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丹颜

妆奁最底端有个暗盒，木制小抽屉推到最里面的时候需要再用一下力，随着轻微的“咔哒”声，一个毫不起眼的盒子弹出来。

文清公主摘下手上的舍利子，放进暗盒，重新将它推进去，从头至尾面色如常，又像往常一般在铜镜前整理妆容。

她唤道：“丹颜。”

丹颜走进来，脸上粉扑得很厚，白得有些不自然。

文清公主瞥了她一眼：“在我面前不用这样，你什么样子我还不清楚吗？”

丹颜唯唯诺诺地答应。

文清公主道：“今日本宫要送皇上出城，打扮不用过于招眼，省得又被朝上那群老家伙唠叨，你来帮我梳妆。”

丹颜站在背后替她梳头，文清公主从铜镜里看着她，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别的人。

“本宫将你从陆府接过来，是看中你聪明伶俐，懂得变通，陆府虽然已被满门抄斩，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从今往后你跟着本宫，过往之事也不必太过挂怀，更不用因此便觉得在其他婢女面前低人一等，若有人因这事欺负你，你需得告诉本宫。本宫的人，容不得他人置喙。”

丹颜脸上堆起殷勤的笑：“有劳公主关心，奴婢感激不尽。从前在陆府的日子如过眼云烟，奴婢自打跟了公主，觉得自己仿佛重获新生一般，公主就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公主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听了这番话，文清公主却没有露出丹颜希望中的欣慰，她似乎失神地望了丹颜一会儿，直到丹颜心里打鼓，疑心自己说错了话，文清公主这才收回视线。

公主淡淡道：“继续吧，做你该做的事。”

丹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消退一些。陆府满门抄斩之时她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但奇怪的是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公主却出言保下了她，还将她带回宫中做了贴身婢女，她本以为公主是看中她的这张脸，想将她献给皇上博皇上一乐，没想到公主却只是将她养在身边，粗活累活也不叫她干。丹颜左思右想，实在心里惴惴，拿不准公主是什么意思，只能在能讨好的时候竭力讨好，使劲浑身解数想讨公主欢心，说每句话前都无比小心。她听闻这位文清公主性格骄纵、喜怒无常，越发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仿佛悬崖走钢丝一般，稍有不慎便要落入万丈深渊。

官兵包围陆府那一晚，她跪在老夫人房前，听到前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磕破了头想求老夫人带她走，却遭来老夫人厌恶的一瞥。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即使平日里看着受重视，关键时候在主人眼中还比不得一件衣裳值钱。秋末的夜晚寒气抵挡不住地往骨髓里钻，丹颜手上脸上满是血迹和尘土，她迷茫地看着眼前陆家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人人都想活——护院妄图抢了主人家的钱财自己跑路，身子弱些的婢女在木门后抽泣，婆子在神像前喃喃求菩萨保佑……丹颜站在混乱的人群中，觉得自己应该恐慌，心里却难以抑制地升腾起一丝荒谬。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夜晚。

她要凭自己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她不想死，不想再陷入那种蝼蚁般的无能为力。

她心中有了决定，破天荒地问起自己来这里多日从来不敢提起的那个话题：“奴婢冒昧，敢问公主殿下当初为何救我？奴婢自知未曾聪慧到能得公主青眼相待的地步，得公主提携，堪堪逃过一死，可这些日子在宫中待着，实在是问心有愧，不知该如何报答公主救命之恩……”

文清公主抬眸看她：“那你想怎么样？”

丹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住颤抖的声线，她在文清公主面前说话时总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上位者的威压将她按死在地上，她不敢抬头：“奴婢本就身无长物，唯有这幅身子能为公主谋几分利，奴婢愿效犬马之劳，报答公主救命之恩！”

文清公主定定地铜镜。铜镜里一切事物都镀上昏黄的光晕，人脸在其中扭曲变形，丹颜浓妆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记忆中半分熟悉的样子，文清公主敛下眸子，遮住了眼中落寞。她轻声呢喃道：“如果我早些接你回来，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丹颜不知所措，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她小心翼翼道：“殿下说什么？”

文清公主又恢复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娇艳的面庞上露出似有若无的傲慢，她说：“没什么。本宫会考虑这件事，但你也不要自作主张，本宫要用你的时候自然会用你，用不着你的时候你就安心待着，不用整日战战兢兢——一个婢女本宫还是护得住的。”

丹颜心下稍安，连忙道：“公主殿下兰心蕙质、深谋远虑，是奴婢多虑了。”

文清公主站起身：“今日下午你暂且不用跟本宫去了，在房里歇着吧。”

丹颜答应下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余光里看到公主曳地的衣裙在视线中渐渐消失，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敢慢慢抬头，目送着公主远行的背影。

寝殿宽敞明亮，日光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公主衣裙上的金丝绣出的玄凤在阳光下光彩夺目，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飞、锵锵而鸣。丹颜正看得入迷，身着凤鸟的女子却突然回头，二人视线猝不及防地相撞，丹颜慌忙低头。

外头婢女在门口轻声道：“殿下，丞相家少夫人求见，此刻已经在偏殿里候着了。”

文清公主昂首走出殿门，阳光冰冷而灿烂，衣裙上的凤鸟熠熠生辉。她沐浴着阳光，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桩微不足道的往事——很久以前，当别人还称呼她为蝶寻的时候，她曾经在檐廊下给身边的女孩念过一首诗。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女孩看着只有三五岁的年纪，含糊不清地跟着她念了一遍，懵懂地问她“朱颜”是什么意思。

蝶寻解释道：“朱颜，就是红颜的意思，红颜易老，物是人非，这首诗是在讲一个旅人，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乡，但与那位红颜知己诉衷情时，离别期间的苦恨又重新漫上心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旧日时光已经一去不回了。”

女孩亲密地挨着她，说：“我与姐姐定不会如此。”

蝶寻想到春生冬藏，眼睛一酸，连忙用笑意掩饰：“从今往后你只把我当作亲姐姐，我把你当作亲妹妹。”

春生让她背负的痛苦，她不会牵连到别人。即使后来知晓丹颜是春生的亲人，宫墙下舍命救下丹颜，她也从来没有后悔。

文清公主从往事中回神，想起丹颜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身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怕她。

绿窗青天如故，只是朱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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