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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困兽之斗


我被主神霁带到了鹊山大殿之上。

确实如他所说,那本放置于城门口的石镜,现在已经被搬了回去,放在大殿正中。

我以这少年军士的身体走到殿中,还未等那石镜照到我,我便闪身躲到了一边。

我的动作可能有点大了。主神霁转头打量我。

我顶着主神霁的目光,熬了一小会儿,紧抿的唇到底没顶住压力,我张开了嘴:“不用照了。我是占据了这副身体。但我不是邪祟。”

而让我意外的是,当我主动承认的时候,主神霁却挥手直接将大殿所有的门都关上了。

我的周身也隐隐闪出了一道薄弱的光芒。

我愣愣地望向主神霁:“你给我施了什么术法?”

“隔绝你与外界所有关联的术法。”

“啊?”我没理解,“为何?”

“怕你身体里的邪祟之气让邪神察觉到端倪。”

我一惊,心想,确实有这个可能。

虽然主神霁将这些邪祟之气除了一大半,我也除了一些,但还有些粘着我的灵魄。

邪神那么敏锐,全天下的邪祟之气都来源于他,万一他通过这一丝半缕知道了我的存在,不知会不会影响未来……

切断我与外界的联系自然最好。

只是……

“你信我不是邪祟?”

“之前我们见过吧,”主神霁答非所问,却一针见血,“阿枸姑娘?”

我噎住了。

主神霁这么敏锐聪慧的吗?相比之下,谢濯好似有点憨了,都没认出我来。

不过,谢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肯定不如主神。

我好奇:“你是怎么……”

“相遇时,你踢开邪祟使的是昆仑的身法。”

主神霁说的是我们相遇的那天,我进入了那个小姑娘的身体,踢飞了变成邪祟的人……

只临危一脚,就被记住了吗……

“那天你看到了。”我摸了一下鼻子,“今天又看到了不该会昆仑术法的军士用了昆仑的术法,所以才会猜测是我吧?”

“这是其一。其二,鹊山的军士我都认得,你的语气和神态与这少年相差太远,哪怕他被邪祟之气入体,也不会如你这样。”

是……

我心想,你们鹊山的这少年军士可比我会叫唤多了……

“此前,让我有过疑惑的只有那日的少女。”

“确实,那日也是我……”

“你现在承认得倒是很快。”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能让谢濯知道。”

主神霁打量我:“你与谢濯公子有何渊源?”

我望着主神霁,在他没有杀意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是带着一点慈悲的,这一点来自神明的凝视让我几乎张嘴就要说出我的苦难。

我想将我的过去,或者说,他们的未来,都倾诉而出。

但我知道,我不可以。

将这些事告诉他,可能会影响未来,而我不愿冒这样的风险。

我只能保守行动,让时间走到我与谢濯和离的那一刻,然后用尽全力去改变。

“我不想骗你,但我也不能与你说实情。”我注视着主神霁,诚实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邪祟,我的灵魄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

“我想守护他。”

我与主神霁四目相对,此时此刻,我对他探究的眼神毫不回避,我说的是实话,是最真挚的随心之言,我不怕任何神明的凝视。

片刻后,主神霁微微挪开目光。

“你如何能以灵魄不停地借用他人身体?”他问我。

我反而有些惊讶了。

“你不知道?”

我在不死城遇到的那个主神霁,可是在多年的时间里都以灵魄之体不停地与他人契合。我没有找到诀窍的时候,还羡慕过主神霁对这世间的人的共情能力呢!可他现在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为何会知道?”他道,“我从未见过灵魄之体能如此借用他人身体的情况。”

他的话让我惊呆了。

难道……以灵魄借用他人身体的这个方法竟然是我发现的?

