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北荒鹊山
不知谢濯何时会醒,我便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七天之后,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复苏,这才悠悠转醒。
他醒来之前,先前的杀戮痕迹已经全然不见了。
连印在地上的炭黑痕迹也被冰雪森林的洁净气息清洗干净了。
这片土地依旧圣洁得一尘不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谢濯苏醒之后,在原地坐了许久,他仔细打量四周,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好像一场梦,神色里透出一些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接受了现实,垂下了眼眸,在站起身的时候,他怀里似乎有东西“叮叮”地响了两声,声音清脆。
谢濯摸向怀里,随即从衣服里面抓了一把东西出来,那是一堆晶莹剔透的……小石头?
我飘到谢濯手边仔细打量,好半天,才终于通过上面的纹路看出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我做狗时的假腿嘛!
只是这条假腿好像在之前的混战之中碎掉了,又不知为何,现在变成了一堆晶莹剔透的小石头。
这石头与这冰湖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它难道被这冰湖给同化了?
可之前雪狼族在这里聚居,他们的帐篷插在地上却没有被同化……
或者说……
我倏尔想到,在来这边之前,将死之际的渚莲曾说过,在我与谢濯第二次穿梭时空时,谢濯有一段时间是与我分开行动的。
在那段时间里,谢濯为了让夏夏和谢玄青彻底不能遇见,进行了一系列的谋划。
在谢玄青对战渚莲的那一天,谢玄青与渚莲打到关键时刻,扮成黑衣人的谢濯忽然发难,让谢玄青坠落悬崖,谢濯再对战渚莲。
而恰恰是因为谢濯在暗处偷袭了谢玄青,所以让邪神有了喘息之机,邪神这才通过渚莲的身体,使用了抽取山河浊气的术法重伤谢濯。
最后,谢濯还是战胜了邪神,封印了渚莲,但那一次,他亲眼见过了邪神使用术法,于是悟到了邪神力量的来源和能重回世间的原因——
抽取山河之间的浊气,炼化成邪祟之气。
也就是从那之后,谢濯才带着我去不死城,回雪狼族冰湖,然后吸天下邪祟之气还于山河,从而解了天下之困……
我望着谢濯怀里由假腿变成的石头,陷入了沉思。
这条假腿本不会被冰湖同化,因为其他东西也没被同化,唯一的可能就是邪神抽取了假腿里面的浊气。
在邪神逃脱谢濯的身体时,谢濯眉心处出现了针一样的黑色闪电。
那时候,我以为是渚莲的恨意聚拢的邪祟之气导致的。现在想来,那更像是邪神在谢濯分神的时候,使用了自己的术法!
他将这假腿中的浊气吸去,所以假腿变成了与冰湖一样的石头,而邪神则以这微弱的力量打破了谢濯对他的桎梏,然后钻入渚莲的身体里面,逃了出去!
这假腿!
这假腿就是邪神如何重归人世的证据!
想通此事,我有些欣喜雀跃。
之前昆仑蒙难,诸神合力将我的灵魄送回过去,本是想让我回到与谢濯和离之前,阻止和离的发生,然后告知谢濯,邪神重归人世,是因为他借助了这片土地的山河之力。要想杀邪神,只有让邪祟之气重归山河。
但主神们送我回来时出了差错,他们将我送到了谢濯出生的时候,我这才会陪他一起走过这些年。
之前我一直无法找到合适的身体,无法以人的模样与谢濯沟通,而且,哪怕找到了合适的身体,我恐怕也无法让谢濯相信我。事关邪神,如今的谢濯不认识我,我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
而如今,这假腿可以证明我说的话!
谢濯那么聪明,邪神从他身体里面逃走的时候,他被渚莲分了神,才没注意到这异常。
只需要旁人点他一下,他便能想通里面的关节!
就像之前的谢濯一样。
如今,我只需要找到一副身体,然后站在谢濯的面前,将真相告诉他。
说不定……现在谢濯就可以解决邪神了!将天下邪祟之气都还回这片土地里,让邪神的灵魄滚回他的深海封印之中。
我心中雀跃,围着谢濯转了起来,只恨我的灵魄不能在地上写出几个字来,立即将真相告诉他。
但我的灵魄还没那么厉害,我围着他转,甚至连吹动他鬓发的风也无法激起。
我只看着谢濯,他对着怀里变成石头的假腿沉默了许久,随后他带着破碎的石头,一步一步离开了冰湖。
他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雪狼族已经灭了,虽然帐篷还在,可无人居住,连最后的生气都完全消失了。
谢濯面无表情地将石头带回了自己的帐篷。
他在自己常年睡觉和接受供奉的帐篷下挖了一个小小的坑,然后将所有的石头都放进了坑里。
“邪神借渚莲的身体逃走了。”他对着那一堆碎石头说,“我要去追他,想办法将邪神引回我的身体,然后自尽。”
“谢濯,你不用自尽!只要让所有邪祟之气重新回归这片土地,就能消灭他了!”我在他身边转着,“现在天下的邪祟之气还没有那么多,咱们只要抓到渚莲,然后联合各山主神把所有的邪祟之气都还回去,我们就能消灭邪神了!”
“你不用死,不死城也不用建!这个世界会比之前更好!”
可他听不到我的话。
他对着碎石头看了许久,终于抬起手。
我以为他要将所有石头掩埋,但他却从里面挑出了最圆润的一块。
那是原来假腿上面狗爪上的那一截。
只是经过时光的打磨,在谢濯经年的抚摸中,它变成了圆圆的一块。谢濯在屋中扫了一眼,随后将缝棉被的麻绳抽了出来,在石头的头部穿了个孔。
当他将这块石头戴到了脖子上时,我才陡然发现——
哦!这块石头,原来就是这块石头!
