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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同归于尽


好像又是一场梦。

只是与我此生做过的所有梦都不一样,这个梦是有温度的。

冰冰凉凉,却并没有让我感到难受,像是谢濯掌心的温度,清凉得恰到好处。

我目之所及的地方是一片混沌,但又与被邪祟之气掌控时的混沌不同。

在这混沌里,那百变之人没有再出现,只有一道声音若有若无地在我耳边萦绕。

他说:“曾经有人告诉我,要热爱自己的生命,热爱这人世间,我从不明白如何热、为何爱……”

“前不久,我明白了……”

冰冰凉凉的气息在我的身体里面游走,仿佛抚摸过我周身所有的血脉与皮肤。

“……这便是欢喜与热爱。”

话音落在我心尖,逆着这冰凉将我灼痛。

我的心尖收缩,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伸出手想去抓住这说话的人,但在我用尽全力,挣脱了像绷带一样捆绑我全身的力量,终于探出指尖的那一刻……

混沌退去,刺目的光芒照入我的眼睛。

我的手伸在半空中。

“谢濯……”

眼前空无一人,只余清风一过,撩动我的指尖,带来一片橙红的落叶,从我的指尖缝隙轻轻穿过。

落……叶?

我坐起身来,探看四周,一时只觉迷茫。

这是哪儿?

虽然周围也是森林,但与我昏迷前见到的景色不同,白雪森林仿佛被火焰染上了颜色,目光所及,皆是橙红的枯叶,枯叶带着秋意,簌簌而下,在整个林间飞舞。

“沙沙”声中,四周更显空寂。

“谢……谢濯?”

我唤着谢濯的名字,试图从地上站起来。

我以为会很吃力,但……很奇怪,我身体里此前那腐败的、破碎的感觉全部神奇般地消失了,甚至我感觉此时的身体比之前健康的时候要轻盈许多。

我低头一看,脚下有一个已经没有光芒的阵法,而阵法下也不是那个冰湖了,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片土地。

太奇怪了。

我怎么好了?怎么在这儿?这儿又是哪儿?现在又是什么时候?是还在五百年前,还是回到了五百年后?抑或去了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时间?

“谢濯?!”

我在林间大声呼喊谢濯的名字,但是除了沙沙的落叶声,并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他去哪儿了?

忽然,脑中一阵抽痛,我眼前模糊且混乱地闪过一个画面。

画面里,谢濯跪坐于我身侧,他周身都是澎湃的黑色气息,双瞳已然全部变成了黑色,他挥手自我身下的阵法中抽出一柄纯白的剑,然后没有丝毫犹豫,他将剑刃刺入了他自己的心房!

我陡然回神。

脑中画面消失,而我却愣在原地。

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是幻觉吗?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再次看向脚下的土地,方才我看到的那个画面里,这下面还是冰湖,只是那冰湖上的阵法与这地面的阵法一模一样……

我伸手去触摸地上的阵法,阵法很轻易地被我抹掉了一截,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阵法,而是小孩捣蛋,拿树枝在地上画出的奇怪的图案。

而我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谢濯!”我转身看向四周,喊着他的名字,然后迈开脚步,在深秋的林间到处寻找他。

但他就是不见了。

我寻遍了林间,一开始只是跑着,然后用起了灵力,我御风而行,在红得如同燃烧的火般的落叶林中穿梭,我的嗓子都喊哑了,却一无所获。

终于,我来到了森林的外围。

到了外围,我终于确定,这森林就是谢濯带我来的那片冰雪森林,因为远处耸立的不死城的内城墙在宣告着,这是一片被圈禁的土地。

但这片土地与我来时又有很大的不一样。它那纤尘不染的干净没有了,仿佛只是一片世间最普通的森林。

远处的不死城也不一样了。那城上空萦绕不绝的邪祟之气不见了。

我思索片刻,心想或许谢濯往不死城的方向去了,他去那边取什么东西,或有什么事情要做,就像过去五百年里一样,他瞒着我,一言不发地离开,然后带着沉默与神秘回来。

只是我现在知道了,他离开是因为他要去斩杀邪祟。

现在他一定正在不死城里面战斗。

我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在能使用术法的情况下,从这里到不死城不过眨眼工夫,我进入不死城也根本不用通过城门,直接从内城墙的上方飞了过去。

这内城墙比我之前看到时要破败不少,好似……经历了更多时间的洗礼一样。

我飞到不死城中,停在高处,我想搜寻城中邪祟聚集的地方,我猜谢濯若是在,也一定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但我的目光扫过,却发现城中并无任何地方在战斗。

残垣断壁仍在,只是城中……

城中更奇怪了。

我看见了很多人,他们从城中的残垣断壁之中跑了出来,都在向着外城墙的方向跑去。

似乎没有了忌惮与猜忌,他们飞奔着、踉跄着,脚步不停,疯狂地奔向外城墙,哪怕与人擦肩而过,哪怕有人撞到了一起,他们都没有看对方,而是争先恐后地往外城墙的方向跑去。

我落下去了一点,终于听见了风中他们的声音。

“邪祟消失了!”