我有些愣怔,但其间缘由又无法坦言,我只得老实说了自己的办法:“我的灵魄……由于一些很特殊的原因,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了。我没有身体了,一直以灵魄之体在这世间飘荡。借用他人身体只需要与他人灵魄契合即可。”

主神霁微微皱了眉头:“万物有灵,世间众人,灵魄各不相同,此乃天生天造,你如何能与他人的灵魄契合?”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但他之后明明要做这些事情的。

我还是告诉他吧。

“万物有灵,但其实只要真正地理解他们,完全感知他们的情绪,便可与万物的灵魄契合。”

我想着进入瘸腿小狗身体里的那个画面。那是这么久以来,我唯一一次被另外的灵魄完全接纳的过程。

主神霁微微摇头:“这不可能做到。”

“确实很难。此前我也只成功过一次,还是在简单的生灵身上。但是最近,我在人的身上找到了捷径。”

“捷径?”

“对,人的爱恨很难完全共情,太复杂也太晦暗,可能他们自己也看不明白自己。但危急关头的恐惧、害怕、绝望等情绪却是强烈而且清晰的。只要找到在这样关头的人,便可短暂地……”

我没说完。

因为主神霁看我的眼神已经很不对了。

“你最好停止。”

我愣住。

“为什么?”

主神霁沉默了许久,才道:“邪神的由来,你可知晓?”

我摇头。

昆仑的书里、世上的传说中都只说邪神是天降逆劫,并没有细说这天为何会忽降逆劫。

主神霁再次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他的灵魄便是由诸神的贪、嗔、痴、绝望、恐惧……还有所有的恶念凝聚而成的。”

我震惊地愣在原地。

邪神……是诸神的恶。所以,他们与邪神的一战才会以那么多神明陨落而结束。

“你现在走的是邪神的路。”

我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我走的……是邪神的路?

我操控身体,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有点不可置信。

“或许你身体里残留的邪祟之气并非邪神的气息,”主神霁看着我,开口道,“而是你的灵魄因为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而生了邪祟之气。”

所以……将我的灵魄粘在这副身体里的不是少年军士身上残留的邪祟之气,而是我灵魄里生长出来的邪祟之气。

不是少年军士想留住我的灵魄,而是我在无意识里,想侵占这副身体,就像邪神盯上了谢濯一样,渴望拥有一个……躯壳。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会……变成邪神那样吗?”我声色难掩颤抖,“我会彻底……变成邪祟吗?因为我自己?”

“如此论断,尚早。”主神霁道,“世间也不是非黑即白,你既可自生邪祟,亦可凭自己的心性祛除邪祟。”

我点头,压住心头的后怕:“还能挽回,幸好……”

“只是……”主神霁神情严肃地望着我,“以后,你切莫再用这便捷之法借用他人身体了。”

“你若当真完全共情理解他人,或许此法是正道,但你急功近利寻此偏门,探的便是他人心底的阴暗,长此以往,哪怕你心性坚定,也定会受影响。”

我低头:“我知道了,世间没有捷径可走,是我心急了。”

见我诚心认错,主神霁便未再数落我。

“只是……或许是我的灵魄生了邪祟,我与这副身体的经络好似粘在了一起,我暂时无法离开这副身体。”

主神霁思索片刻:“那先清除你灵魄之中的邪祟之气,你此前学的是昆仑的功法,我鹊山的心法恐怕与你不合,我便不教你了,你想想昆仑可有静心之术,你大可在此调息,祛除邪祟之气后,你自行离开即可。”

“昆仑心法有的。”

我当即寻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开始吟咒之前,我看了眼主神霁,但见他还在打量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请求:“我的事可以不告诉谢濯吗?”

他眉梢微动,片刻后颔首,却又轻声道:“他说的夏花、冰雪是否有你一份助力?”

