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被抽空的生命

幽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南街的创作室的，他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午后才醒来，头还是裂开似的痛，昨晚肯定是喝得太多了。他伸手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过一杯水，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这才觉得灼烧的胸腔稍稍好受了一些。

        不该和阿宝喝了那么多酒，阿宝酒量好，他没法跟阿宝比的，昨晚一定是阿宝送他回来的。这个创作室没有了紫雨的身影，让他感觉整个屋子都是空荡荡的，有一种彻骨的寒冷，虽然冬天还没有来，但在他看来，这个深秋比冬天还要寒冷。他真的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救他，前面还有一个万丈深渊等着他，他真的有自杀的念头了。

        卢晓逼他，他认了，谁叫自己倒霉碰到这样的女人的呢。可紫雨，这个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孩，却也无情地弃他而去，在他胸口上狠狠地戳了一刀。他一想到紫雨决绝地和那个粉刺男孩离去的背影，他的心就止不住地揪了起来，好像被一根粗大的绳索绞着，痛得他腰都弯了下来。

        紫雨那一刻没有回头，她真的没有回头，就这么跟着那个男孩走了。他原本指望她会带着几分怜惜地回头看他一眼的，哪怕就一眼，他的心也就不会这么痛了。

        可紫雨没有回头，她离去的背影是那么决绝，没有丝毫的怜惜，根本没有顾及到那一刻他的心已被撕扯得血淋淋的。

        原来那一切都是假的！她不是上帝派来的洁白羊羔，他也不是什么牧羊人，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可笑可笑！这个年龄了还对一个人动了情，还无端地伤得这么重，真是活该活该！

        生无可恋，生命忽然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分量似乎也变得特别轻，好像风一吹，就会飘得无影无踪。现在好像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解脱，那么就找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了结自己算了，

        想到这里，幽谷惨然一笑，在心里叹道，原来人生的路不是越走越宽的，有时候也是越走越窄的，甚至能走进一条死胡同，再也出不来了。或是一不小心掉下了万丈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死不足惜，人总有一死，只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一直还下落不明，这也是老父亲的一个未了的心愿，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得把老父亲和自己的这个心愿了了。

        幽谷这时候才感觉肚子饿了，他掏出裤袋里的手机想叫个外卖填填肚子。点开手机，他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数条微信，电话是朋友或同事打来的，其中阿宝打了两个。一定是自己睡得太死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他也懒得去回了。点开微信，他一下子眼睛睁大了，有四五条都是紫雨发来的，他赶紧点开第一条：

        “幽谷，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分了吗？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要管我？难道我去跟同学去一起吃个饭也不行了吗？你的占有欲太强了，见不得我和别的男孩在一起，你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还是那样的语气和表情，你知道你这样做我在同学面前有多尴尬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的心又揪了起来，手指颤抖地地点开了第二条：“我真的后悔遇到了你，遇到你这样的人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第三条：“昨天我是有意不回头的，因为我就是要让你死了心，我们是走不到阳光下的，我也不想这么和你偷偷摸摸下去了！”

        第四条：“当初你就是有意让我慢慢钻进你的圈套的，我被你骗了！”

        第五条：“请你从此不要再打扰我，还我一个原来的自己，还我原来平静的生活！”

        这几条口气严厉的微信，结尾都用了感叹号，可见紫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情绪是多么的激动，多么的愤怒！这简直就是死刑判决书，以连珠炮般的猛烈轰炸方式，完全是不留活口了。

        幽谷这才想起他在和阿宝喝酒的时候，忍不住给紫雨的手机发去了一条比较长的微信，口气是十分严厉的，大意是他没想到紫雨会是这样的人，跟他分开才几天就和另一个男孩混在一起，真有点贱，和她原先留给他清纯和清高的印象完全不符，他实在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只怪他当初瞎了眼，今天起就和她一刀两断，从此天涯陌路，各走各的道！

        紫雨的这几条回复，明摆着是受了他所发微信的刺激，口气也是决绝的。幽谷颓然地倒在床上，手机从他的手上滑落，他感觉自己像个一个散了线的木偶，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来一般。

        真正的世界末日来临了！幽谷的心在一连串的重创之后，忽然进入了一种死亡前的平静期，他的嘴角甚至还漾起了一丝笑意。好吧，这就是命，什么都是安排好的，鬼才知道他为何要在汇龙广场遇见紫雨和那个满脸粉刺的男孩，也许就是上天安排的一劫，他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和紫雨的关系，保护得严丝密缝，除了阿宝之外，其他人对他和紫雨的关系可以说一无所知，他原本可以一直这样保护下去，让紫雨成为他秘密城堡里最安心的小公主，但现在这个秘密城堡好像一下子被打破了，至少在紫雨看来，她很不安全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从他的身边逃开，而且逃得越远越好。反过来看，他和紫雨的关系是何等的脆弱，说好的永远相知相守其实只是一个幻影，他迷醉在其中，以为可以是一千年，可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这个城堡立刻烟消云散。