这块内里蕴含着幽蓝光芒的白色石头,原来是它!是我的假的爪子啊!
我愣怔地看着谢濯,直到他将其他石头都掩埋了起来,然后站起了身。
“小狼,若真有阴司与来世,你……”
他目光清浅,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提到小狗时,他的双眸依旧如被清水洗濯过一般,一尘不染。
他轻声呢喃:“你等等我吧。”
他还想再见那只唯一陪伴过他的狗狗一面。
可是不用阴司与来世啊……我看着这样的谢濯,急得快哭出来。
你不要一心赴死,你不要这么恳求,我会等你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谢濯起身走出帐篷。
我连忙跟着他而去。
他迈步向前,这一次,他走过了真正空无一人的雪狼族聚居地,走过了冰湖,然后走出了冰雪森林。
我很难去体会谢濯此时此刻走过这些熟悉的地方是什么感受。
我只见他目光果决,脚步坚定。
除了那块石头,谢濯什么都没带,就这么孑然一身地离开了故乡,决绝得没有回一次头。
冰雪森林外的世界,我是去过的。
在刚来这边的那前三年,我急于寻找到一副可以与我灵魄契合的身体,我在森林外的北荒飘了许久。
整个北荒的地势趋于平坦,唯有一座山,便是主神霁掌管的鹊山。
那也是整个北荒离雪狼族聚居地最近的主神庇护之地。
那时候,北荒还没有建立不死城,外面有城镇、集市,除了没有昆仑那样的巍巍大山,这边的人与昆仑的人似乎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一次,我随谢濯出来,却发现冰雪森林外已有些不同。
冰雪森林外,飞禽走兽都没了,路上一片死寂。
我们路过一个荒村,却发现这个村落荒得十分奇怪。这里的人们在离开之前显然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仓皇的战斗。
在路过好几户人家时,我们从他们塌了的院墙里看见那些桌上放着饭菜和碗筷。
看饭菜的腐烂程度可以知道,这村落不过才出事几天。
我猜是渚莲将邪神带出来,从而引起了祸端。
仿佛是要印证我的猜测,当谢濯走过一条巷子的时候,一只伥鬼忽然从里面扑了出来!谢濯侧身躲过,手中魂力凝成长剑,干净利落地斩断了伥鬼的颈项。
伥鬼在空气中冒出一团黑烟,便消失不见了。
而紧接着,谢濯看向一旁的小巷,巷中有我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我顺着谢濯的目光看去,但见黑暗的小巷中全是正在互相撕咬的伥鬼,他们身上还穿着村民的服装,应当都是这村子里的人。
谢濯微微垂下眼眸,在伥鬼都转头看向他的时候,谢濯沉默地走了进去。
对他来说,杀戮好像渐渐变得熟悉。
解决完村落的所有伥鬼,谢濯便离开了,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越来越多的村落变成了这样。
谢濯在北荒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寻找渚莲,但每一次他赶到时,都晚了一步。因为他只能追寻,根本无法预测被邪神操控的渚莲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儿。
而我跟在谢濯身边也一日比一日焦急。
我想要尽快找到一副与我灵魄契合的身体,但我若跟着谢濯追寻渚莲,他到过的所有地方,别说人了,就连还有理智的邪祟都没有!全是一群失了理性的伥鬼。
眼看着邪祟之气越散越多,要除去所有的邪祟之气越来越难,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得暂时离开谢濯,先去安全的地方找到一副身体,然后来见他。
我没有耽搁,单方面和谢濯道了个别:“谢濯,你等我,这次我一定好好地来找你!”
言罢,我便离开了。
离开时,或许是我的错觉,或许是微风正好吹过了他的鬓发,我回头看他,却看见他也看向了我的方向。
仿佛在用目光送别我。
但很快,他又转过了脸,仿佛刚才的转头只是一个巧合。
我飘走了。
我打算去鹊山。
鹊山有主神守护,我若是邪神,此时此刻断不会往那里去。那里肯定还是安全的,肯定还有许许多多神志清醒的人,甚至其中还会有许多修仙之人,在那边我定能更快地找到与我灵魄契合的人。
临近鹊山,我看见山下建好了一座高高的城门,城门前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等待入城。
我记得在游历北荒的那三年里,我也来过鹊山,那时候的鹊山因有主神庇佑,虽在寒冷的北荒,山上却如春季般生机勃勃,山樱花开了遍野,山前更无城门,所有人皆是来去自由。
而如今……
我飘向满面愁容的人群,果然听见他们在讨论最近北荒出现的灾祸。
他们还不知道是邪神的邪祟之气在作祟。毕竟在如今这世上,大多数人认为邪神已经被诸神封印在了海底。
他们以为是疫病,又或者是世上又出了什么大妖,正在北荒作恶。
他们都是来寻求鹊山庇护的,但显然……
我看了一眼高高的城墙,上面站满了守卫的军士,在城门口还有一层层的关卡,有鹊山的守卫军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要进入的人,登记、盘问、检查一样不少。
鹊山知道他们正在面临什么。
至少主神霁是知道的。
我的灵魄之体不受阻碍,探明情况之后,便没再逗留,直接进了鹊山。
我在鹊山里面不停地搜寻,可寻找一副与我灵魄契合的身体并不容易。
一连小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我没日没夜地找,可还是没有找到适合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焦虑,连我自己都发现,我的功利心已经完全大过了共情的情绪。
只想满足自己私欲的时候,我是无法被他人接纳的。
我又不是邪神,不可能硬来。
思来想去,我决定不在鹊山里面找了。
我听说主神霁带着一队人马已经出了鹊山,正在鹊山之外寻找罪魁祸首,也在救更多的人。
我曾是昆仑的守备将军,我想以我现在的状态,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世道可能更有机会找到那个有缘人!