我一怔,没想到主神霁会问出这话。但下一瞬,却也因为他的温柔和细心察觉,而心神震颤。

主神霁……真的很敏锐。

此后他在不死城中真正地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与另一个人完全共情,完全理解他人,感知其悲欢爱恨。

所以……那么多年后,他才能练就出主神里最悲悯的眼睛。

我闭上眼,静静打坐。

“多谢神君信任与体谅。”

我在鹊山主殿中静心打坐。

修行之时,如入心流之境,时间流逝得飞快。我只觉时间过了须臾,待再睁眼时,殿外却已经是一片夜色。

殿中烛火微暗,我内探气息,只觉灵魄与这身体里的经络似乎已经能稍稍分开须臾,相互连接的地方变得少了一些。

主神霁所说的方法果然管用,能祛除我灵魄中的些许邪祟之气。

知道自己有救,我心中暗喜,却忽然听到殿外传来嘈杂之声。

我刚抬起头,便见大殿的门轰然倒下。

我一惊,立即侧身跳开,若非我反应快,这大门恐怕已经砸到了我身上。

“这是怎么……”我话还没来得及问完,但见谢濯一只手持剑,另一只手扛着主神霁,神色肃穆地踏进了殿中。

“谢濯?”我惊诧地唤了一声。

谢濯将主神霁扛到殿中放到一边,听到我的呼唤,看了我一眼,不过上下一打量,似根本没时间与我多说什么,转身疾步迈了出去。

他离开时,一挥手,一道结界屏障在殿外张开,将整个大殿护住,而他的身影则消失在了外面茫茫夜色之中。

我走到主神霁身边。“神君?”我有些惊讶,但见主神霁肩上背上都有带血的伤口,“你为何会受伤?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打坐了多久?”

主神霁撑住身体,盘腿而坐,一边调理内息,一边拿出了怀里的鹊山之心。

“已有两日,鹊山守不住了。”

我闻言大惊,看向殿外。

透过谢濯的结界,这才隐隐看到,外面天空之中升腾起了浓厚的邪祟之气,铺天盖地,宛如暴雨将来时的黑暗。

我有些不可置信:“不过两日!为何会恶化成这样?”

“鹊山之外的伥鬼、邪祟不是他的目的,让所有人惊惧不安才是他的目的。”

“只要人心涣散,失了定力,他便可轻易地潜入每个人的心里。这些日子,我与谢濯公子四处寻他,遍寻不着,而他却早已潜入了惊恐的人心底,只待时机成熟……”主神霁长叹一声,“便是今日之局。他赢了。没有修行过的人根本无法抵御。”

我紧抿唇角,想到了被邪神掌控的昆仑,还想到了谢濯的故乡……

同时,我也更加理解,为什么在建起不死城之后,所有主神要联合起来封锁邪神的消息。

因为……不能再让大多数人陷入不安之中。

“不能让鹊山的人往外走了。”

主神霁说着,染血的手紧紧握住了鹊山之心。

我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你退到一边,尽快清除灵魄之中的邪祟之气。”主神霁盯着我,眼神中尽是决绝,“然后离开鹊山。”

我沉默下来,不敢耽误,立即退到了一边,盘腿坐下,口中吟诵静心咒。

然而此情此景,我如何静得下心来。

我看着面前的主神霁手中捻诀,鹊山之心自他掌中升起,小小的石头却发出了如太阳一般耀目的光芒。

与此同时,在主神霁身下,一个巨大的阵法铺展开来,霎时间,光耀千里。

我感受到地面在剧烈地震颤,大殿之中,梁柱晃动,殿外远方倏尔传来山崩地裂一般的轰鸣之声。

天空之中,雷电撕碎了漫天邪祟之气。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见整个鹊山的大地都在龟裂,它们一层一层地飘浮起来。

