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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见冻得瑟瑟发抖的宛湄不回话,景佑只当她是吓傻了,解开自己的外袍,用衣领处裹住她的一头湿发。

  他的外袍很宽大,顿时把宛湄全身罩得只有一张巴掌大的脸在外面。

  “姑娘叫什么名字?在王府是做什么的?居所在什么地方?我先送你回去好了。”

  “江浸月。”宛湄觉得景佑锲而不舍的精神几年没见,真是长进不少——实在躲不过,她只好偏回头来,回答景佑的三连问。

  “小女叫江浸月,是王妃的新门客,住在苔痕轩。”

  她并没有敢看景佑,一直垂眸,脸上残留的湖水顺着她的睫毛,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现在应该知道,自己就是害翰林学士蓝挚贬谪的那个幕后了。

  “苔痕轩?”

  景佑的脸上露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却没有理会前两个问题的回答,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因为“江浸月”对清流的所作所为,而有任何愤慨。

  “没想到这么多年,王府修缮了两三番,这屋子还在。”

  他一把搀起宛湄,不由分说,扶着她走。他的手指瘦长挺直,指骨分明——白皙修长,简直不像武人的手,宽大干燥的掌心捂着她的胳膊,充满不容抗拒的力度。

  景佑低头,却见宛湄一脸疑惑又惊恐的表情,不禁轻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听了你的名字之后,理应把你再推回湖里去?”

  现在这样,倒还不如被推到湖里去呢。

  “世子,小女……”

  “丙申二谏,钦天监监正元直,左都御史宛燮,一个直接被打死,一个被抄家流放,死因存疑。”景佑力气很大,稍稍用力宛湄就被直拉着往前走。

  “怎么到了翰林学士蓝挚,就只是除出内阁,贬谪地方了呢?你后来又对王妃讲了什么,为什么那些内外朝的权贵,这次只是这样就愿意收手了?”

  “小女……世子!小女自己可以走!”

  他步子太大,自己被拽得好几次差点踉跄跌倒,偏偏他还没发现,哪有这样“送”人回去的。

  “小女不过区区门客,讲什么劝什么,说到底最后还是王妃拿的主意。”

  宛湄终于挣开了景佑的手,缓过来一口气:“世子要是想知道,王妃为什么对翰林学士蓝挚点到为止,大可和清流的诸位大人商议去,实在拿不准,又想知道准信,也可以直接去问王妃。何必为难小女?”

  “为难?”景佑微微眯起了眼睛,有点嘲讽地笑了笑。

  居然还和小时候一样,眼睛一眯起就像狐狸!

  宛湄心里嘟囔着,却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样一本正经,恼羞成怒的模样,配上全身上下被外袍裹得只露出一张脸的造型,在景佑的眼里,实在是好玩极了。

  “我要是想为难你——”他捏住那件刚刚自己脱下来为宛湄御寒的外袍的衣领,轻轻向上一抽,宛湄只觉得凉风习习,冷得一抖。

  “啊嚏!”

  “我要是想为难你,就该这样。”景佑把外袍抽回,搭在手臂上,听到宛湄冻得又打了一个喷嚏。

  “往前走几步,就是你的苔痕轩了,江先生。”

  宛湄看着景佑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他在北疆戍边卫战历练七年,可能只是长了个子和身板,脾气性格和小时候还是一模一样。

  王府是他母亲淑慎郡主的地方,他那样的问题——为什么不把翰林学士蓝挚赶尽杀绝——也敢在光天化日下问自己!

  他那话一出口,不知道多少双耳朵,在暗处听着了。

  为什么?

  不久前,宛湄是这样告诉淑慎郡主的——

  清流也好,沈党也好,司礼监也好——他们看似权势滔天,其实什么都不是。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昭皇帝才是权力的源头,清流,沈党,司礼监可以明争暗斗,呼风唤雨,是因为皇帝想让他们明争暗斗,呼风唤雨。

  用臣之术,在于一个“衡”字。清流虽有晋王支持,但是这几年一直处于劣势,钦天监监正元直之死是个开始,父亲左都御史宛燮之死,对清流来说则几乎是致命打击。

  五行金木,相生相克。如今如果把翰林学士蓝挚也赶尽杀绝,庙堂之上的平衡,就再也维持不住了。

  既然皇帝要两者相互掣肘,那么清流溃散之时,就是沈党气数将尽之日。

  皇帝可以给大臣权力,也可以剥夺权力,掌握生死,并以此驾驭威胁大臣,但是大昭偏偏有不怕死的臣子——

  元直死了,宛燮来了,宛燮死了,蓝挚来了——所以蓝挚绝对不能死,而且不可以对他打击太大,维持住现在的朝廷局势,是皇帝希望的结果,也是沈党的理想局面。

  这样的道理,王妃和沈党心里也知道,但是人在权欲里流连太久,就难免蒙蔽了心智,看不清格局,容易杀红了眼。

  越是在靠近权力本身的时候,越是容易误以为,自己掌握着权力。

  自己只不过提醒了一下,他们已经走到了皇帝给他们设的边界了。

  再往前跨一步,就是深渊万里,尸骨无存。

  “啊嚏!”

  “江先生!你在这里!”

  琉璃远远看见宛湄,急得一路小跑过来,见宛湄浑身湿透,大吃一惊:“江先生!我刚刚哪儿也找不到你!急死我了——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掉湖里了。”

  “不小心——”琉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江先生怎么掉湖里了还能说得跟没事似的。

  “然后……先生自己爬上来了?!”

  “先别说了……啊嚏!我们快先回去吧,再不换身衣服,在这里吹风,我只怕明天,你真的是要哪儿也找不到我了。”

  刚刚周围暗中窃听的耳朵里,有没有琉璃的呢?

  至于景佑为什么没有认出她,宛湄觉得有一种可能——即使他今天带着网巾束发,她却依然注意到,那乌纱之下,一道鲜红狰狞的短疤。

  有没有可能,是他在戍边之时,头部负伤,因此损失了一些记忆呢?本来分离的时候,他们都还是总角之年,他对自己的记忆也不一定深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但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景佑是装作不记得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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