我跟着要去外面送信的军士一路疾行。
许是我的灵魄已经历练太久了,如今变得更强壮,也更容易利用这天地间本来就有的魂力,我勉强跟上了军士御剑的速度。
不一会儿,军士在一个村落的上空放慢了速度。
我跟着他向下张望着,破开云雾,很快便看到了下方的一群人。
主神霁一袭白色衣袍,站在灰暗的村落之中,简直不要太扎眼!
此时,主神霁与军士们的身前正有一群面容狰狞的伥鬼,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些瑟瑟发抖、看着尚正常的村民。
空中的军士口中唤着“神君”,便一头扎了下去。
我也跟着冲下去,倒没急着往主神霁身边凑,我在他身边的军士里钻来钻去地搜寻。
戒备、坚定、敢于赴死……我在这些军士身上看到了这些特质,我尝试往每个人身上撞,可还是失败了。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与一人灵魄契合啊!
我疯狂回忆着当初和小狗契合的那个时刻,我同情它被母亲抛弃,我想到了谢濯,只那一个点,小狗便接纳了我。
但显然,要进入一个人的身体更加困难,要真正地理解与共情一个人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
我正想着,忽然,在所有军士的身后,有个男子猛地大叫一声。
我立即看了过去,但见那男子额间尽是黑色的经络,那经络不停地往他的眼睛里钻!他是被邪祟之气入体的人,但刚才没有发作,现在发作了!
这里面全是村民,无人可以抵抗邪祟,而主神霁与军士们都在前方对战伥鬼,无法分神。
村民们惊恐地呼喊着,而且有人受了伤,只能艰难地在地上磨蹭而无法躲避。
眨眼,那邪祟便要扑向一个行动不便的少女,少女惊恐不已,双目睁大,眼中求生的欲望喷薄而出,但她却被吓得完全无法动弹。
我也是心头一紧,一时间,什么都没有想,一头冲少女扑了过去。
就是在这一瞬间!
熟悉的温暖包裹全身,血液流动、呼吸起伏、肌肉收缩的感觉相继传来,我甚至没有时间庆幸我终于找到了这个有缘人!
我抬眼便看见被邪祟之气感染的男子张着血盆大口扑到了我身前!
我想抬脚把他踢开,可这少女的右脚显然受了伤,根本抬不起来,当我想要动左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仓皇地用双手抵住已经扑到面前的男子的颈项。
我争取到了瞬息的停顿。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我熟练地调动身体里的内息,聚拢身边的魂力,哪怕这少女之前半分术法也不会,但此时还是被我调动出了最大的潜力。
我口中吟诵法诀,“轰”的一声,直接将那男子的身体炸了出去。
看着被炸到伥鬼堆里瞬间被拆吃干净的男子,我不停地喘着气。劫后余生里,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边庆幸“还好老子之前没荒废修炼,是个上仙”,一边又想“果然,生死之间的求生欲望才是所有人最能强烈共情的瞬间”。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这个小姑娘的灵魄仿佛刚才就被吓昏过去了,一时之间竟然在这身体里面没有丝毫反应。
我想,我应该可以掌控一会儿这副身体了,而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一束目光猛地从前方射向我。
我不由得抬头看去,但见前方的主神霁微微侧过了头,神佛一般的慈悲目光中带着探究与戒备,正在审视着我。
可别戒备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有缘人,可别将这身体当成邪祟杀了!
我如是想着,赶紧扶着墙站起来。
周围的人似乎都被我刚才那一击吓到了,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我。
“我……我修过一些仙法,我可以帮仙人们一起共御外敌。”我赶紧找了个机会阐明立场,“你们放心,仙人们守着外面,我在里面守着你们。”
我说完,瞥了主神霁一眼,但见他已经回过头去,继续对付外面的伥鬼,我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他信没信,但好在周围并没有人与这少女相熟,要不然被当场拆穿,我可就难堪了。
现在话说了,事得办。
我赶紧坐下调动内息,调理身体,然后拖着右腿站了起来。
我扫了人群一眼,但见村民没有再面露异常,我便靠着身后的墙壁,继续调息着。
刚才我炸出去的那个邪祟已经被吃了个干净,但血的气味似乎引来了四面八方更多的伥鬼。
在伥鬼们无休止的攻击下,我看着主神霁布下的结界晃得越来越厉害。
我心知,一直守在此处并不是办法,还是得主动出击才行,但若主神霁出手,剩下的人恐怕无力支撑这么大的结界……
正在两难之际,忽然,伥鬼背后传来一阵刺眼的光芒。
光芒犹如开山之剑,劈砍而来,在抵达主神霁的结界之时,结界都发出了巨大的震颤,我一时差点没稳住。
外面聚拢的伥鬼群被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路来。
在光芒之后,尘埃翻飞间,血路中间走来一人。
他身形挺拔,穿着粗布衣裳,分明只是握着一柄剑,却似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他怀里有一个布包,布包里裹着一个东西,圆滚滚的,不知道是什么。
所有人都震撼于这人方才那一击。
而唯有我,在人群之后看着他走来,慢慢地红了眼眶。
明明之前也一直陪伴着他,但当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到自己眼睛的温热与酸涩时,我用这样的角度看着他,这久别重逢的感觉忽然就真实又具体了起来。
谢濯。
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终于,以人的模样再见你。
外面的伥鬼并没有在谢濯的剑下支撑太久。
这半个月来,谢濯似乎更加熟练于杀戮一事。不过小半炷香的时间,外面的伥鬼已经被清理干净。
结界里面的仙人与村民像是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表演,全部愣住了。唯有主神霁确认外面的邪祟之气都散去后,才将结界撤了。
他率先走了出去。
而外面的谢濯却并没有在意这里的人,他怀里圆滚滚的东西好像动弹了一下,他有些在意地低下头去,专心地看着怀里的东西,神色间丝毫没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主神霁行至谢濯身前,对谢濯颔首:“吾乃鹊山主神霁,敢问阁下名讳?”