“不死城外的风雪结界破了!”

“我们可以出去了!”

“不死城活了!”

呼喊声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声嘶力竭,有人颤抖着只知道向前。

一如他们呼喊着的话,这之前我看到的死气沉沉的城一下就活了起来,每个人争先恐后奔向外面的世界。

只是……邪祟怎么会凭空消失?

我额角又是一阵抽痛,脑中再次浮现出模糊的画面,我看见浑身散发着黑气的谢濯双手紧紧握住穿透他胸腔的剑刃。

他神色坚毅,没有丝毫犹豫。

“吾以吾身容你,亦以吾身葬你。”

言语落下,黑气倒灌,空中所有黑色的邪祟之气尽数被收于谢濯体内,在一声轰隆之后……我脑中的画面消失了。

这一下,我觉得手脚、背后都忍不住地发凉。

我意识到了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画面可能是什么,但我不愿意相信。

我心绪不稳,难续法力,只得慌张地落在地上,我看见修行者不停地从我身边跑过,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离开的渴望。

对许多人来说,可能一场浩劫终于结束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着他们,然后逆着他们的方向,往不死城里面走着。

可能只是梦一场,可能只是我魇着了,谢濯或许还在,他那么有本事,能以妖怪之身用盘古斧来来回回地劈开时空,能用结界挡住昆仑所有仙人,他那么厉害……怎么……

怎么选择了同归于尽这种方式?

我脚下一踉跄,直接跪在了地上。

有修行者从我身边跑过,一脚踩在了我撑在地上的手背上。

手背麻木了很久,之后传来痛感,它提醒我,周遭的世界都是真实的。

忽然,有一道阴影停在了我的身前,身影轮廓熟悉,我慢慢睁大眼睛,随后猛地抬起头来。

“谢……濯?”

来人一袭黑衣,戴着木制的面具。

面具背后的眼睛似乎正在打量着我。

“你走反了,”他开口,声音陌生,“离开不死城,往那边。”

不是谢濯。

我心头失落,但又燃起了一点希望,我撑住身体站了起来,准备拦住他,因为他是目前唯一一个注意到我且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我有些着急地跟他比画着询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子,穿着黑色衣裳,与你一般高,他肩上、腰上都是血,他带着伤,伤口处的衣服破洞都是横向的……”

那是谢濯带着我向前的时候,被邪祟的武器划伤的……

“他脸色有些苍白,眉眼是这样的……”

我还想在空中画出谢濯的眉眼,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竟然直接开口道:“伏九夏?”

我愣住。

他认识我?

黑衣男子静默片刻,抬手摘下了面上的木制面具,他面容清秀,我很笃定,我从未见过此人,但他却在摘下面具之后,微微对我颔首。

“五百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你或许不记得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五百……年前?”

脑海中,昏迷前我看到的画面浮现出来,谢濯掏出了盘古斧,原来他真的劈开了时空,带我回到了五百年后……

而在回想到这件事的同时,忽然,我脑中一阵剧痛,许许多多不属于我但属于夏夏的记忆蜂拥而至,记忆像流水一般疯狂地灌入我的大脑。

我看见过去作为夏夏的我是如何与来自五百年后的自己沟通的,还看见夏夏与谢玄青在老秦的翠湖台密室里面生活时,两人是怎么相处的。

夏夏和谢玄青经历了与谢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他们一起对付了荆南首,将昆仑食人上仙的事情解决掉了。

只是在与荆南首最后一搏时,夏夏还是遇到了如历劫一样的危机,谢玄青也如历劫时一样,给夏夏喂了血。

他们,或者说我们,还是成亲了。

与我不同的是,夏夏对谢玄青的爱要保持得更久一点。

久了一百年。

她知道谢玄青出去是为了对付邪祟,所以她对他的不告而别通通选择原谅,但谢玄青与谢濯一样,对为什么隐瞒只字不提。

夏夏不理解,她知道谢玄青是雪狼妖,知道谢玄青离开是去对付邪祟,但为什么谢玄青的忽然消失和忽然回归都没有缘由呢?为什么一定要对她隐瞒行踪呢?

谢玄青和谢濯一样,面对夏夏的疑惑没有任何解释。

夏夏问也问了,逼也逼了,但谢玄青还是闭口不言。

时间久了,第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

夏夏变成了我,谢玄青也变成了谢濯。

我们又一次走上了和离的道路……

然后便是谢濯拿盘古斧劈开了时空,我与他消失在了现在的这个时空里,再然后,我带着所有的记忆出现在了这里。

我捂住脑袋,接受了所有的记忆,然后抬头望向前方巨大的内城墙,我又看向背后百丈高的外城墙。

我只觉得这两道城墙像是两副套在我与谢濯身上的枷锁,只要邪祟还在、不死城还在,谢濯就必须保守秘密。

这是主神们定的规矩,也是谢濯不想让我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只要这个秘密还在,他与我、夏夏与谢玄青便会在人性的驱使下,走上同一条道路。

直到他带着我来到不死城,我才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明白他对我的沉默与隐瞒原来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守护。

我的胸口紧紧地揪了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你是那个骑马持枪的玄甲将军。”

“你记得。”

于我而言,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情,我当然记得……

“我乃不死城主神,霁。”

果然,那时候谢濯没猜错。

不死城主神献祭己身,化为灵魄,不停地寻找与自己神志契合的人,在不死城里对抗邪祟。五百年时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已经换过多少身躯了……

我没有让自己继续深想。

“我在找谢濯,”我告诉他,“五百年前,你也见过他。”

主神霁点了点头,神色似有些怀念:“我不知道在五百年前见过他。”

他的话里似乎还有故事,但现在我也没有心思追问,只道:“你现在有看见他吗?”

