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李琮之
李琮之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琼英的时候。
那是他刚刚拜入了宗主门下,他的父亲是流云宗的李长老,母亲曾是云水镜一位出名的医仙子,他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幼子,被掌门收入门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在拜入掌门门下的第一天,就见到了那个被掌门带回来的孤女。所有人都知道掌门从一座死城带回了一个孤女,但是那个女孩却极少出现在外人眼前。所有人说,是因为那个女孩太特殊了,所以掌门为了保护她,才不让她在外人面前现身。
没见到琼英前,他想那不过也就是个小娃娃,有什么好被藏起来养大的。见到琼英后,他想把这个妹妹带回家自己养。
他与琼英初见的那一年,是一年盛夏,那一年琼英十岁,他十二岁。
小女孩有一双漂亮明亮的眼睛,脸颊圆圆的带着柔软的婴儿肥,身高却比他矮了一个头,怀中抱着一把和她一个人差不多高的剑仰头看着他,问:“你就是我的小师弟吗?”
声音软糯糯,像是个糯米团子,却又漂亮矜贵的像是他母亲娇养的狸奴。
和小女孩目光对上的一瞬,李琮之觉得心脏砰砰乱跳,心上像是被猫儿的爪子轻轻挠了挠,又痒又酥。
很久很久以后,李琮之才知道这种感觉叫一见钟情。
但他说当时说:“才不是,我是你师兄才对,所以你要喊我哥哥。”
如果按照入门的时间来算,琼英是他的师姐,但如果是按照年纪算,他是琼英的师兄。他不想叫琼英师姐,琼英不想叫他师兄,于是他们之间总是呼喊名字。
后来他知道了琼英的原名叫纪臻,他就开始叫她阿臻。
“师兄和师尊都是喊琼英的,你怎么就一定呀叫我阿臻?”琼英不解的问他,彼时他正在帮琼英梳头。
习惯了剑道又是被一群大老爷们养大的小姑娘并不擅长给自己梳头,总是草草的拿着一根发带随意把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这可不行,为了帮琼英束发,他还跑回去请教自己的母亲。
少女的发丝柔软又有些微凉,带着一点莲花的味道,清苦却温柔,像是一匹被莲香熏染过布匹,他细细的拿着梳子,温柔的梳理着,回答她:“觉得好听,所以就这么喊了,你不喜欢吗?”
“倒也不是,就是太亲密了,不太习惯。”琼英摇了摇头,她此时已经是修炼的无情道,情绪变得很淡。琼英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淡漠,谈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她说“如果琮之喜欢的话,就这样喊也无妨。”
他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没有告诉琼英的真正理由是——她是天下人的琼英,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阿臻。
他总是和琼英拌嘴,却也会带着琼英到处乱跑,以历练为由头带着琼英跑遍大江南北。
在北漠他们一起坐在沙丘看落日,在中原的乞巧节他们在月老祠前放飞孔明灯,在南海的礁石听着鲛人夜唱,在蓬莱的海神祭他偷偷给琼英戴上一串日月珍珠手串。
那几十年的历练里,他们从未分离,若他们是凡人便是一生的时间。
他是如此深爱着他的阿臻,可琼英却无法感受到爱意,对此一无所知。
琼英是不同于自己的,她是没有父母的孤女,受天道喜爱的天才,她的人生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她要修无情道,她要做天下第一的剑修,她要成为流云宗的下一任掌门,要成为所有人都仰望的存在。所有人都要她做琼英,做剑尊琼英,做那个心中只有大道公义的琼英,却没有人让她做纪臻,做那个喜欢玩闹,说话轻佻性格放荡不羁的纪臻。
李琮之知道自己喜欢琼英,不讲道理的喜欢。他不想让琼英背负着那么多而痛苦的活着,就像是小时候看着琼英被迫从剑道转修无情道时他那般的痛苦,他不想让琼英做无情的无情道傀儡,他想让她做纪臻,做那个像猫儿一样矜贵,像鸟儿一样自由的纪臻。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太爱琼英,因为爱而不得而入魔,但实际上是因为他爱琼英,想让琼英得到自由才执念过深而入魔。
破日之争的前夜,琼英在仙盟大会口出狂言,成为这一战的首领。当时,他是生气的。等到大会结束,他直接把琼英拉到了无人的地方问她。
“你是疯了吗?枪打出头鸟,你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如果失败了,你怎么办!”