谢濯看了主神霁一眼:“名讳?”
主神霁微微一默。“姓名,或者,我该如何称呼你?”
“谢浊。”
主神霁并没有去深究他的姓名到底是哪两个字,想来,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接下来的问题才是主神霁最关心的。
“你缘何会在此处?”他看了眼谢濯还在滴血的剑,“看你这身功法,你是……雪狼族的?”
但闻“雪狼族”三个字,谢濯神色间才微微一动,他正色望向主神霁:“这与你无关。”
谢濯抱着怀里的东西,转身要走。
我看得心急,赶紧撑着瘸腿,一瘸一拐地往他那边走去。
可我现在这个两条腿瘸一条的小瘸子,还不如之前三条腿的狗呢,我哪儿能追得上谢濯那双长腿。
好在主神霁是想将他留下的。
“谢浊公子。”主神霁拦下了谢濯。
主神霁称他为公子,但现在谢濯一身粗布衣裳,打扮与我身后逃难的村民别无两样,称他公子,在我听来,实在有些古怪。
谢濯好像也觉得有些怪,但人家叫他了,他还是在原地站住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很少有人这般主动叫他吧。
谢濯望着主神霁:“你有事要我做?”
他说着,一副很熟练的样子。看来在我离开的这半个月,他在北荒遇到了不少半路冲出来寻求帮助的人……
也是,毕竟现在北荒兵荒马乱的。
“我不能久留,”谢濯道,“我还有事要办。”
我看在眼里,有些哭笑不得。
他还懂这丑话说在前面的规矩了,想来已经吃过被人不停抓着帮忙的亏了。谢濯离了那冰雪森林,也算是一脚踏进了红尘里,哪怕只是在这人烟稀少的北荒,他也染上了几分烟火气息。
我看着他,觉得这样很好。
只是想着他现在每说一个字都要忍着锥心之痛,我又很是心疼,恨不得主神霁问的所有问题都由我来帮他答了。
我更加着急地向他身边走去。
“你有事要办?”主神霁询问,“敢问公子有何要事?”
“杀邪神。”谢濯丝毫没有回避,神色坚硬如刃,一如从冰雪森林里离开的那一天。
而他此言一出,主神霁猛地一顿,在主神霁身后的所有仙人军士皆呆住。
主神霁立即往身后看了一眼,他不想让更多人在此时知道这件事,从他在鹊山瞒着下面所有逃难而来的民众的举动中,便能看出来了。
而身后村民们显然更关心自己手里的东西,刚才被那邪祟男子闹腾一番,东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危机没了之后,大家都在拾掇自己仅剩的家当,没人刻意在听他们聊了什么。
只有我拖着一条腿,格格不入地往他们这边走。
主神霁的目光霎时便扫到了我身上。
比起数千年后的慈悲,此时,还有神明之身的他显得肃杀许多。
我被他盯得脊梁一怵,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看穿了我的灵魄……毕竟我的灵魄与肉体分离这事可是他亲手操作的。
我顿了顿脚步,复而想道:既然我要将邪神的事告诉谢濯,不妨干脆直接坦白身份,将之后的事全盘托出,直接告诉主神霁算了。
让谢濯和主神霁现在便联系所有主神一同来对付邪神,这样不是更容易获胜?反正大家有共同的敌人,我又不是来害他们的。
如此一想,我更加坚定地走向他们。
但主神霁却转头对旁边的军士低声交代了一句:“你们先送幸存的人们回鹊山。”
军士领命,转头便有人去引领村民了。而主神霁带着谢濯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又急又气,他们一个神,一个妖,今天就是要欺负我这小瘸子是吧?
本来没那么远的距离,他们这么一走,仿佛要让我永远也追不到似的!
我继续瘸着腿去追,但有个军士走到了我面前:“姑娘,神君有令,民众先随我们回鹊山。”
“我还有事要与主神说。”
军士拦住我,满脸狐疑。
我观察他的神色,他似乎已经将我当作邪祟一般在打量。
我现在……确实有点来路不明、举止奇怪、目的不轨的模样。
我看着面前神色冷硬的军士,张了张嘴,一时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
思来想去,我只得肃了神色,郑重其事地告诉军士:“我不是坏人,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诉主神,事关邪神……”
我还未说完,只见走到前方的主神霁和谢濯好像刚说完什么,主神霁在掌心凝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认得石头上面的光芒,跟盘古斧一样,是各仙境镇山神器上特有的光芒。
那是北荒鹊山的镇山神器。我在昆仑的书上学过,名为鹊山之心。
只见主神霁刚掏出神器,谢濯便似极其难受一般,纵身往后一跃,立即退开了数丈远。
在他身上、皮下,雪狼族的妖纹被那鹊山之心照了出来,若隐若现沉浮了好久,最终慢慢消失。
神器对妖族有天然的伤害!主神霁你这老不死的竟敢用神器伤我相公!
此前我没有身体,对付不了邪神,现在我有身体了,我还不能给你一耳刮子吗?!
“给我住手!”我大喝一声。
面前的军士被我吓了一跳,我一撸袖子,目露凶光,甚至没来得及调整内息,就凭着蛮力将面前的军士一把推开。
我跛着脚,迈着最大的步伐赶到了谢濯身前站定,张开双手将他护在了身后。
这是来这边后,很多次,我想做却总是没有做到的事——
挡在他身前。
我挡住了鹊山之心的光,用阴影罩住身后的谢濯。我双手张到最开,生怕此刻自己没有用全力去护住他。
“你敢动他试试!”