主神霁沉默下来,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眉宇间仿佛有悲悯之色。

我想到了之前脑海里面的画面,忍不住有些颤抖起来:“你……见过他吗?”

“天下邪祟之气消失,不死城外风雪结界洞开,谢濯应当是身亡了。”

我愣在原地。

我像被这句话冻住了,从五官、四肢、内脏到脑髓。

“身……亡?”

一时间,我竟然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闪过那些混沌的画面。

冰雪森林里,谢濯浑身黑气,他说着“吾以吾身容你,亦以吾身葬你”,然后用剑刃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这个画面闪过,一时间,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穿透了一样。

谢濯说了一万遍,等他回来,他要杀我,但为什么现在他却在我混乱的脑海里,把剑刃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我捂住胸口,深呼吸着。

主神霁看着我,开口道:“邪祟之气突然消失,哪怕猜到是谢濯所为,我也有许多困惑。你若要回昆仑,我可与你同行,前去见见西王母。”

我将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远方不死城内城墙上的火亮了起来,我看着那就算邪祟消失了也没有灭的火光,忽然道:“我不回昆仑。”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指缝间还有谢濯的温度。

“或许谢濯还在这里,哪怕他不在不死城,也可能在森林里,或者离开了不死城,在北荒哪个地方,我得去找他……”

主神霁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笃定了谢濯身亡一事,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悲悯,可他还是心怀慈悲,没有戳穿我。

我无法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多待哪怕片刻。

我越过主神霁的身边,继续往不死城里面寻找着。

于我而言,不过睡了一觉,那个可以劈开时空的谢濯怎么就死了呢?

和离之前,我做好了与他生离的准备,我可以随时与他分开,这辈子都不再见面,可我从来没想过会与他死别。

谢濯怎么会死了呢?

不死城的邪祟之气已经散开,可是行走间,我却觉得面前似有比之前更浓的迷雾,掩盖了我眼前所有的路,让我全然看不清楚。

“谢濯,”我呢喃着前行,“你带我来的,你得带我回去。”

空荡荡的不死城里,连风声都没有回应我。

我没有找到谢濯。

我在不死城里、不死城围住的森林里,还有不死城外的风雪中都找过了,我甚至找了北荒的很多地方,但是……我没有找到谢濯。

不知是过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我的时间仿佛定格了,每天我不吃不喝,只知道不停地走着,逢人便打量,从一开始的找谢濯变成找这人身上有什么与谢濯相似的地方。

可我找不到任何一个与谢濯相似的人。

到现在我才明白,谢濯于我是多么特别,特别到万千世界,我想寻与其相似的眉眼都寻不到。

最后我回到了那个森林,雪狼族生活的地方。

这里的时间仿佛也定格了,一直都在画一样的深秋里,橙红的落叶在我的眼睛里染进了唯一的色彩。

我又在森林里待了许久,直到……西王母来了。

我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过去生活里的人了。此刻见到西王母,我却有种见到了家人的熟悉与亲切,而在短暂的熟悉与亲切之后,我望着西王母,就像昆仑里最无助的小仙一样,我上前拽住了西王母的衣角,我祈求我的主神:“帮我找找谢濯吧。”

我嘶哑地、小声地恳求:“我把他弄丢了,您帮我找找他吧。”

“九夏,回昆仑吧。”西王母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谢濯生前,身上有昆仑的印记,他在外与邪祟战斗的画面都会传回留存,我本是为了研究邪祟之气……”

我愣愣地看着西王母。

她神色无奈,又有些哀伤:“他牺牲之前,昆仑的印记也将画面传回来了,你回去看看吧。”

我终于还是回去了。

我从来不知道,在昆仑的主殿后还有一个隐秘的殿宇。它藏在西王母主位上的一个灵石阵法里。

西王母将我带入里面,隐秘的殿宇里只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石头被劈成了镜子一样的平面,西王母领着我,站在了石镜前面,她在镜面上轻轻画了一个阵法,是昆仑的印记术法。

然后石镜上慢慢升腾起了一阵迷雾,迷雾在我身侧盘旋,最后凝聚成了人与物的形状。

通过这些迷雾勾勒出的人物形态,我终于再一次看见谢濯了。

石镜通过迷雾还原了那日的景象。

“印记无法带回五百年前的景象,只能带回你们回来之后的场面。”西王母如此说着。我看见迷雾还原的画面里,空中还残存着时空裂缝的痕迹。

谢濯让我躺在地上,那时的森林还是一片雪白,树干似冰,树叶似雪,地面更似被冻成坚冰一样的湖面。

我躺在冰湖之上,谢濯单膝跪在我的身旁。

在我们身下的冰湖上有一个阵法,从我现在的角度看去,我看出了这个阵法是什么——引渡邪祟之气的阵法。

此前,谢濯邪祟之气入体,我不忍看他被折磨,于是将他身体里的邪祟气息引入自己体内,由此,他才开始带我上路,前去不死城。

之前他一直说,要去一个能治好我的地方,有能治好我的办法。

我相信了他,便没有多问。

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哪儿有什么能治好我的办法,他不过是打算把我体内的邪祟之气再次引渡回去罢了。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个地方呢?

