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问汝平生功业(16)
从含章宫离开,萧予辞在宫门口停顿片刻,毫不迟疑地往某一方向而去。
那不是回住处的方向。
颜慎疑惑:“左相这是?”
萧予辞礼貌颔首道别:“在下还有事要办。”
两人年岁相差不少,关系也没好到可以过问私事的程度,颜慎没有多问,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开。
江铖却提步跟上了萧予辞。
萧予辞皱了皱眉,“将军何意?”
江铖问:“萧丞相是要去见庆尧吗?”
这个方向,是通往皇城司的方向。
萧予辞淡笑:“与你何干?”
“我也想见他。”江铖说。
沈明烛对他们有诸多隐瞒,可庆尧或许知道。
庆尧寸步不离跟在沈明烛身边将近两月,与他并肩作战,情谊颇深。
也许庆尧能告诉他们,沈明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庆尧下值后迫不及待地回了皇城司给他发的住处,拿出纸笔将沈明烛今日教的内容全都记了下来。
他听了一遍,背了一遍,默了一遍,可每一次仍觉得受益匪浅。
恩人之才如东海,浩渺无垠又深不可测,庆尧想,能够认识恩人,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正认真思索着沈明烛布置的作业,忽而房门被轻轻敲响。
晚娘端了一杯水进来,自然地递给他:“夫君,外头来了两个人说要见你,是你在京中新认识的朋友吗?”
朋友?整座长安,除了他有幸高攀到的恩人,他没有别的朋友。
庆尧心中诧异警惕,面上却不显,他接过杯子牵着晚娘坐下,含笑道:“或许是,我出去看看。”
庆尧来长安一段时间,也锻炼出了几分看人的本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庭院中两人皆气度非凡,甚至不是他那些出身权贵的同僚可以比拟。一人书卷气浓厚,另一人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但显然两人都身居高位。
庆尧拱了拱手:“在下庆尧,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萧予辞没有隐瞒,彬彬有礼道:“在下萧予辞,冒昧来访,还请不要见怪。”
江铖言简意赅:“江铖。”
庆尧吃了一惊,“卑职见过左相大人,见过定远将军。”
大抵很少有人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萧予辞拱手回礼:“庆将军多礼了,不必拘泥于身份,在下此来是有事相求。”
庆尧心中警惕更多了一分。
他能有什么本事能帮得上当朝丞相?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抵是冲着恩人来的。
庆尧不动声色:“当不起丞相大人‘将军’之称,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江铖听着两人言语试探只觉烦躁,他很想不管不顾直入正题,偏偏直觉又告诉他庆尧不是会受逼迫的人。
单看庆尧此时的戒备就知道,他不会对他们透露有关沈明烛的任何事。
这样的不畏权贵、这样的宁折不弯,怎么就对沈明烛死心塌地了呢?
江铖百思不得其解。
萧予辞含笑道:“将军自然当的起,殿下为你请命,无需多久,调令便会下来了。”
庆尧抿了抿唇,抑制嘴边扬起的笑容。
他开心的不是能当将军,是沈明烛一直惦念、信任着他。
只是欣喜过后,又不免有些担忧。
庆尧问:“不知丞相可否与我说一些殿下的近况?”
他不是没问过沈明烛,然而那人总是“无妨”、“没事”、“一切都好”轮换着来敷衍他。
若是一切都好,怎么会连见他一面都要暗中前来?
“乐意之至。”萧予辞话锋一转:“作为交换,将军也与我说一些殿下在百越的事,可好?”
终于图穷匕见。
庆尧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恕难从命。”
江铖早就不耐烦了,“又不是天大的秘密,你不说,那三百山贼也有人会说,再不济我派人往百越,总能问到。沈……殿下都没当回事,就你如此迂腐。”
庆尧面色不变:“将军大可去调查,不必在卑职身上浪费时间了。其余人会说什么卑职管不着,但卑职决不会背叛殿下。”
“背叛”两个字过于尖锐,让江铖怒气顿生。
自沈明烛回京之后,无数人明里暗里说他是个叛徒,说他狼心狗肺,说他不忠不义,可他不是!