我喊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然后……主神霁便将鹊山之心收了回去。
动作很快、很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我有些愣神,鹊山之心的光芒消失后,身后的人站了起来,他的阴影反而笼罩了我。
他们好像不是在动手。
此刻我有点尴尬,尴尬之后还因为如此靠近身后的人而有些心跳加快。
很近,他就在我的身后,有温度,有呼吸。
我不由自主地有些战栗,此刻,仿佛浑身的汗毛都被调动起来,向身后他所在的方向偏移。
是谢濯啊。
我转头,终于又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了他。
方才被鹊山之心照出的妖纹已经消失,他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
他看向我,清澈的眼瞳里映出了我的影子。
看到我现在这张陌生的脸,他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他看了我一眼,随后看向他怀里圆滚滚的东西。
我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怀里一直抱着的是一只小黄狗……
不知从哪儿捡来的。
他正摸着小狗的脑袋说:“没打架,第二只小狼,不用怕。”
“第二只小狼”好像是他给怀里的这只小狗取的名字。
小黄狗“嗷呜”了一声,在他怀里蜷着,似乎很温暖舒服。
我看着小黄狗,一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很复杂。
刚刚我用尽全力地站到他身前,想要保护他,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他只是在安慰怀里的狗。
我觉得,我像是被一只狗比下去了一样……
但我为什么执着于要比过一只狗……真复杂。
“姑娘误会了。”此时,主神霁从我身后走来,神色平静淡然,“我并非在对他动手。”他解释道:“我不过是想用鹊山神器探探公子的真实身份罢了。”
想探探他身体里有没有邪祟之气吗……
是神器对妖怪的天然震慑才将谢濯逼退的……
全场最紧张的原来是我这个旁人。
“只是姑娘为何如此着急谢浊公子?你们认识?”
谢濯闻言,看了我一眼,随后摇摇头。
我定了定神,不再看谢濯怀里的狗,转而面对主神霁开了口:“神君,我其实……”
是从未来被诸神送回来的……
这句话没说出口。
我顿住了。此刻我隐隐觉得这件事不该在此时这么说出来。
有件事很奇怪,很吊诡……
我转头看向谢濯。
谢濯似乎觉得我有些奇怪,正打量着我。
我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主神霁。
主神霁已经将鹊山之心收好,现在完全看不到鹊山之心的痕迹。
但我知道,鹊山之心和盘古斧一样,都是镇山神器,神器对妖怪有巨大的威慑力,现在的谢濯几乎是见到神器便立即被神器的光芒逼退,不得近身。
那么,和我成亲了五百年的那个谢濯,到底是怎么只手拿起盘古斧,像玩一样地劈开时空的呢?
一次又一次……
一直把盘古斧藏在自己身上……
还完全跟没事人一样……
我抿住唇,陷入了沉默。
如果说,现在初出冰雪森林的谢濯是刚度过成长期的谢濯,那么和我成亲了五百年的谢濯便是比此时此刻多修炼了数千年的谢濯。
在这段时间里,谢濯长本事了。
他的本事大到可以以妖之身驱使神器,劈开时空……
所以,那时候的他才可以收集天下邪祟之气,一举还于山河。
即便如此,他还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现在的谢濯……可以吗?
虽然邪祟之气还没完全蔓延,但以他现在的力量,可以做到吗?
还会以生命为代价吗?
以生命为代价就真的能成功吗?
若是成功了,他的生命就要在北荒结束了吗?
若是不成功,那世上就真的再没有谢濯了……
说出我心中的秘密很简单,但说了的后果却很复杂。
复杂到我几乎无法掌控也无法预料的程度。
事关邪神、谢濯,甚至所有人……
我……能赌吗?
输赢,我能承担吗?
我望着谢濯,喉咙干涩,本来想一股脑全部说出来的话,此时全塞于咽喉之间,难以言语。
谢濯微微皱着眉,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是我们那五百年婚姻里,很多时候我与谢濯相对无言时的画面。
我皱着眉头问他话,他望着我,一双眼睛里全是心事,但嘴唇却总是紧抿。
原来,有口难言无关乎邪神诅咒,而是内心游移不定,难做决断,难将心事宣之于口。
“姑娘,”主神霁在我身后追问,“你认识谢浊公子?”
“我……”我开口了,“我不认识。”
我低下头,身侧的手在衣袖里握紧,没叫任何人看见。
“我只是……只是因为他方才的举动,将他当成了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不愿他就这样被神君诛杀。我是……很感激他。”
谢濯听到“感激”两个字,双眸微微睁大,眼底仿佛隐隐泛起光芒。
我见他如此神色,便又压住了内心翻飞复杂的情绪,笑了笑,道:“多谢你,救了我……们。”
谢濯的手指在小黄狗的背上轻轻摸了两下,他垂下眼眸,眼中有了温度。
“不用谢。”他轻声说,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感激与善意似的。
“感激?”主神霁从身后走到了我身边,他侧眸打量我,神佛一样的眼睛里仿佛能洞悉一切,“是吗?”
我被主神霁问得浑身一怵,只能强撑着笑,说:“是,很感激的。”
“可将姑娘救出村落的好似是鹊山的军士。”
我咬着牙,硬笑:“一样感激。”
“是吗?姑娘也愿为我鹊山军士抵御危险?”
又是这么清淡温和的一句反问。
我只能咽了口唾沫,笑道:“神君,我这瘸腿有些疼了,要不还是先把我带回鹊山吧。”
“姑娘如何称呼?”