一块巨大的石头也诡异地凌空飘浮着,它奇异的形状让我一眼认出,那便是鹊山之巅的巨石。

此时,这块形似鹊鸟的巨石正与其他鹊山的山石一同飘浮在空中。

阵法继续旋转,大殿开始撕裂,梁柱分崩离析,瓦片更是化为沙砾。

狂风之中,电闪雷鸣之下,除了鹊山之心所在的阵法,以及包裹着我与主神霁的结界,外面的一切——地面、房屋、树木——都飘了起来。

鹊山之心越来越亮。

我耳边,主神霁吟诵咒文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随着阵法的光芒涤荡北荒。

随着一声晨钟一般的声音响起,所有飘浮在空中的东西都向远处而去。

轰隆隆的巨响中,那些碎开的山石、屋瓦全部如雨点一般从空中落下,却又各有规矩地组建在北荒的大地上。

一层层,一道道,我在这半空的阵法上,看见一座“环城”在北荒大地上拔地而起。

不死城……原来是主神霁撕碎了整个鹊山建造的。

那高高矗立的巍巍城墙、那刻有“诛尽邪祟,不死不休”八个大字的城门都是他用鹊山的灵脉、山石、草木……建造出来的。

主神是守护一方的神。

他用自己守护了一生的地方建造了一个囚困邪祟、伥鬼的牢笼。

他还将守着这座牢笼之城千百余年。

那时,城墙上会钉着无数修行者的身躯,城墙下会累积数余丈白骨……

而他也会一直在城中与邪祟不死不休地争斗。

我在鹊山崩塌时望着他,却好似望见了鹊山永远笔直的脊梁,哪怕千百余年以后,也未曾折去半寸。

主神霁催动着术法,鹊山的草木山石都逐渐变成了“不死城”的坚壁。

不一会儿,连我们所在的鹊山主殿都被掏空了,身下只剩下了主神霁的阵法还在运转,我与主神霁坐在这光芒阵法之上,几乎悬浮在了空中,四周围绕着谢濯的结界。

整个鹊山与北荒融为一体,在北荒之上,环城慢慢显出了它未来的壮阔与巍峨。

我看着撕碎鹊山的主神霁,眼眶隐隐发热。

我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不停地在心中吟诵昆仑的静心术法。

此时此刻,我只想尽快祛除灵魄里面的邪祟之气,我不希望再给北荒或者这个世间增添任何一缕邪祟之气。

而就在我渐入正轨之时,忽然,我听见下方地面传来了诡异的风声,风声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让我无法忽视的地步。

我睁眼一看,骇然发现,此时,空中竟然飘浮了无数身染邪祟之气的人!

这些人并非陌生面孔,他们都是……鹊山的子民!

当真如主神霁所说,短短两日之内,邪神便控制了所有的人。

邪神现在的手段比在雪狼族故乡——明镜林时要高明许多,被他控制的人已经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了。

他们被黑色的邪祟之气拉扯着,犹如提线木偶,飞上了这半空之中的阵法,宛如飞蛾扑火,又好似飞蝗过境,铺天盖地地扑上前来,“轰”的一声撞上了谢濯的结界!

结界挡住了他们的第一次攻击。而他们狰狞愤怒的面容,通过透明的结界让我看了个彻底。

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着谢濯留下来保护我与主神霁的结界,有的用邪祟之气,有的用刀剑,还有的用手、用牙……

他们想撕开这结界,冲进来将我和主神霁……或者说,只是将主神霁撕碎。

操控他们的邪神似乎知道了主神霁的意图,他在尝试阻止不死城的建成。

谢濯布下的结界很坚固,但谢濯不在,他的结界便无法持续抵挡这毫不间断的攻击。我看见有一处出现了破裂的痕迹,而那些被控制的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一窝蜂地拥过去,疯狂攻击那个破裂之处。

我知道谢濯一定是在下面被更多的邪祟缠住了。

主神霁还在专心施术建城,他无法分心,在这里,只有我能守住主神霁。

不死城一定要建起来。

我站起身,拔出了少年军士腰间的剑,挡在了主神霁面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结界破裂的地方。

我调动自己身边能调动的所有魂力,将其充盈到四肢。

“咔”的一声……在结界裂出一条缝隙的一瞬间,一缕黑色的邪祟之气便立即冲了进来。

我将魂力灌入剑中,斜斩而下,一击斩断第一缕邪祟之气!

