恩万谢,说自己一时财迷心窍。
玉莲又对孙清远说道:“但是不能再留他在府上,这里是公子的家,别胡乱收些乱人到自家里了!就把他赶走算了罢。”
董瓦匠急忙跪地哀求:“给俺口饭吃就行了,俺不过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你爹以前和俺还一起干过活呢,你不……”
“住嘴!”玉莲突然变得很生气,她平素是很安静和气的人,今日不知何故,难道是想起自己被卖的事?她变得很生气:“你又不是公子什么人,给你一次机会只是运气好,还想要第二次机会?我替你求情不送官,已是仁至义尽!”
孙清远一言不发,玉莲的言行处事条理清楚、合情合理,让他非常满意。
他又看向董三妹,那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脸色发白,看样子很害怕却不知所措。孙清远问玉莲:“董三妹呢?”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哀求,向孙清远这边挪了两步。孙清远好言问道:“你要跟你父亲走么,你们到底有父女之情。”
小姑娘更没有任何掩饰,毫不犹豫地摇头,小声道:“爹没钱了,一定会拿我卖钱。”
孙清远听罢毫不客气地看着董瓦匠道:“悲哀,难得见有你这么悲哀的人,别说外人,连自己养的女儿都留不住。”
他在路上对董瓦匠还算客气,但一知道他和玉莲压根没什么关系后,说翻脸就翻脸;就算董瓦匠没偷东西,今天也得从这里离开,无非理由不一样而已。
孙清远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念头通达:和我没关系,我能管得了那么多?如果对谁都好,那甭干别的事了,投身慈善事业算了,反正需要善举援助的人到处都是。
不过这个小姑娘,他倒是挺想帮她的……或许因为女孩子更容易博得孙清远这个有着现代人观念的人的同情心吧。没法子孙清远就是个俗人,就算在现代社会,如果有一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小女孩遭遇了什么悲惨的事,显然比其他同样悲惨的人更容易让人同情。
“玉莲?”孙清远准备给予她在这里最大可能的权威。
董瓦匠顿时嚎哭:“你们不能这样啊!老三你这个坏种,俺给你吃给你喝、十多年!养不熟的东西,早知道摔死你!”
玉莲道:“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好歹,这件事和董三妹没什么关系。她不愿意和她爹走,可以买下来。”
董瓦匠顿时就止住了嚎哭,抬起头道:“您要出多少?”
孙清远满脸鄙夷,心道:你不会稍微装一下么?
他伸手进自己的腰袋子里一摸,摸出一把碎金银。中午请酒席没花多少钱,那铺子上的流水席九桌,并不贵。孙清远便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别啰嗦了,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一个人还不如一只羊值钱,这里不少了。”他干脆把话说绝:“你要再啰嗦,一文钱拿不到信不信?”