像是要回答我的疑惑。

谢濯催动了身下的阵法。

阵法旋转,我身上的邪祟之气开始往谢濯身上飘去。

然而,这邪祟之气并不像之前我引渡时那样简单,它们似乎很不愿意从我的身体里离开。尽管之前它们已经冲破了我的经脉与皮肤,但当它们被吸入谢濯身体里的时候,还是那么不情愿。

而谢濯在我身下画的阵法力量强大,似乎由不得邪祟之气逃逸。

它们逐渐被抽出我的身体,然而,在它们离开的同时,我身上的血液也随着黑色的邪祟之气被谢濯吸入。

谢濯在……抽走我浑身的血液?

我刚意识到此事,就看见另一边,在我另一只手腕上有一股白色的气息涌了进去。

这气息似乎来自这净土一样的冰湖。

谢濯一边抽走我浑身的血液与邪祟之气,一边让这冰湖的气息填充了我身体里的每一寸血管……就好似在给我……

换血。

见此一幕,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我手腕的皮肤上并无伤痕,甚至比之前还要细嫩一些。

“我收回血誓了。”铺天盖地的邪祟之气灌入谢濯的身体,而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看着地上昏迷的我,一如往常说“地上凉”“别喝酒”一样,平静地说着,“我不在了,血誓对你来说是个负担。”

我站在谢濯身边。此时,他只是被迷雾勾勒出来的一个曾经的痕迹了,但我看着他,干涸的眼眶终于开始发酸,发涩。

“曾经有人告诉我,要热爱自己的生命,热爱这人世间,我从不明白如何热、为何爱……我未曾遇见热烈,也不知‘喜欢’是什么模样,所以你问我是否爱你,我不知道,我难以判断。”

黑气不停地灌入谢濯的身体,汹涌的邪祟之气衬得他的面容冷静得不自然。

“但前不久,你将这邪祟之气引入身体,你与我战了半个月……”他微微低头,“你不知道,哪怕你再厉害十倍,也是打不过我的。”

我听他此刻还如此较真地说这种话,觉得有些好笑。

我当然打不过他,过去五百年的婚姻里,每次我气不过与他动手,他都是让着我的。

“你变成邪祟了,我该杀你,哪怕放了你的血,违背血誓之力,我也该杀你,但我……那时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有血誓,而是因为我不想杀你,甚至……”

他说着,伸出手,握住了昏迷的我的指尖。

“一想到此事,我便会疼,比违背血誓还要疼。”

他抓着我的手放到了他的胸膛,让我的掌心贴着他的心口:“可你是个恶人,你都感受不到。”

他看着我,眼中像是委屈,又有点埋怨:“言之凿凿说喜欢的是你,口口声声要和离的还是你,剪断红线,你动作都没停顿一下……”

“……对不起……”

“真疼……”

我捂着嘴巴,望着迷雾中的他,沙哑地说着抱歉,一时间,除了这句话,我脑中空白一片。

“或许,你消失了,就不会疼了。我那时便是如此想的。所以,我要杀你,要毁了血誓,我折腾了这么久……”

谢濯将我的手从他心口拿下,他轻轻抚摸着我掌心的纹路。

“终于发现我错了。”

“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你?”他苦笑,似认命,“屠刀都在你手里。”

“或许这便是欢喜与热爱。”

我站在谢濯面前,泪如雨下,一句话也无法从喉咙里挤出来。

漫天邪祟气息,我却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留恋。

我只觉得面前这一幕荒谬至极,曾经谢濯做的全是护我的事,但关于“爱”这一个字绝口不提,而如今,谢濯做着他说的“斩姻缘”的事,口头说着的却全是关于“姻缘”的话。

我身体里所有的邪祟之气与血液都被谢濯吸入了他的身体中。如今留在我血脉里的是这片冰湖里最纯净的天地气息。

我与谢濯的关系在那一刻被他自己断得干干净净,但在我的灵魂里,我们的羁绊却再也无法斩断。

纵使生死,哪怕轮回。

黑色的邪祟之气全部隐于谢濯的身体之中。

他静默下来,再也不谈及关于“我们”的话,他没有停下,而是抬手将五指摁在我身下的阵法之上。

阵法光芒霎时散开,光芒更盛。

谢濯扩大了吸纳邪祟之气的阵法!

这么大的阵法!他想干什么?!