他快气死了,可琼英却很平静,她像小时候一样抬着下巴看着他,十分平静,她说:“不会输得,一定不会的。”
他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为什么琼英敢这么说,因为他们的师尊给了琼英一个秘法,可以强制提升琼英的修为,但是代价也极为惨烈,最严重的是术后反噬致死。从一开始,其实那些人就决定好了,这一战只能赢,琼英是牺牲的棋子,无论最后琼英是否能活下来,她都是被抛弃的棋子。如果一击杀不了魔尊,琼英也会自爆拉着剑尊去死。
“总得有人要去做这些,否则天下苍生怎么办呢?”
琼英和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极为冷静,似乎即将奔赴死亡的人不是她一般。
总要有人去,可是为什么是琼英呢?就因为她天生剑骨?就因为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天才?
那一刻,李琮之恨极了,他恨天下人给琼英拷上枷锁逼她成为圣人,他恨琼英一心只有苍生没有自己,恨……自己太过弱小保护不了自己的阿臻。
有一瞬间,李琮之起了囚禁琼英的念头,如果把琼英关起来是不是就能保护对方不受伤害?
可是他知道他关不住琼英,他所爱的姑娘是自由的风,从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驻足,她是握不住的冰,你越想把一块冰块握住,最后只能让冰融化的更快,化作更加抓不住的水。
李琮之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琼英一步步走入毁灭自己的囚笼,别人只知道琼英在破日之争中挥出的那一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全仙界最强的战力。却看不见琼英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都饱受寒气的折磨,更不知道琼英的余生只能止步一次,除了陨落再无别的可能。
可那些人真的感恩琼英吗?
不,他们甚至嫉妒着琼英,嫉妒她的声望,嫉妒她的能力,又害怕会被琼英报复,于是只敢私底下议论。
“不过是个女子。”“不过是运气好了些。”“以后也不过是如此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嫉妒,憎恶,恐惧……这就是琼英守着的仙界。
可,这不是李琮之堕魔的原因。
他知道琼英深爱这此间,他不想和琼英成为敌对,所以哪怕魔尊多次劝说他堕魔他也没有同意。
真正能让他堕魔的,只有琼英。
他如以往一般带了糕点美酒去看琼英,可这一次琼英有些沉默。
“琮之……以后别来找我了。”琼英没有接过东西,只是轻声对他说。
“为什么?你又要闭关吗?”
“……你和我不一样,你以后是要有道侣了,虽然我修无情道,但是不保你的道侣日后不会介意。所以,以后就不用来找我了。”琼英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阐述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你在说什么?阿臻,你明明知道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耽误你。所以,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以后你不必找我了。”琼英说完关上大门转身离开毫不留念。
那一刻李琮之站在水榭门口,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他知道琼英的脾气,当琼英说出这话时是真的打算和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可,为什么会这样?
李琮之怀着疑问迷迷糊糊回到了家,刚入门就看见母亲正拉着一个女子嘘寒问暖,而父亲坐在一边显然就是在等他。
他们告诉他,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他们要成婚。
一瞬间,李琮之就明白了为什么琼英会那么说,他直接直接指着门让你那个女人滚,质问自己的父亲。
“是你去找阿臻的。”李琮之盯着自己的父亲眼眶通红,声音恶狠狠充满寒意“是你去找阿臻同她说我要成亲了是吗?你故意的,你要让阿臻和我断绝情谊,你明知道我对阿臻的想法,父亲,你明明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她修的是无情道!难不成你还想毁了人家的道心!”
“琼英如今已经是新任宗主,日后也是流云宗最大的靠山和门面。你和她注定了不是同路人,好好听话成亲,离她越远越好。”
“琼英,是你无法招惹,也得不到的人。”
连他母亲和兄长也劝说他。
“琮之,琼英没什么好的,她又不喜欢你的,你热脸贴冷屁股有什么用。琼英也不如晓晓,晓晓是个医修,又温柔又体贴,哪里是冷冰冰的剑修可以比的。你和晓晓相处了,一定会喜欢她的。”
“琼英就是块冰,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你还不了解她吗?她就是捂不化的冰,就算你再喜欢她也没有用,她无情无心,对你又和对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怎么会不一样!