随后,没有任何可以喘息的时间,结界的缝隙裂得更大了一些,我凝神守住主神霁,又是一剑,斩了从缝隙里挤进来的一个小孩。

我没有时间因为他是个小孩而动恻隐之心。

我只知道,若在这里守不住主神霁,那么未来,不知有多少小孩会变成这样。

结界破得更大了,我护在主神霁身边,来一个斩一个。

我只觉得,这一日,我斩的人比之前在昆仑的任何一天都要多。他们死后没有鲜血,全是邪祟之气,充盈在我周围的空间内。

我感觉身体里原本没有清除干净的气息也在躁动,但被我一力压下。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挥了多少剑、斩了多少人,我几乎快撑不住了,这少年军士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我开始受伤、被咬、被斩破手臂,还被邪祟之气撞击了胸膛,但我勉力支撑,愣是没有让任何一个邪祟碰到主神霁。

可我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我……

一缕黑色的邪祟之气将我击飞,我狼狈地摔倒在地,几乎滚到了结界的另一边,在我身后,尚完整的结界挡住了外面不停拍打嘶吼的邪祟。

而我抬头一看,一个少女手持长剑,直直刺向阵法中心的主神霁。

我双目惊瞠,几乎没有喊出声的时间,只觉身边一阵风起。结界光芒大作,补上裂缝的同时,一柄剑刺穿了那个少女的胸膛。

是谢濯及时赶到了。

他挡在了主神霁身前,手里的剑穿透了少女,还未拔出。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向谢濯走去。

我以为他会很痛快地抽出剑来,但直到我走到他身前,他也未将剑抽出。

我看着谢濯,随后将目光挪到了那个少女的脸上……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我借用过她的身体,我用她的手握住了鹊山城门处的一支笔,写下了“谢濯”两个字。

而如今这个少女还是被邪神控制了,成了毫无意识的邪祟。

谢濯亲手杀了她。

“谢濯。”我嘶哑地唤他的名字。

他的瞳孔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用剑撑住身体,一步一步走到了主神霁身边。我背对着他与主神霁,持剑面对被挡在结界外的狰狞邪祟。

我说:“他们的性命已经被邪神夺走了。”

我不忍心去看谢濯的神色,强行命令自己冷静、克制,我几乎毫无波动地继续开口。

“纵使煎熬,也要继续。继续战,继续爱。”我咬牙,不让自己露怯,“爱自己,也爱这世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赢的。”

这一次,一定会赢的。

谢濯没有回应我的话,但我听见了他抽出长剑的声音,少女的身体被撕裂,邪祟之气从她身体里涌出,她在谢濯面前变成了黑色的烟雾。

一如之前他所有的族人一样。

“守好他。”

谢濯留下三个字,我看到空中结界光芒一闪,骤然缩小了一圈,就在这一瞬间,谢濯从结界里面冲了出去。

在外面的邪祟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开始大开杀戒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但这一次,他手中斩的是曾经给过他温暖的鹊山子民。这些人远远多过雪狼族的人。

远处,不死城似乎快要建成,环城城墙的高度与我记忆之中的已经很接近了,几乎要与这处主殿位置的高度平行。

而在铺天盖地的邪祟之气背后,我隐隐看见天色破晓。

原来,我们已经鏖战一夜。

原来,不死城是主神霁一夜建成的。

最后,当巨大的城门落成时,我看见主神霁身前飘浮着的鹊山之心倏尔光芒暗淡,随即一声脆响,在主神霁面前分崩离析。

主神霁身形微微往旁边一偏,我立即上前扶住了他。

“神君,城建好了?”