错愕间,我看见远处无数邪祟之气蜂拥而来。所有的邪祟之气都灌入了谢濯的身体之中。

谢濯的神色变得痛苦。

他单膝跪在地上,但很快,他便似支撑不住了一样,跪坐于地,十指撑在地面阵法上,无数的邪祟之气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

“谢濯……”

我伸出手想去拉他,但我一动,身下的迷雾便跟着升腾翻飞。

我帮不了他,这是过去的画面,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便是那一日,全天下的邪祟之气都消失了。”西王母在我身后轻声道,“谢濯将天下邪祟之气都融于己身。”

我错愕道:“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做到?”

西王母看着我:“你们回到五百年前,可是经历了什么?此前,我们一直在寻找解决天下邪祟之气的办法,但毫无头绪,这一次谢濯归来,便似找到了方法,定是他在你们去的那个时空里参悟到了什么。”

我愣愣地看向西王母,又看了看面前的迷雾。

我摇头:“他什么都没有与我说。”

“罢了,如今看来……”

随着西王母的话,我看见迷雾勾勒成的谢濯已经变得浑身漆黑,双眼不见眼白,他挥手,自阵法中抽出一柄纯白的剑。

与我脑海中的画面一样。

他将剑刃刺入了自己的心房,然后转动剑刃,口中吟诵:“吾以吾身容你,亦以吾身葬你。”

“不……”

我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再难控制自己,扑上前想要抱住谢濯。

但谢濯却在我的怀里变成迷雾轰然散开。

四周的迷雾也跟着轰一声,瞬间改变了模样,所有的邪祟之气消失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冰雪森林里面的冰雪。树干恢复了颜色,树叶也变成了我醒来时见到的秋意浓重的模样,冰湖也变成了寻常的土地。

我怀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谢濯的影子。

及至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也终于承认,谢濯……是真的离开了。

我是真的永远也再见不着他,抱不住他了。

我跪在地上,再也难以忍受,失声痛哭起来。

“九夏,”西王母声带怜悯,“谢濯用自己的生命将天下所有的邪祟之气都送入了他脚下的那片大地,还了世间一个安稳。这是他用生命换来的太平,你应该振作起来,替他把太平守下去。”

替谢濯把太平守下去……

西王母给了我一个过高的期待,我觉得自己可能是无法完成这个目标的。

我从西王母的秘密殿宇里回来后,大病了一场。

病中,我的大脑一直昏昏沉沉,像是在梦中。

在我住的这个院子里,我与谢濯相处的所有画面像走马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出现又消失。

我几乎没有好好养病,偶尔会在树下睡着,偶尔会在房顶上醒来。

但更经常的是,我会坐在院子门口,像过去很多时候一样,撑着脑袋,看着院外的那条路,等着一个归家的身影出现。

病中,有时候幻觉让我看见谢濯回来了,但幻觉很快又消失了。

我想,可能就是这时不时出现的幻觉,让我下意识地不想让自己的病好起来。

但病到底还是好了,在那冰湖之水灌入血脉之后,我的灵力提升了好几阶。哪怕是我这样随意折腾自己,我的病也好了。

留在我血脉里的冰湖之力好像是谢濯残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它支撑着我,像他过去在的时候一样,告诉我——

“地上凉,别吹风。”

“好好养病。”

“不要放弃。”

我就在自我意识与身体意识的拉扯下,拖拖拉拉地好了起来。

可哪怕身体好了,我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抗拒,我懒得出门。

蒙蒙和其他的友人陆陆续续来找了我好多次,但我都避而不见。他们想安慰我,于是想了个办法。

他们将外面的事情都写成文字或画成画,折成纸鹤,然后催动术法,让纸鹤飞进我的房间里,落在地上。

我下床的时候,脚不小心碰到纸鹤,纸鹤便会展开。

我看见他们说,现在天下没有邪祟之气了,所以,虽然盘古斧跟谢濯一起不见了,但昆仑也不再需要结界了。

昆仑彻底开放,里外的人可以自由进出。

现在昆仑生机勃勃,东、西市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他们还说,有从北荒回来的人告诉他们,这世间有个地方叫不死城,城里的人守住的秘密是什么。

天下所有懵懂的人终于知道,曾经他们是怎样被隐瞒的,也知道了曾经他们怎样被保护。

然后人们便开始争论,有人说,他们应该知道世界的真相;有人说,主神们做错了;还有人说,各山主神们将意外知道真相的人都关进了不死城,这手段是非常恶毒的……

于是,外面关于主神们是否应该为过去的不死城而赎罪这事开始吵得沸沸扬扬。

西王母与各山主神都保持了沉默。

有好多人都参与了讨论。但唯一没有争议的是,他们都认为,消除了邪祟之气的谢濯是英雄。

他们想给谢濯立碑、著传,甚至有人在西王母面前提过,要给我什么荣誉……

因为我是谢濯的……遗孀。

我的友人们劝我走出去看看,他们说虽然现在大家嘴上不停,但这个世间还是很美好的。

我还是没有出去。

我把纸鹤全烧了。

我的朋友们想安慰我,我知道,他们很好,他们真挚、善良。如今昆仑也比之前更加安稳。甚至我的身体也比之前健康。

我知道这全是好事。

可一想到这所有的好都是用谢濯的命换来的,我便再难睁眼去看这世间的美好。

直到一日清晨,我床榻边站了一个男人。

“全昆仑都在说,谢濯死了,伏九夏也难过得快要跟着去了,我本来不信,没想到,还当真是这样。”

秦舒颜这个老狐狸来了。

我躺在床上,瞥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当没看见他似的,继续闭眼休息。

“啧啧,”老秦感慨,“瞧瞧你这模样,谢濯见了,不得将你拉起来,里里外外地数落一遍?”