“伏……”我眼珠一转,不能道明正身,那就不能暴露真名了,“……阿狗。”
眨眼,我直接吐出了这个名字。
说完,我自己先沉默了下来,然后在心里懊悔不已。
我可真是当狗当久了!
不动脑子第一时间想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个名字!
我瞥了谢濯怀里的小黄狗一眼,心里暗恨,人家土狗本狗都叫小狼,我却成了阿狗。
“阿狗姑娘,”主神霁倒是没笑我,温和又正经地说道,“随我们回鹊山吧。”
我咬牙应下:“好,多谢神君。”随后我又看向谢濯:“谢濯……公子要去何处?”
知道他的行踪,我也好摆脱主神霁后去找他。
“去鹊山。”谢濯却如此说。
我一愣,心下霎时欢喜,这样就不用分别了!
但欢喜之后,我又愣了一下:“神君也邀请了谢濯公子吗?”
谢濯摇头:“我要办的事情在鹊山。”
闻言,我心下一凉,立即看向主神霁,主神霁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想来他们方才是在聊这个……
谢濯要办的事情在鹊山,那也就意味着他查到了渚莲的踪迹就在鹊山。
或许邪神已经藏匿进去了……
与谢濯一同去鹊山的路上,我将邪神的事情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在这个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谢濯和主神霁。
一来,对付邪神一事,我实在承受不起失败的后果。
之前谢濯死后,邪神重归,众神在昆仑之巅学谢濯聚拢天下邪祟之气,但他们失败了,西王母因此说,收拢邪祟之气非谢濯不可。
但他们说的是数千年后,能以妖之身驱使盘古斧劈开时空的那个谢濯。
如今的谢濯或许与诸神一样,做不到此事。
而他若失败,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谢濯了。
难道要指望诸神再将我送回过去一次吗?
二来,我私心作祟。
上一次,谢濯以身为祭,杀死邪神。这一次,最好的结果是他既消灭了邪神,又活了下来。
但若杀死邪神,一定要谢濯拿命去换……
那我便想这一时刻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至少让他在离开那片冰雪森林之后,能够感受一下人间的温度。
不要真的作为躯壳而来,又作为容器而去。
若真是如此,那命运对谢濯有些太残忍了。
最后,邪神精明。
此前,不过因为黑衣谢濯顶替了谢玄青与他交手了一下,邪神便知道了来者是未来的谢濯。
然后邪神便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准备。这才有了谢濯杀死邪神后,邪神重归人间这件事。
这一次,我若贸然行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了什么影响过去的事,或许还会影响事情本来的进程,导致更坏的后果……
思虑之后,我决定将所有的事情都深埋在心底。
直到……我与谢濯和离前的那一刻到来。
本来我与诸神制订的计划也是阻止我与谢濯和离,然后与“最强状态”下的谢濯和诸神共商斩杀邪神的事。
这是最保守的一个办法,也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
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既不是要改变历史,也不是要推动历史,我只是要陪着谢濯,陪他走过数千年的时光,然后去到那命运的分岔口,面对我们都没有到过的未来。
我下定了决心,一个可能横跨数千年的决心。
我望着走在我身边的谢濯,心中忽然激荡起了一种情绪。
我与他成亲不过五百年,而现在,我却在心里做了一个数千年的承诺。
我经历了这些事,折腾过和离、生死、时光……
最后我却更爱他了。
我初遇他时,爱他的容貌与温柔,成亲时,爱他的守护与陪伴,而如今,我与他走过了撕扯和决裂,我看过了他的破碎和脆弱、狼狈与不堪……
我却好像才真正地爱上了他。
全部的他。
他怀里抱着小黄狗,神色平静地看着前方,对我的心事一无所知。
“谢濯,”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我可以抱你……”
他看着我,面露不解。
走在我们前方的主神霁闻言,也微微侧过头来打量我。
于是我又硬生生加了三个字:“……的狗吗?”
我将一腔爱意憋回了心头。
说实话,心头都感觉有点呛……
主神霁收回了目光。
谢濯看了看怀里的小黄狗,回答了我三个字:“它是狼。”
这我忍不了:“它真的是狗。”
我现在都是狗了,它怎么可能是狼?我纠正了一直以来想纠正他却没有来得及纠正的错误。
谢濯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我的话有些不满:“不是,它是第二只小狼。”
我只好求助外援:“神君,你看看,谢濯……公子怀里抱的是狼是狗?”
主神霁倒是真没敷衍。
他很认真地走到谢濯身边,道了一声:“劳烦。”然后便在谢濯的允许下,微微揭开了盖着小黄狗的粗布,审察了一下:“眉顶两斑,尾短爪厚,骨重毛丰……”
我有些无语。
他还真是个较真的主神呢,不就看看是狼是狗吗……
“是只很好的幼犬。”他下了定论。
我望着谢濯:“你看,真的是狗。”
谢濯闻言,望着怀里的小黄狗,一时有些沉默。看这样子,他好似有点难过。
我见他如此神色,虽不知他在难过什么,但心尖尖立即疼了起来,我连忙说:“其实,大差不差,是狼是狗都一样,你叫它小狼也行的。”
“谢浊公子,”主神霁也感知到了他低落的情绪,开口劝慰,“这是我北荒十分常见的四眉小黄狗,能守卫主人,极是忠诚,何故不喜?”