主神霁面色煞白地点了点头。

而就在此时,之前外面一直疯狂攻击结界的邪祟全部停止了下来。他们诡异地飘在空中,模样比刚才的疯狂更骇人几分。

我拿不准邪神要做什么,只得继续守着主神霁,身体微微挡在了主神霁前方。

结界中,光芒一闪,谢濯回来了。

邪祟不再攻击,他也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我与主神霁一眼,见我们都没有异常,便充满戒备地看着外面的邪祟。

而主神霁却并没有停下来,他虽然虚弱到了极致,但仍旧调动内息,于手中掐了一个诀。

他开口:“鹊山之心已毁,鹊山灵脉尽断。北荒中,此城里,再无魂力,幸存鹊山仙者不得出此城。遇邪祟,必斩之。”

他声音不大,但我知道,他通过手里的诀,将这些话传遍了整个北荒。

他在告知北荒中还没有被邪祟之气掌控的修仙之人他们的使命。

而在主神霁的话语传出去之后,围在结界之外的那些邪祟都诡异地咧开了嘴,他们盯着结界里的我们,桀桀地怪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容与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我正脊梁发寒时,但见他们又异口同声道:“霁,你以此城困我,你们也永远出不去。”

这场面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而谢濯与主神霁却并无半分退缩。

主神霁微微推开我,然后坐直了身体。

但听邪神操控着所有邪祟继续道:“我的邪祟之气不死不灭,而你主神肉体,纵使长寿绵延,却也终会消亡。这场困兽之斗,我迟早会赢。”

主神霁神色淡漠,全无人色的脸更添了几分神性。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留恋鹊山的最后一缕气息。

“那便,不死不休。”

随着主神霁话音落下,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发出了与鹊山之心一样的光芒。

谢濯错愕地回头。

邪神似乎被光芒灼伤,无数邪祟在空中尖厉嘶叫。

炼化神的肉身成为灵魄之体。

与邪祟,不死不休。

这一幕就这样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发生了。

神明炼化己身的光芒穿透我的身体。一刹那,我感觉我的灵魄之中,那些无意间滋生出来的邪祟之气被击溃了。

少年军士的身体与我的灵魄再无粘连,我的灵魄像是被一阵清风从他身体里刮了出来。

光芒穿过我的灵魄,我感到了比阳光更温暖的温度,比春风更柔软的轻抚。

在这一刻,这光芒和着远处的朝曦,仿佛涤荡了世间所有黑暗。

结界之外,所有变成邪祟的人也在这光芒之中消散了。

而在这一片光芒之中,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飞快地从所有邪祟身后窜了出去。

那个背影!是渚莲!

“谢濯,抓住他。”

谢濯的身影伺机而动。

我生怕跟丢谢濯,立即蹿到了谢濯的身边,随他一同追去。

在跟随谢濯离开的同时,我转头看了一眼还在半空阵法中的主神霁,他周身的光芒如同涟漪,在整个北荒荡开。

扫去了那些邪祟,扫去了空中的黑云,这是主神霁以主神之身做的最后一件事。

“邪神在北荒积聚之力已被我清扫。”主神霁的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他若被困此城,便于此城中与他缠斗;他若逃出此城,谢濯公子……”