“他瞧不见了。”我在被窝里闷闷地回答了一声。

老秦不说话了。

在我回来的这个世界里,我和谢濯的现在是由夏夏和谢玄青的过去演变而来的,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过程却不相同。

夏夏和谢玄青可以说是通过老秦搭上的线,他们……或者说我们,这个时空里的我们,在老秦给我们找的密室里暗生情愫,然后一起对付了荆南首,最后成亲。

我们也一直与老秦交情匪浅,所以如今老秦对我比我过去所认知的那个时空要熟络许多。

床边一直有老秦扇着扇子“呼呼”的风声,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开口道:“带你去见个人,去还是不去?”

“不去。”

“谢濯的故人。”

我睁开了眼,坐起身,转头看向老秦。

老秦面上的笑有些无奈:“谢濯应当是不愿你去见那人的,但你总得找到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吧。”

自从回来后,我第一次离开了家。

老秦带我来的地方是一个地下的熔岩洞穴,洞穴墙壁、地面皆有鲜红的熔岩在流动。

我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但看着却有些眼熟。

思来想去,有一段记忆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是我和谢濯某次回到五百年前的记忆。那时,一个名为渚莲的人攻击了我,谢玄青去找渚莲算账,而这一幕正好被躲在角落的谢濯看见了。

我刚好又通过阴阳鱼联系上了谢濯,便也经由谢濯的眼睛看到过这个地方。

仔细想想,那时,渚莲袭击我之前,我是被一个昆仑的士兵带入险境的。

那个士兵……

如今想来,那个士兵与不死城里面的邪祟一模一样,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被邪祟之气感染了……

当时谢玄青与渚莲的对话也是每一句都透露着古怪。

渚莲让谢玄青杀了自己,但谢玄青却直接拒绝了,说他不会杀渚莲。但他也说……他会护着我。

回忆过去,我低下了头。

那时,我并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他会怎么护着我、会护我到什么地步……

如今,我知道了,却也晚了。

老秦本来一直沉默地在前面带路,及至要走到前方熔岩最多的地方时,他终于停顿了一下。

老秦回头看我,神色凝肃:“那个人知道的关于谢濯的事比我们任何人都多,但他和谢濯是敌人。”

“我知道,”我说,“他说过,只要有机会,就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把我撕碎给谢濯看。”

老秦眉梢一挑,可能是万万没想到我可以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你见过他了?”

“渚莲是吧,算是见过。”

老秦饶有兴致地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的下巴,换上了一副看戏的神色,领着我走了过去。

地面熔岩鲜红,宛如撕裂石窟,露出了大地的鲜血,在流淌的熔岩旁边,有一个黑色的牢笼,长发披散的男子静静地坐在里面。

似乎是听到了我与老秦的脚步声,他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他,但或许是这些时日我太想念谢濯了,我在他的眉眼间找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他与谢濯……有些相似。

渚莲见了我,微微咧开了嘴角,一言未发,只一个笑容,便让我的心里有些发寒,一阵奇怪的战栗从灵魂深处冒了出来。

我在害怕。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怕他,我怕的是他身体里面某种奇怪的气息。

这气息让我想起了不死城中的绝望,还有我被邪祟之气感染时,那混沌梦境里面的惊惧。

“你来了。”

我遏制住心头的惊惧,皱眉问:“你知道我会来?”

“谢濯死了,你迟早会来找我的。”他轻笑,低声唤我,“弟妹。”

听见这个称呼,我倏尔心头一颤,想起了曾在梦境里看过的那段过去——

雪狼一族的族长唤回邪神灵魄,为了让邪神得到一副躯壳,族长挑中了谢濯的母亲,而那时,谢濯的母亲还有丈夫与……孩子。

我错愕地望着面前的渚莲,但见他在那牢笼里慢慢坐直身体,随后猛地向前,一把抓住了黑铁牢笼。

牢笼的栏杆被他撞出巨大的声响,在洞穴之中回荡。

“真可惜,”渚莲露出万分遗憾的神色,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谢濯死早了,我多希望你能在他面前被撕碎啊。”

他说着,似乎想象到了那个画面一样,开心地、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不停地在耳边回荡,让我的心脏跟着震颤,我皱眉盯着他,只见他的情绪又陡转直下,戛然而止。

“太可惜了,”他看着我,低声轻叹,似乎真的在惋惜,“他到最后也没被逼疯。”

我望着渚莲,一言未发,径直迈步向岩石上的牢笼走去。

老秦有些意外,想要拦住我。

我挥开他的手,两步跨到了牢笼前面。

渚莲透过牢笼的黑铁栏杆,冷冰冰地望向我,他双瞳的颜色要比谢濯浅上许多,是浅浅的灰色。

他眼中像是有旋涡,能将人心中最深处的恐惧都勾出来。

我面对着他,抬起手……

我的指尖几乎不受控制地在颤抖,但我还是将手伸入牢笼中,一把抓住渚莲的衣襟。

在渚莲错愕的目光中,“哐”的一声,我将渚莲整个人拉到牢笼前,让他的身体与牢笼撞出巨响。

我瞪着他,咬牙切齿:“你都对他做什么了!”