“我以为是同类……”半晌,他才道,“原来它留在我身边是因为生性忠诚。”
我闻言,难受地抿住了唇。
主神霁听不明白他这句话,但我却明白。
谢濯说的不是这只狗,他说的是我,陪了他那么些年的瘸腿狗。
他把小狼当作同类,以为小狼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他被小狼选择了,原来那是生性忠诚的小狗。他觉得,自己对小狼来说是特别的,但这种特别在此刻消解了许多。
“谢濯……”我刚开了口,便看见谢濯怀里的小狗忽然竖起了耳朵,本来趴得舒舒服服的小狗撑着前腿,在他胳膊上站了起来。
小狗四处张望,而后猛地朝一个方向“嗷”地叫了一声。它开始激动、着急,不停地扒拉着谢濯的胳膊。
于是谢濯便将它放到了地上。
而就在谢濯将小狗放下去的那一瞬间,小狗迈开脚步,四条腿犹如弹簧一样,飞奔向远方。
它跑去的方向有一个正在被母亲牵着的小女孩。
“嗷嗷嗷”,欢快的声音在逃难的民众里显得那么特别。
小女孩顺着声音看到了小狗,她欣喜地大叫一声,和扑向她的小狗抱在了一起。
它找回了自己走失的主人。
谢濯看向那方有些愣住。
我连忙道:“狗狗也是会选择的!”我睁着眼,用最真诚的眼神望着谢濯:“一定是有很特别的缘分,所以在那么多狗狗里面、那么多人里面,才会正好遇到那一个。”
谢濯原本沉默地看着小狗离开的方向,不知道我说的话中哪一句哪个字入了他的耳朵。
他低头看向我。
这副身体与我原来的上仙之体差不多高,我看他的角度一如成亲时的角度。
我望着他,盛满心意。
“特别的缘分……”他呢喃一句,像是有了些许感悟似的。
“就像我遇见你也一定是因为特别的缘分。”我如是说着。
谢濯只是目光清明地看着我,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好似想说什么……
“谢浊公子,阿狗姑娘,”主神霁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前方便是鹊山了。”
我有些不满地瞪了主神霁一眼,却见主神霁神色探究地打量着我。
我心头一沉,自己方才有些忘形了。
我要瞒下自己的身份,便要连同谢濯和主神霁一起瞒下。
谢濯虽在冰雪森林经历了惨烈的过往,但他到底还是涉世未深,未见人心真正的复杂与斑驳。我要唬他骗他瞒过他都很容易,但主神霁可不一样。
他可是能在不死城里不停寻到与其灵魄契合的身体的人,他既然能共情他人,便也能窥知人心。
在这邪祟之气开始弥漫的时间和地点,我这样突然变得奇怪的人定会引起他的注意。
我立即收回了自己的敌意。
对不起,神君,是小仙僭越了。
“而今情况特殊,入鹊山的所有人皆要经过检视,还望体谅。”
谢濯没说什么,见其他人都在排队,他也走了过去,乖乖地排起了队。
我也乖乖地排在了谢濯的身后。
主神霁见我老老实实地排队,便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了,他走到一边去,同正在值守的军士商议起事情来。
人群里,谢濯排在我前面,我们安静地跟着民众往前挪着。
他一直望着前方,我以为他不会再回头看我,与我说话了。我心里正在努力想着要跟他聊点什么,忽然听到前面的人问:“我遇见的所有人,都是因为有特别的缘分吗?”
我不知他为何要如此问,却凭直觉回答了一句:“当然。”
他没再多言,我侧头看他,却发现他清澈的眼睛正在看着前面的人们,从民众到军士,再到主神霁,最后回头落到了我的脸上。
他一言不发,随后又低下了头,默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石头。
我不知道此刻谢濯在想些什么,但我隐约感到,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似乎又多了一点。
“这位公子,”前方城门下的军士在呼喊谢濯,“劳烦,这边需要将你的姓名入册。”
谢濯走了过去。
“公子姓名?”
“谢浊。”
记录的先生停下毛笔看他:“是哪个字?”
我一步抢上前去,有些鲁莽又有些僭越地直接从先生手中抢过了毛笔。
我在文书上写下了两个字——谢濯。
谢濯看向我。
先生与军士也在呵斥我:
“这位姑娘,还没到你呢!”
“你把笔拿来!我问他名字,关你何事!”
我只道:“我观公子眼眸清朗,犹如被清水洗濯过,我想他的名字定是这样写的。”说完,我望向谢濯。
“谢濯公子,我写得可对?”
谢濯沉默许久,似是思量,或带动容。
他伸手摸了摸文书上的字迹,指尖还沾了未干的墨痕。
“对。”他说,“对的。”
他眼中暗含微光,一如清水荡去浊气,露出清朗皎月。
谢濯将染了墨迹的指尖蜷入掌心,似乎想将墨迹与这名字都好好珍藏。
我看着他动容的模样,心头又酸又涩。
回忆我所见过的他的过去,这样毫无所求的善意与温暖,他接受得太少了。
一时间,我心潮澎湃,想着,若我不去改变这历史走向,不触碰所谓的大事节点,那我是不是可以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他捎去这么零星的温暖,一如夏花与小狗!
只是,我现在拥有人的身体,我能更明确、直接地……
“哎!”