是沈明烛对他不仁。
沈明烛个性乖僻,难伺候得很,对他们动辄打罚,笑话他像只听话的狗。
这些他都可以忍,可沈明烛不该在宴会上让他舞剑,只因某位公子哥带来的花魁说了一句想看男人跳舞。
公子哥为博美人一笑,沈明烛竟也半推半就,兴致勃勃。
“是,你清高,这天底下只你一个好人,其余人全都对沈明烛不怀好意,全都该死。”江铖眉眼含怒,口不择言。
他会背弃沈明烛实在理所应当,他就算再听话,再像条狗,也是有自尊的。
他捱过酷暑严寒,守着日出练剑,不是为了取悦。
庆尧来不及疑惑他怎么这么大反应,同样被这句话中对沈明烛的不敬气到,“请将军慎言,否则,卑职只好送客了。”
他也不在乎两人地位悬殊,为沈明烛抱不平从来不考虑生死。
“将军消消气,江铖并无恶意。”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萧予辞连忙打圆场。他伸手把江铖拉到身后,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江铖思及今日到来的目的,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
萧予辞轻叹口气:“将军无需如此警惕,事实上,倘若不是……在下与你或许还是同僚。”
“什么意思?”应该是,却又不是,庆尧不傻,这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就有了猜测,他难以置信地问:“你也背叛了殿下?”
江铖觉得他有被那个“也”字刺到。
“……我也不知道。”萧予辞眼神复杂,“如果五年前,他像对你这样对我……你别不信,我会比你还要忠诚。”
哪怕当年沈明烛只是对他不假辞色,只要能展示如今才华的十之一二,他一样会死心塌地。
能得遇此圣主,已是人生幸事,哪敢奢求仙人投下一眼,将他记于心上?
可沈明烛自始至终都在隐瞒他,用骄奢纨绔做假面,以轻薄疏狂为妆点,拒他于千里之外。
萧予辞至今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自嘲:“或许我真的有罪吧。”
庆尧无条件站在沈明烛的立场,他毫不犹豫道:“殿下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他有原因,但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浑身气势忽而变得凌厉,步步逼近:“庆将军,你能告诉我吗?”
“我也……”电光火石间,庆尧忽然抓住了一点想法。
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自然接上:“我也不知道。”
“将军应该听说过,五年前殿下谋逆,后被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囚于含章宫内。月前,殿下从百越归来,随行太医在朝堂之上为殿下伸冤,请求重审谋逆一案。”萧予辞忽然另起一个话题。
庆尧隐约意识到其中或许有某种阴谋,却也忍不住:“后来呢?”
他能得知的朝堂事寥寥,尤其又被沈永和重点关注,没人会向他透露这些。
当事人沈明烛见他时又守口如瓶。
萧予辞说:“殿下认罪了。”
“怎会?!”庆尧惊呼。
“我跟你一样不可思议,总不能是殿下为了保全当年陷害他的定远将军,你说对吧?”萧予辞神色镇定,试图幽默,可惜并没人觉得好笑。
江铖愤愤不平地翻了个白眼,扯他做什么?有病!
而且要他说多少次,他没有陷害!
“定远将军没有陷害殿下。”萧予辞继续冷静地分析。
江铖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沉默不语。
萧予辞道:“最开始,我以为那是先帝设下的局,殿下自愿入局,江铖被蒙蔽,由是有了当年那一桩错案。可这说不通,当年的错案不止这一件,殿下当了二十一年太子,世人为他罗织了多少项罪名?”
萧予辞忽觉喉咙有些干涩,他顿了顿,勉力保持镇定,“世人说他胸无点墨、嚣张跋扈、穷奢极欲……他是吗?”
不等庆尧回答,他已然自顾自接上:“他不是。”
这三个字他说得尤为坚定,漆黑的瞳仁亮着浅浅的光,像是忽然跃动而起的火焰。
“是他放任传出这种名声的,他冷落我、慢待颜丞相、羞辱江铖,将周围的辅佐者一个接一个推远,不过是为了坐实沈明烛的不堪造就。”
“这是一场局没错,但设局人是他自己。”
“从头到尾执旗手只有一个,就是沈明烛。”
“可我想不通。”
萧予辞语气逐渐茫然,“我以为先帝用亲情拿捏了殿下,殿下重情重义,但他应该不至于如此……执迷不悟?”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形容词,而后苦笑着叹了口气:“可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先帝还能用什么来迫使殿下退让,总不会殿下有什么把柄在先帝手中吧?”
庆尧也随着萧予辞的话皱起了眉头。
恩人多智近妖,武功又高强,简直无所不能、无懈可击,他能有什么把柄?
非要说把柄的话……
庆尧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萧予辞一看他的神情心便突地一条,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你想到了是不是?告诉我!”
庆尧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喉咙像是被堵塞,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音符:“我……我不确定,只是猜测……”
萧予辞再度往前迈了两步,抓住庆尧的衣领,因即将靠近真相显得有几分癫狂:“告诉我。”
告诉他他是哪里做得不好,告诉他是哪里不如庆尧,为什么要隐瞒他、欺骗他、放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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