愤怒压制了我身体里其他的情绪,我拽着他的衣领,又拉着他往牢笼上狠狠撞了一下。

“说!”

“哐哐”两声,渚莲被撞得不轻,他咳嗽着,说不出话来。

我身后的老秦似乎也看呆了。

过了半晌,老秦开口劝我:“呃……你要不……先让他喘口气?”

我拽着渚莲衣襟的手由于用力过猛而有些发抖,片刻之后,我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狠狠甩开了他。

渚莲身体虚弱,被我一甩,他踉跄退后两步,直到撞上了栏杆后的山石,这才稳住了身形。

他被我打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弟妹,你与他成亲这最后一百来年的时间里,我可没看出你对他有这么深的感情。”

此言一出,我沉默了一瞬。

“我与谢濯如何,你怎会知晓?”

“外面有我的眼睛。”渚莲顿了顿,“或者说,外面有邪神的眼睛。”

我的神色沉了下来:“你与那邪神灵魄也有关系?”

“当然。”渚莲直言不讳,“数千年前,我族族长以上古禁术召回邪神灵魄,经邪神授意,我族族长挑选族中契合邪神气息的女子,令她诞下为邪神准备的躯壳,以便邪神重归人间。”

渚莲说的这些,我已经在梦境中看见过,想到那些画面,我沉默不言。

“我的母亲为邪神诞下躯壳,从那以后,我族于天下收集魂力,供养邪神躯壳,以便他日后能承载邪神之力。”

以全族之力供养谢濯……

此时我终于明白,为何谢濯会有那么强的力量,足以以妖之身驱使盘古斧,劈开时空……

他从小就是作为承载邪神之力的躯壳来培养的。

“如此往复百余年,却有一日……”渚莲嘴角的笑意消失,神色阴沉下来,“谢濯强行引邪神灵魄入体,癫狂之中,屠戮全族,包括……我和他的母亲。”

我喉间一紧,想到了之前谢玄青和我说过的——屠全族,杀至亲,都是真的。

我静默不言,渚莲继续道:“那日,我恰巧外出,待归来之时,看见的便是尸山血海里状似癫狂的谢濯,他已经屠尽全族,而且他想杀我!”渚莲低头,捂住了脸,好似十分害怕一样,可怜巴巴地说着:“我逃了许久,逃了很远,终于逃离了北荒,但他还在不停追杀我……”

我沉着脸,打断他:“谢濯不会无缘无故地屠戮全族,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追杀你。”

渚莲放下捂在脸上的手,也不装可怜了,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

这个笑容看得我有些胆寒,我似乎透过他又看到了那个梦境里永远在变化的百变之人。

“你还真是了解谢濯啊。他追杀的确实不是我,而是……”渚莲顿了顿,又阴恻恻地一笑,“我身体里的邪神灵魄。”

我呼吸一滞。

邪神灵魄在他的身体里?!

看见我害怕的神色,渚莲开怀大笑起来,似乎令我惊惧是一件让他极痛快的事情。

“邪神灵魄已经消失了,”老秦从我身后走来,用扇子拍了拍我肩头,“天下邪祟之气都已经消失了。”

是了,邪祟之气已经和谢濯一起消失了。

我望了老秦一眼,定了定心神。

牢笼里面的渚莲好似笑够了,他老神在在地看向我:“谢濯杀了全族的人,包括他的母亲,那时,谢濯许是想跟身体里的邪神灵魄同归于尽,但我去得正是时候,邪神灵魄逃入了我的身体。”渚莲手中把玩着他披散的长发,状似无所谓地说道:“然后,我便带着邪神灵魄逃走了。”

我身侧拳头握紧:“是你将邪祟之气从北荒带了出来,散于天下。”

“是我。”提及此事,渚莲有些嘲讽地一笑,“谢濯还与北荒主神共同建立了不死城,妄图将我、邪神灵魄和日渐壮大的邪祟之气困在北荒……”

“他确实做到了。”老秦打断了渚莲的话,“谢濯与主神霁确实做到了,不死城的内城墙困住了伥鬼,外城墙圈住了邪祟,即便还有邪祟之气泄漏人世,被感染的人也极其容易分辨。”

老秦看向我,神色清明且坚定:“谢濯不是他所说的‘妄图’,他是真的做到了。”

我听闻此言,心中情绪复杂难言。

不死城是谢濯与主神霁建立的,所以谢濯能在风雪之中找到不死城的位置,带我进去,还能打开不死城内城的城门。

他那时困住了邪祟,现在又除尽了邪祟。

他救了我,也救了这人间,且不止一次……

而直到如今,我才知晓真相的其中一页。

“他做到了?”渚莲一声冷笑,“我不是依旧带着邪神灵魄逃出来了吗?”