“信!信!”董瓦匠被松了绑,迫不及待地双手捧住钱。竟然还高兴千恩万谢,说话漏了嘴说够他吃香喝辣很久很久……然后掉头就走,临走时连看董三妹一眼都省了;董瓦匠拿着这么多钱,激动坏了,走路都蹦蹦跳跳的,言行简直和他的年龄不符。
“你们都不是人!”忽然听到玉莲情绪激动地骂了一声。孙清远转头一看,只见她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她捂着嘴,扭过头去就往里跑。
孙清远又低头看了一眼矮他很多的小娘,小姑娘也抬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的杏仁眼,睁得老大,十分无辜。
“三妹。”玉莲轻轻唤了一声。
“嗯……”小娘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位大姐姐似乎没有下文,便又继续用那双明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周围的雕楼画栋、水榭楼台。夕阳挂在那道空中弧线走廊上,给它镀上一层金色的美丽光辉,小娘子的大眼睛里映出两道彩虹。
见到她的眼神,玉莲恍然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走进河中的李家时的景象。那时,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明净、如此漂亮的地方;认为这样的地方连角落里都充满阳光。
小女孩的心不深,玉莲从三妹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对她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
玉莲轻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三妹,或许有些路是命中注定的,你会长成和我完全不同的女子么……”
小姑娘抬起头,不是很理解玉莲说的话,她看起来有点茫然。
院子里很安静,偌宽的后园,现在就玉莲和三妹两个人;还有正在外院的孙公子和老黄,整座府邸现在只有四个人。不说别的,打扫起来也很多活吧。
孙清远上无父母,下无儿女,连妻子、兄弟甚至亲戚都没有,人丁单薄到了极点。不然此时此刻可能会有亲人亲戚来分享这一切,同时也会帮忙充实这座宅子。不过现在的状况,府里空荡荡的。
玉莲在后园面对池塘的正屋旁边,给三妹定了一间房间,告诉她:“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这间屋子属于你,收拾一下吧。”
三妹很少说话,偶尔说简短的话也是一口的河东方言。
玉莲从那间屋出来,本想考虑一下怎么打理这座院子,孙公子是没空管的。但她一时间只觉得心绪烦乱,天还没黑就觉得很累。走到有荷叶的池塘边上,她便往水里照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今天的情绪真是大起大落。上午她真是这一生最激动最耀眼的时候,至今都还在梦里一般,没有完全回过神来;那些幻想和做梦才能见到的景象,竟然一个上午全经历了!她照着水里的自己,总觉得好像是在梦里。孙公子突然就满足了她原本觉得虚无缥缈的不可能实现的场景,她几乎来没来得及有心理准备……虽然这样的心愿是那么表面,像池塘里的无根之萍,但玉莲还是觉得弥足珍贵,值得好好记住。
但为什么自己又会陷入眼前这种莫名的伤感之中?
也许是听闻了父母都死了……他们才真正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也许是亲眼看到一个父亲怎么卖掉女儿。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孙清远的声音道:“你在想什么?”
玉莲忙转过身来,只见绍哥儿正向池塘边走来。她赶紧露出微笑来,想表明自己很高兴,但眼睛却无法掩饰,目光里带着些许忧伤。
果然孙清远就仔细瞧她的眼睛:“怎么,还在为那事生气?这种人眼不见心不烦,撵走就别理会了。”
玉莲摇摇头,收住了勉强的笑容,眉头微微一颦。平缓的柳叶眉,天然没有丝毫修剪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浓;眉底有些又细又杂的细毛,让一双眉毛看起来有点毛糙。玉莲的毛发似乎比较发达,头发也是又清秀又浓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在想那个人。”
孙清远一天的事都做完了,又正值满城休整的时期,现在他闲下来,变得很有耐心,语气也很柔和:“那你在想什么?”
玉莲道:“公子今天为我做的事,我不会忘记。”
“嗯。”孙清远随口应了一声,也没太在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湖面漂亮的泛着橙黄颜色的波光。充满了自然的风情,简直可以叫人忘记是身在首都大城内。
但马上又听到玉莲继续说:“我会回报你。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东西,一件你可以随意支配的东西……但只属于你,你不能把我卖掉!”
孙清远惊讶地回过头:“为何要这般说,我不会卖你的。”
玉莲抿了抿嘴唇,“如果有一天你迫不得已,或是厌烦了,你让我去死罢。我只想最后一次活着,真的累了……”
“玉莲!”孙清远一阵动容。
玉莲的眼睛里满是夕阳般的伤感:“如果我是三妹该多好……我知道自己只能做你的一件东西,但不想被再卖掉。”
昨天在那铁匠铺里,刚刚和她重逢,她就已经用倾诉般的口气说了一席话。孙清远发现当时自己没完全理解,他也不是一个善于说太多的人,所以没什么回应,只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现在她第二次这样倾诉,忽然孙清远似乎懂了:古代的人不会太直接地说什么,她这样大胆地倾诉,其实是告白吧?
