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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宛滨回过神来,想道:莫不是妻子飞光,在松州的家里念叨他的坏话了吧,一定是的,又是一个小哭鼻子精。

  他接着说道:“子高回到家,把那歌声向妻子丽玉作了描绘,丽玉也甚为悲伤,弹拔箜篌把歌声写了下来,听到的人莫不吞声落泪。丽玉又把这曲子传给邻居女儿,这就是《箜篌引》的由来。”

  宛湄的小小眉头几乎要拧到一块。“我还是不明白……不过既然是个疯颠人,也就勉强说得通了。”

  然后宛湄眉梢一挑,拍手笑道:“真是怪事,夫子喜欢写疯颠人的诗。”

  宛滨一把按下妹妹的手:“仔细你夫子知道你这样说话,罚你抄书!”

  “我才不怕呢,夫子不会知道。我的哥哥呢,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哥哥,不会舍得我因为这样的事抄书的。”小女孩顺势挽住宛滨的手,左右轻晃。

  宛滨见了宛湄这个小糖粑模样,忍住笑意道:“但是,你要是不好好读书,还在别处取笑夫子,不用夫子罚你,我也会罚你的。

  “是——我一定用功读书,尊敬夫子,听哥哥的话。争取考上女探花,娶他一个王子皇孙回来。”

  “小滑头,说不过你了。”

  说要她用功读书的哥哥,为了活命,成了佞臣。

  说要考上女探花,娶王子皇孙回家的妹妹,成了江氏。

  宛湄轻轻敲着棋子。

  一颗颗棋子,一招招布置,全部都在其位。

  是时候,全心投身棋盘,做那执棋之人了。

  晋王府邸里,淑慎郡主秘密地接见了何夫之。

  “同意辅臣蓝挚的提议?”淑慎郡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知不知道,蓝挚这次要筹集的粮米,十分之七八都要从我的食邑上借?他借去的粮,一半拿来赈灾,一半送到北疆去。说是借,毕竟一半是纳粮输边,也就是给晋王的将士们御敌的军粮,我是晋王妃,到时候找谁还?谁会还?”

  淑慎郡主只觉失态,收了锋芒道:“蓝挚白白地拿了我的粮,还能纳粮输边去邀功,换好些盐引。眼下,粮米和盐都供不应求,这下蓝挚是盐也有了,粮食也不愁了——挑我这里下手,真够聪明。”

  何夫之跪着,把头低到地面上去:“鄙人是贱商,但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王妃,《道德经》里头有这么一句话,您看鄙人背的对不对——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接着说。”淑慎郡主往椅子右边的扶手上靠了靠,用指节轻敲了一下扶手,示意何夫之抬头。

  “所以王妃才要同意。如果王妃不同意,蓝学士已经把不顾苍生,不襄夫君的罪名为王妃准备好了。但是,如果王妃顺水推舟,就可以借力打力。”

  淑慎郡主一个字一个字地回道:“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最后三个“至于死”,却是带着突现的笑意极速地说出的。

  “是,王妃。蓝学士是个山中竹笋,头重脚轻根底浅,不过是被人推出来当枪使。”何夫之拿衣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他此举,并不是长久之计,您是皇亲国戚,他用这个法子从您这里借到了粮,就不可能再收手。下一个会是谁?那么多达官贵人,谁愿意在看着蓝学士自己身上放血?”

  见淑慎郡主低眸不语,何夫之咽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鄙人听闻,不止是这件事情,蓝学士已经在内阁会议上,多次置王妃于难堪之境了。只要您这次准了蓝学士的提议,借,而且是多多地借,那么不用多长时间,不用王妃动手,蓝学士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朝廷内阁里。”

  淑慎郡主心里一惊,面上却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若是可以除去蓝挚,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是,从我的食邑上借出去的粮呢?”

  何夫之又把头磕到地上去:“王妃,晋王现在无异于储君,天下迟早是您的丈夫晋王的。您是晋王世子的生母,天下也迟早是您儿子的。”

  何夫之的脸几乎挨到地面,在谁也看不见的角度下,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声音却诚恳又惶恐:“只要王妃的丈夫和儿子可以坐稳天下,现在郡主食邑上的损失,简直是沧海一粟。”

  “怕就怕那蓝学士一流,坏了王妃的名声,碍了晋王和世子的路。”

  淑慎郡主还是垂眸不语,看向趴跪在地上的何夫之半天,突然转头笑着对成蹊说:“何大人在这里来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扶何大人上座?”

  淑慎郡主一边看着何夫之颤颤巍巍地被扶到座位上,一边说:“刚刚何大人背的《道德经》,后头几句是——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不知道何大人的国之利器,可不可以示人呢?”

  “王妃睿智过人,鄙人不敢有所隐瞒——这个主意,的确不是鄙人想的,是一个投奔来的远戚江氏,给王妃出的法子。”

  “江氏?”淑慎郡主愣了愣。“你说是远戚,可有族谱?”

  何夫之从座位上起身,又跪在淑慎郡主面前道:“王妃如果不嫌弃,鄙人明日就可以带着江氏和族谱,再来拜谒王妃。”

  “那就明天一早,就带江氏过来吧,我也想见见,能出出来这样主意的人,现在长什么模样。”淑慎郡主笑道。

  三年,她等待了三年的利刃,就要为她所用了。

  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在山的峰峦后面。

  听见轻轻的滋滋声,宛湄起身剪短了蜡芯。她看着那盘棋入神,不知道外面,已经是快天明。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宛湄恍惚之间,好像从那黑白棋子里,看出来了《箜篌引》的意思。

  多少人习惯于庸常的人生,哪怕遭遇伤害和痛楚,也奢望着自己的世界,可以依然井井有条。

  她,即将要拒绝接受这种庸常,游行于世道之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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