“然后,谢濯便一直在世间追杀你。”我联系上了这些事情,“直到五百年前,你逃到昆仑,谢濯追你而来,他与你一战,随后将你封印在此处……”

渚莲听着我的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却闭上了,他笑了笑,只点头道:“对。”

“他也受了重伤,然后,他才会遇见我……”

“是。”

渚莲微笑着,神色带着玩味:“邪神灵魄在我的身体中,与我一同被封印,虽然邪神力量虚弱,但依旧可以通过外间邪祟之气知晓你们发生的所有事,你可知,你与谢濯缔结血誓那天,我与邪神有多高兴。”

我沉默不言。

渚莲道:“我的身体始终无法承载邪神之力,只有在谢濯的身体当中,邪神才能真正回归。在你之前,谢濯没有弱点,所有的族人都被他杀了,他对人间没有半点牵挂、留恋……”

但是……

“但你出现了。”

我出现了。

“谢濯便有了弱点。”

有了牵挂、留恋。

还有舍不得、怕失去和想守护。

“要让谢濯成为邪神的躯壳,就必须抹杀他的神志,摧毁他的心魂,逼疯他,让他放弃抵抗。五百年前,我与邪神找了无数机会,想让邪祟之气进入他体内,但谢濯没有留下任何缝隙给我们。可是……”渚莲那么温暖又开心地笑着说,“你有。”

我有。

我是昆仑的守备军将领,我要去巡视、值守、训练……

我爱聚会、好食辣、喜饮酒……

我脾气不好,常动肝火,在事情繁多时,常常难以入眠。

“昆仑真好,给你真性情,让我们有那么多可乘之机。”渚莲蛇一样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谢濯也一直拼尽全力维系着昆仑的好。我们给不了他的邪祟之气,可以给你。五百年间,夜以继日,谢濯为了保住你,从你身上引渡了多少邪祟之气。”

所以,在不死城的时候,谢濯咬我的脖子,咬得那么自然而然。这是他平日里瞒着我,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所以,那些让我厌烦的“地上凉”“别吃辣”“少喝酒”都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与在意。

所以,五百年间,他在我身边学会了害怕、紧张、小心翼翼。

“邪祟之气在他的身体里积累得多了,邪神每夜便会与谢濯在梦中撕扯。”渚莲有些可惜地说着,“我一直期待着,有一日,邪神会告诉我,谢濯已经放弃了抵抗,他的神志败了,心魂不守。可他没有。到如今,他死了,也没有败。”

“若要论最接近目的的那一次,或许……便是此前,你与他和离的那个夜里。”

但闻此言,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倒流。

“他离疯魔便只有一步之遥了。”渚莲叹息一声,似乎更加可惜了,“没想到,他带着你回来后,竟然把天下的邪祟之气都清除了。真可笑,邪神为了重返世间,逆天而行造出来的躯壳却成了世上唯一能战胜他的存在。”

我沉默无言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空荡荡的,曾经系了五百年的红线早已不见。

渚莲歪头打量着我的神色,他渐渐目露悲伤:“你这么难过,谢濯竟然看不到,真是可惜。”

我只觉得心脏被猛地一抓,疼痛之后,却是难言的愤怒。

我抬头望向渚莲,伸手便使了术法,一把将他吸了过来,擒住他的颈项,死死捏住他的咽喉。

“好啊!杀了我!”渚莲非但不惧,反而大笑,“杀了我!谢濯不杀我!今日,由他护了一辈子的你来杀,也好!动手!”

“九夏……”老秦在一旁沉声开口,“谢濯不杀他……是因为他答应过那个给他生命的人。”

我看向老秦。

他说的是谢濯的母亲吗?那个雪狼族的女子。

也是渚莲的母亲。

“哪怕屠尽天下人,也不可杀渚莲。”老秦叹息,“谢濯从未违背过自己的承诺。”

是,谢濯从未违背过自己的承诺。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任何人。

我沉默了许久,松开了手。

如今渚莲好似已经没有了任何灵力,他坐在地上,任由头发散乱,面容狼狈,他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熔岩洞穴。

外间,昆仑山风徐来,我在日光下走着,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好不真实。

昆仑的雪化了,花开了,遍野生机,满目灿烂。

夏日就要到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老秦走在我身后,我望着面前的生机,沙哑地开口:“之前,我一直以为昆仑是桃源,可现在我才知道,昆仑从来不是桃源,而是谢濯将这里变成了桃源……”

“九夏,”老秦道,“渚莲想让你难过,所以告诉了你这些事情,但是我带你来,却是想让你知道,谢濯为了守住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不能欺负他看不到了,就浪费他曾经的守护。”

“他不只想护住你的性命,更想让你永远如夏日烈焰,不曾见阴霾寒冷。”

老秦的声音很轻,却入了我的心间。

“我知道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我知道了……”

我的命是用谢濯的命换来的。

我得替他守住自己和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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