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
我低头一看,是守门处负责登记的先生。
他瞪着我,一脸不开心:“你的名字呢?你抢了我的笔,写了人家的名字,就能糊弄过去了吗?”他没好气地把刚抢回去的笔递给我。“写!你的名字!”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我竟然失神地要跟着谢濯一起进城。
记录的先生的声音让刚走过城门的谢濯又回头看向我。
我笑了笑,又瞥了眼四周,见周围的军士都用一副戒备的态度盯着我,似乎真的将我当成了可疑人士。
我不敢再造次,只得老老实实地接过笔,在谢濯的名字下写了一个“伏”字,然后顿了顿。
“伏?伏什么?”记录的先生望着我。
我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提笔继续写,当写完“阿”字后,忽然,我灵机一动,落笔就是一个“枸”字。
我写得志得意满,并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折服。
“伏阿枸?”我身后传来主神霁温和的声音,“原来是此‘枸’。”
我转头看了主神霁一眼,但见他态度坦然,仿佛一点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这话有什么不对。
于是我只得坦然地将笔放下,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说:“是的神君,是这个‘枸’。”
“阿枸姑娘,这边请,劳烦,还要接受一下检查。”主神霁抬了一下手。
我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看见那边有两个军士一左一右地守着一面大镜子。但凡入城的人,都要到这面镜子前去走一遭。
我观这镜子与我之前在昆仑西王母主位阵法空间里见到的那面石镜有点相似。想来这也是一个神器,只是平时不轻易示人罢了。
我心里有点犯怵。
我记得西王母的那面镜子可以将过去的事情直接展现在我的面前,所以我才能通过那面镜子看到谢濯临死时的那些画面,那么真实,那么痛彻心扉。
而这面镜子……会照出什么?
我到底不是这副身体里本来的灵魄。我之所以能进来,是因为在那生死关头……
四周的人都盯着我,包括谢濯。
我只得咬着牙往那镜子面前一站。
镜子里是少女的身影,穿着普通的衣裳,脚上因为受伤,还缠着有些脏了的布。
若不是我调动了四周的魂力填补内息,此时这少女应该是站不起来的。但我用的是昆仑仙法,这镜子若是只查邪祟的话……
我正想着,忽然,镜中光芒一闪而过!
下一刻,我便觉胸口一紧,四肢百骸霎时感到无力起来。
我一时再难顾及体内内息的流转,昆仑仙法停了下来,没有魂力补充,这副身体当即便无法站稳,直接摔倒在地。
这一摔,四周的人当即警觉了起来,鹊山的军士一部分立即去隔开了身后的民众,一部分将我团团围住。
主神霁神色间并无突兀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会是如此。
而谢濯看着我,却像有几分惊讶似的。
我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觉得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瞬间离我远去。
微风一吹,我浑身上下被吹了个透凉,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我又变成了一个灵魄……
我轻轻地飘向空中,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往下方看去。
下方地上,少女已经昏迷了过去,将她团团围住的军士们却显得更加紧张了。
那负责登记的先生则握着笔,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口中念念有词:“我就看出这女子不对劲,她果然不对劲,她可千万别跳起来咬我一口呀……”
主神霁站在军士包围圈里,沉着眉眼,细细打量地上的少女。
而谢濯则站在军士包围圈外。
我看见他在圈外站了一会儿,竟也不走,反而穿过军士的包围圈,走进了圈内。
“这位公子……”
军士们想要拦他,主神霁却轻声道:“无妨,让谢濯公子进来。”
谢濯便站到了少女身边,他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少女,又望了一眼面前的镜子。
“这是什么镜子?”谢濯问。
“能照出……”主神霁看了一眼四周,见民众已经被军士隔开了很远,他方才轻声说,“能照出邪祟之气的镜子。”
谢濯闻言,微微皱眉,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镜子,又看着地上的少女:“她不是邪祟。”
“邪祟与公子此前在外面斩杀的伥鬼不同,他们极善隐藏,公子或许未看出来。”
谢濯沉思片刻,复而摇头:“我知道,我见过邪祟,我也清楚邪祟与伥鬼的区别。但……”他言辞坚定:“她不是邪祟。”
主神霁闻言,倒颇有些意外地看向谢濯:“难道公子能一眼看出何人身上有邪祟之气?”
“我看不出来,也时常被邪祟迷惑,这一路走来,已经被暗算过不少次了。”
“那公子何故如此笃定?”
谢濯沉默了许久,他望着主神霁,肃容道:“她的眼睛像狗一样。”
此言一出,主神霁沉默了下来。
空中的我也沉默了下来。
我的眼睛像狗一样……
怎么了?狗是不会被邪祟之气感染吗?还是眼睛像狗的人能辟邪吗?
谢濯你这个回答真是让我开心不起来……
许是主神霁沉默得太久了,谢濯又解释了一句:“她不会是。”
却给不出任何凭证和理由。
主神霁微微叹了一口气:“我鹊山石镜确实不能完全鉴别邪祟,它只能鉴别出面前之人的气息是否有悖天道,虽不是万全之法,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以此物镇守鹊山之门,希望能将邪祟拦在鹊山之外。并非我不相信公子,只是……”
“邪祟,已经进入鹊山了。”
谢濯打断了主神霁的话。
主神霁一愣。
谢濯直言:“我说了,我要办的事是杀邪神,我来鹊山是因为他在鹊山。”
先前主神霁或许已经猜到了一二,但听谢濯如此直白地说出此事,他还是微微皱起了眉。
“谢濯公子可愿与我回鹊山仙宫再细言此事?”
谢濯眉头微皱:“我得去里面寻他,里面人很多,不能耽误时间。”
“公子,与我讲清事情因果断然不是在耽误时间。邪神,我也要杀。”
谢濯闻言,思索片刻,随即点头。
他复而看了地上的少女一眼:“这伏阿枸……”
主神霁招手唤来一名军士:“城外的临时营地搭好了吗?”
“已经搭好了。”
“将这姑娘带去营地中吧。待她醒了之后,细细审问。若无异常,再带她来照一次石镜。”
“是。”
地上的少女被军士带走了,谢濯跟着主神霁往鹊山里面走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跟着这个少女。虽然我现在被这石镜给弄出来了,但好歹是契合过一次的身体。我要再试一次,应该比瞎撞别的身体要容易很多吧?
我如是想着,只得恋恋不舍地望了谢濯一眼,随后跟着抬少女的军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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