        紫雨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他感觉生命一下子被抽空了。幽谷在屋子里抽掉了十几支烟，烟蒂把烟灰缸都堆满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渊，现实冷冰冰地睁着一双鬼眼在看着他，紫雨远去，卢晓在威胁他，何媛被伤透了心，这就是他生命最重要的几个女人给他留下的一片废墟，曾经的恩爱温情都荡然无存，现实终于显现了它最丑陋最令人恶心的面目，当然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死期不远了。

        幽谷出了门，尽管外面下着小雨，但他却没有回去取一把伞。他走在小雨中，让冰冷的雨滴淋湿了头发，衣服，让雨水蚯蚓似的在他的脸上爬行着，他双目无神，目光空荡荡的。南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但那些模糊的面孔在他看来都是影子一般，一点也不真实。这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可能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没有一个人会来关心一下他内心的黑暗和绝望，他们都好好的，好像是一个舞台的背景，而他这个主角马上就要退场了，是那种很凄惨的退场，他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走到这步田地，可以说是众叛亲离，而他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选一处高楼，然后爬到它的顶上，然后把自己从那个最高的顶上扔下来，像扔一个无用的麻袋一般，他的躯体会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砸向地面，然后是鲜血四溅……

        本来还雄心勃勃，怀揣梦想的他，没想到这么快人生就变成了垃圾时间，他自嘲地一笑，抿着嘴角，抬头看了一下灰蒙蒙、暗沉沉的天空，他想对上苍发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这样惩罚我？！

        幽谷正在楼顶万念俱灰地徘徊着，忽然接到了哥哥元业的电话。元业在电话里说父亲的心脏病又犯了，这次怕是挨不过去了，希望他能回去一趟。

        难道是天意吗？幽谷苦笑了一下，父亲病重，他是一定要赶回去的，况且父亲的心愿他一直没能帮着完成，他不能让父亲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好吧，虽然他现在生无可恋，但就这么跳下去未免太自私了，他不能撇下老父亲一个人不管。

        幽谷从滨河大厦顶层回到了地面，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恍惚感。本来他此刻应该成为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引得众人围观，甚至引起交通堵塞，然后是各种流言满天飞，学院里更是会像炸锅一样。不过，那都是他管不着的事了，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止于肉体的毁灭。可是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脚一落在坚硬的地面上，那万千的烦恼又像黄蜂一般蜂拥而来。死其实很简单，而活着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连夜坐高铁赶到老家的县城，父亲已被元业送到县医院，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好在又是有惊无险，经过医生们的一番努力，父亲从死神的手里又一次逃脱回来。在病床前，父亲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拉着他的手说：“谷儿，我看这是你妈在留我，不见到她，我是死不了的。”

        “爸，你放心，我会找到妈妈的。”幽谷强忍着泪水点点头，他抓紧了父亲的手，将它放进自己的手心里紧紧地捏着，他在心里骂着自己的无能，在心里发着誓，一定要找到生母周静，他回去要调动所有资源，去找相关媒体，只要母亲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就一定能找到她。

        与元业照例没什么话，兄弟俩之间好像横亘着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幽谷曾试图拉近与这个同父异母哥哥的距离，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元业对自己的敌视和不友好没有丝毫消弭。现在他能明白这其中的一些微妙之处，他的母亲和他原本都是这个家庭的闯入者，他本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来到这个世界，但他竟然来了。而他现在又作为一个新的闯入者，闯进了紫雨的生活，破坏了她平静的生活，也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或许他生来就是一个错误，他活在世上是要将这个错误一次次放大。那么，反之，如果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结束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

        幽谷回到南城的时候，头脑里还在纠结着这样的问题。他被自己绕糊涂了。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想得这么深，也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现在，他失去了继续在这个世上存在的理由，生命是随时可被取走的一根羽毛，但他要在死之前，找到自己的生母，一来是给老父亲一个交代，二来也是找到他自己的本源。

        在没有找到生母之前，他打算还苟活在这个人间。主意已定，他的心反而安静下来了。他失去了紫雨，还在受着卢晓的催逼，这些他都能承受，人到了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了。

        卢晓催逼的二十万元仿佛是一座大山，一直死死地压在他的头上，让他喘不过起来。阿宝那里是没有指望了，他不怪阿宝，阿宝自身难保了，当然也没法救他。他要自救，不能坐以待毙。他相信，凭自己的才能，这二十万是能挣上来的，他需要的是时间。

        他一介书生，拿什么去赚钱？他可以当编剧，现在编剧还是比较赚钱的，他写过几部剧，有一部还上了央视，在圈内也算是有点名气了吧。他想起以前田松跟他提过的一部电视剧的事，那是一部谍战剧。当时，田松说上海一家影视公司准备投拍这部剧，很合当下的观众口味，拍出来肯定会火，让他来写剧本。谍战剧这块他一直比较陌生，觉得太费脑子，所以想也没想就给推掉了。记得当时田松给他开的价码是每集三万，那么三十集就应该是九十万，这笔钱要是能顺利拿到手，那对付卢晓就绰绰有余了。

        不知道这部剧现在还要不要拍了，他太需要这笔钱了。幽谷决定给田松打个电话。田松接到他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两人有段时间没有联系了。田松听他提起以前的那部谍战剧，马上说你有空到我公司来一下，我们好好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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