琼英会纵容他的靠近,会让他喊她阿臻,会在他遇到危险时挡在她的身前。会在他不高兴的时候,捧着自己的糖果到他的面前,轻声哄着他。
所有人都说琼英是冷血无情的剑,可是对于他她从不是剑,是柔软又温柔的清风,他抓不住的风……
李琮之当然没有允下那门亲事,他心中已经有了珍爱的人,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反对去改变自己的心意。
他有着自己的坚持,但在别人眼中他就是冥顽不灵。
“他会毁了琼英的道心。”
“琼英是掌门,不能有一点变故。”
于是他被下了药,和那个女人被关在了一起,他们做着那么无礼的事情,却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他好。
……为了他好,所以要逼迫他去做他不愿意的事情,逼迫他离开所爱。
这就是为了他好!
当那个女人的手摸上来的一瞬,李琮之只觉得恶心的想吐。如果,他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就好了。
如果他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就不会再担忧这些事,他就可以保护阿臻,可以同她并肩,为她遮风挡雨了。
【那么和我合作吧,从此,我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
魔尊蛊惑的声音再一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李琮之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手中的长剑衣裳上浑身是血,那个女人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李琮之没有觉得害怕,反而笑了。
他堕魔了,可李琮之不后悔。他已经足够厌恶了这样的生活,无法和心爱之人相守,无法被世人认可又要忍受各种流言蜚语,他真的受,够,了!
他看着镜子中因为沾染魔气的面庞大笑起来,然后他冷漠的跨过女人的尸体,一把火点燃整个房间,然后大步离开。
琼英是在十二岁时改修的无情道,无情道要拔除情根,而情根离开身体后就要用秘术封印,这是很私密的事情,琼英连大师兄都没有告诉,却告诉了他。
琼英对他,其实一直都是不同的。
李琮之走进结界之中,用琼英教他的口诀将那藏着情根的琉璃瓶找出,情根大多随主人,一个人越是情感丰富情感的颜色也越发浓烈,而随着无情道的修炼情根的颜色会逐渐淡去,然后成为透明如冰的颜色。
琼英的情根就是这样的,整体都是透明如冰,但是唯有根尖倔强的留着一点红色不肯褪去。
李琮之伸手轻轻触碰,情根先是察觉并非本体的气息躲了躲,但是察觉到熟悉的味道又亲昵的靠上来。情根是一个人感情的具体化,也最能反应一个人的感情。这样是否能说明,阿臻对他并不是无情呢?
【你在犹豫什么?只要把琼英的情根放入你的身体之中,她就会爱上你,你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耳畔的声音依旧在蛊惑着李琮之。
得偿所愿……可这样算什么得偿所愿呢?
“李琮之。”
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李琮之回头就看见琼英站在门口,她似乎是直接冒着雨来的,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可一双眼睛却冷的像冰。手中提着斩念站在门口,就那么冷冰冰的看着他,雷光闪过只照亮剑身上覆盖的薄冰。
“阿臻。”李琮之看向琼英,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你堕魔了。”琼英垂眸提着剑的手却是慢慢握紧,声音透露着一股冷气“放开我的情根,你已经堕魔还杀害无辜之人,按照规矩若是你乖乖束手就擒,还有一线生机,否则……”
李琮之看着琼英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想杀我,阿臻。”
“你想杀我!”
他的阿臻想要他死啊……李琮之大笑起来,眼中却流出血泪,那双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琼英。
“阿臻,你对我真的没有半分情谊吗?我如今成了这样到底是为了谁,你真的不知道吗?!”
琼英垂眸,轻声回答:“与我何干。”
那冷冰冰的四个字,像是一把刀子把李琮之的心扎的千疮百孔,哪怕很久很久之后,李琮之对此也念念不忘。
那一天,琼英将冷冰冰的剑锋插入他的心口,那剑刺的很稳,甚至没有一点偏差,如果不是魔尊,他早该死在琼英那一剑下。
李琮之看着琼英,在他背叛离开宗门后,听说第三年琼英大乘期渡劫失败,再之后便是琼英将掌门之位让给了大师兄,然后来找他,两人开始了将近八百多年的你追我躲。
李琮之看着琼英一剑刺来,并没有反抗任由琼英那一剑刺入胸膛,然后他一手抓住了琼英,在琼英不注意的情况下吻了上去,一如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阿臻,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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