“我会除他。”谢濯低声回应。

而后,主神霁再无声音传来。

我只看见谢濯的石头项链上蓝光一闪,似乎有什么术法隐在了里面。

谢濯一路追随渚莲的身影来到了不死城外。

此时,主神霁身上晕开的光芒已经蔓延到了不死城城墙上方。

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结界在不死城上方形成。

与此同时,不死城城门上也逐渐出现了“诛尽邪祟,不死不休”八个大字。

字迹清晰,铿锵有力。

不死城外,风雪翻飞,光芒从空中落下,渐渐在不死城的最外围布下了一个透明的结界,将风雪挡在了外面。

这便是不死城的第三道防线,将整个不死城罩在其中。

从此往后,这座城只进不出。

而我却在这风雪结界落成之前,看到那个人影钻入了外面的风雪之中。

谢濯紧追其后。

在他冲到风雪结界前的时候,那结界已经彻底落了下来。

我心道不好,谢濯不会被主神霁拦住了吧!我刚产生担忧,便见谢濯直接闯过了风雪结界,把挂在他身上的我也一起带了出去。

谢濯没有回头,一路追着渚莲而去。

而我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被风雪掩埋的不死城。

我看不见空中的光芒,也看不见主神霁的灵魄,我不知道他在何方。我只知道,未来他会一直在这里。

而我从离开不死城的那一刻,就一直跟着谢濯。

我不敢再走“捷径”,不敢再借用他人内心的愤怒、绝望,快速借用一个人的身体。

如此前所想,我不想再为这世间增添一分邪神助力。而我又没办法真的完全共情和理解一个人,只能以灵魄之体待在谢濯的身边。

可我也没闲着,我一直在修炼自己的灵魄之体,让自己哪怕只是灵魄之身,也可以稍稍凝聚一些魂力。

我一直在准备,准备着在我们和离前的那一刻,进入自己的身体,我要强过自己的灵魄。

我要“杀”了自己,再把所有事情告诉谢濯,然后彻底解决邪神!

我怀揣着这样的理想,陪谢濯追着渚莲,从北荒追到了南海,又从南海追去了蓬莱。

所幸,主神霁的自我献祭将邪神重创,谢濯的紧追不舍又让邪神几乎没有时间发展自己的势力。

在不死城建成之后,所有主神都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每一座仙山都做好了结界,从而抵御邪神可能发起的袭击。

许多年里,邪神再无法在这世间重现鹊山的悲剧。

而我也知道,为了维持这样的局面,谢濯和主神们付出了多少。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日复一日,邪神还在,谢濯便一直在继续战斗,从未有一日停歇。

我跟着他几乎跑过了天下所有的地方。

我看着他受伤,也看着他成长,我看着他与我记忆里的谢濯……谢玄青越来越像。

终有一日,他来到了昆仑。

他在这里与渚莲一通恶战,在最紧要的关头,他将渚莲连同其身体里的邪神一同封印于昆仑的一处熔岩洞穴之中。

然后,他带着重伤,来到了雪竹林。

再难支撑的谢濯倒在了雪竹林间,他靠着雪竹闭目而坐,一身的伤流着血,让他整个人散发着血腥气。

而就是这一天,“我”提着挖雪笋的篮子,什么都不知道地闯入了这片林间。

我在空中看着谢濯与“我”终于在命运和意外的安排下相遇了。

在这一瞬间,看见谢濯身边终于站着“我”的身影,我一时感慨万千,不是想哭,也不是想笑,我只是以灵魄发出一声浅浅的喟叹。

“我终于来陪你了,谢濯。”

而当我发出这一声灵魄深处的喟叹之后,我看见当年的“我”挎着个篮子在谢濯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一转头——

竟然想溜?!

“我”怎么可以溜!

“我”怎么敢的啊?

“我”必须留下啊!

情急之下,我啥都没想,直接以灵魄之力调用周围魂力,就那么用灵魄一甩——

“咻”的一声!一道银光瞬间向“我”杀了过去!

当然,我不是想要杀自己,只是一时没控制住!

眼看着那道银光要当场在还没变成上仙的“我”身上穿胸而过!

我心头一紧,却见靠在竹子上的谢濯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抬手,直接将“我”拉入了怀里。

那道银光便这样从“我”的耳畔擦过,又擦过谢濯的脸颊,最后钉在了他倚靠着的雪竹上,随后将雪竹穿透,直接钻入雪地里,融化了周遭的冰雪。

然后“我”便在谢濯湿润、血腥、危险的怀里愣住了。

“我”抬头看他,他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我”在不可思议的愣怔中,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挠了挠头,随后把他扛了起来。

我在空中看着,看着“我”把谢濯往我们“定情”的山洞带去。

此时的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

万事不求人,姻缘还是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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