孙清远愣在那里,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重新沉默下来了,园子里宁静下来了,情绪在微风中轻轻飘散,洒落在水面上成为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孙清远心里感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安慰她……难道因为变成了武将,几年时间下来,自己已经完全被同化,成了一个纯粹的武夫?
“唉……”玉莲轻轻叹了一声,看得出来她很失落。女人总是容易情绪化,之前还因为出了几年的闷气、找回了自尊、实现了幻想,那么高兴激动的;还不到一天就消沉了,看起来情绪低落了。
孙清远真是有苦说不出,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前世好歹也吃过不少墨水,怎地临场肚子里就一片空白?
玉莲见他愣在那里似乎无话可说了,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轻轻说道:“没事了,我去给公子做饭。”孙清远想说,很想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脸,而不是这样的一个强笑。但说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等等。”
孙清远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淡定。他将不远处的一株蒲公英指给玉莲看。
玉莲依言瞧过去,果然见到一株已经开出白花的植物,微风一吹,白色的细小花瓣带着种子就陆续飘到空中。她不知道孙清远为什么突然对一株小小的草感了兴趣。正纳闷,耳边就响起了他的声音:“那珠蒲公英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它以前就是一颗种子,就像飘在空中那些白花;会落在哪里,只看风吹到哪里……
它很小,不能选择自己落在哪里;要是运气不好,就像那一株落到了贫瘠的石缝里。但它可以选择努力地活下来、生长,只能凭借仅有的一点水分。看,就算在石缝里长出来,它不是也生长出绿色的叶子,开出了漂亮的白花么?”
“公子……”玉莲仔细地瞧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在铁匠铺前前后后许多日子,却并没有完全感受到他的全部。这个常常身披铁甲叫人害怕的男人,有时候也有这样温柔的面孔。
孙清远的声音变得低沉,好像生怕被蒲公英偷听去了似的,“我懂你是什么心思,你老是在纠结自己哪里不好。我想给你说,没关系的。在我眼里,你就像美好的蒲公英,虽然有点不幸,但这么多日子一直很坚韧。”
玉莲显然是懂了,她脸上的红晕和羞涩已经充分暴露了心迹。孙清远说她很好,而且是很有说服力的夸赞,那么意思就是喜欢她、不嫌弃她。
“你真的这么想么?”
孙清远毫不犹豫地点头。
玉莲其实很聪明,她应该马上就能明白的,因为这种婉转的表白方式就是她开的头……
“我会报答你的。”玉莲红着脸悄悄说道。昨日的这句话,如同就在耳际,恍然连在了一起。
她似乎越来越想了解孙清远了,吃晚饭的时候,那眼神都暴露出她的心思全在孙清远身上。她现在可能不仅想了解关于孙清远的表面,还想理解他内心的东西。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玉莲终于忍不住又问他。
孙清远不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
吃过晚饭回到房里,孙清远终于见识到了她想怎么报答自己。她沐浴之后也不梳理,散着头发,就穿着中衣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孙清远房里。
刚才孙清远正坐在椅子上,把玩旁边的一只砚台,无趣地琢磨这玩意要是在现代能值多少钱。忽然见着玉莲这么一副模样进来,顿时呆在那里。外面天都黑了,屋子里就点一根蜡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还衣衫不整。
孙清远吞了一口口水,心情立刻紧张起来。到古代几年,确实还没有机会能亲近女人。一下子他好像把前世的经验都忘光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玉莲红着脸靠近,手抓着衣角似乎等待着什么。但孙清远发现自己不知怎地,手脚沾了胶水似的不受控制,愣是动都动不了。他只是瞪眼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
玉莲也似乎很紧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悄悄瞧了一眼孙清远。又等了一会儿,她便轻轻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有点粗糙,但身上泛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颤抖着握着孙清远的右手,慢慢抓着它伸进自己的裙子,放在光滑的腿上。静谧的夜,此时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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