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高冶走的苦兮兮的,脸上挂着的苦水几乎都能当着面给淌出来。
少年人的喜怒哀乐总是那么简单又明了,明明白白的表露在脸上,连半点功夫都不用,就能看清楚这些少年人的喜怒哀乐。
殿内的中官宫人全数都被他屏退在外面了,没有他的示意,不敢入殿内。殿外大门洞开,直喇喇的让外间的凉风吹灌进来,内殿里摆放着几面屏风,将灌入殿内的风屏蔽在外,但还是有丝丝凉风转过屏风和竹廉的缝隙到他身上来。
湿透了的内袍已经换掉了,他随意的披着轻纱中单,也没有将中单的系带系上,随意的敞开着。
殿内虽然没有中官宫人伺候,但是东西却是一应俱全,几盘樱桃毕罗恭恭敬敬整整齐齐的摆在那儿。
元茂拿了一块在手里把玩,想起在长信宫她吃了整整三盘的樱桃毕罗。他那时候一面和太后说话,一面用眼角余光暼她,见到她自顾自的吃这个。
当初他喂得她就是这个,没想到她好了之后竟然还喜欢吃这个。
元茂还记得此生初次见她,她被那些毫无上下尊卑的婢女丢在林子里,一个人坐在潮湿的石头上。无声无息,无悲无喜。那时候春寒料峭,但她衣裙单薄,袖里露出来的双手上全是冻疮的疤痕。
他望着她,她眼底里一片死寂,和记忆里顾盼生辉,嬉笑怒骂皆在脸上完全不同。
她从进宫开始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心里想什么就全部摆在脸上,连在人前遮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太后不喜欢她这样的脾性,觉得她喜怒皆形于外,过于轻佻。又讨厌她不肯轻易受她指派,对她这个侄女更是厌恶。
但他却喜欢,他有意的惯着她的脾气,顺着她的意思来。只要不危害社稷,她想要什么他都给。
她被太后憎恶送出宫外带发修行,回来之后,和太后所立的皇后连连交恶。剑拔弩张到外朝都上书说后妃相争并非祥兆,他充耳不闻,在里头拉偏架。
后宫内看着风向,逐渐对她也有了别样的敬畏。
渐渐的她身边也有了外朝的势力。后宫和前朝结盟,他这个做皇帝不但不拦着,反而乐见其成。
后面东宫私藏盔甲被人告发,他废黜太子之后,也将皇后一同废黜。封她为皇后。
他还记得封后典礼之后,她拖着身上繁重的皇后翟服在千秋殿内左右张望。他记得她把头上那顶沉重的冠帽给摘了,随意丢到一边。凤冠上十二花树还有其下两边的博鬓被她的动作给弄得微微发颤。
她像个顽劣的稚儿,没得到之前万般想要,得到之后就毫不在乎了。
他从外朝回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殿内张望着。
见到他来了,她像只飞鸟投入他的怀抱。
元茂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封后,所以他身着大冕服。那时候他才入殿,猝不及防她一头撞进来,头上冠冕垂下的玉旒都被撞的到处乱晃。
她抱住他的脖子,“你对我真好,”
他抱住她,她那一身大礼服繁琐沉重,他叹气,“你穿着这一身走来走去难道不觉得累?叫人给你换掉再看千秋殿是什么样子,不是更好。”
“我高兴嘛。”她摇了两下头,垂下的旒珠撞在她的脸上,她笑的花枝乱颤。
笑了一会,她凑近问他,“那你喜欢我穿,还是喜欢我不穿?”
他一愣,看见四周的宫人也全都深深垂首下去。
她向来都是如此,热切大胆,只要自己喜欢了,一把火放下去,才不管旁人的死活。
她鼻子碰了旒珠,催促,“说呀。”
“都喜欢。”
他这话说完,她就笑起来。
眼底里全是细碎纯粹的光。
但隔了一世,回头再见,她眼底里已经完全没有光了。
她呆呆的坐在石头上,行尸走肉一般。他知道,再这么下去,她恐怕是熬不到春日完全来了。
他的恨落入了无底的深渊,完全寻不到依托。他恨她,但他不想她死。
哪怕是她犯了那种诛九族的大罪,她也没有沦落到这种境地。
元茂学着给她将碎发给整理好,触碰到的肌肤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热,像是下刻就会死掉。
他试着按了一把她的肚腹,不出意料是瘪下去的。可能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进食了。
“饿不饿?”元茂问。
坐着的人依然没有半点回应,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坦然的接受一切,哪怕死了她也不知道害怕。
但元茂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滋味,一股火从肚腹里生出来蔓延全身,然后那股极其难受的感觉会慢慢过去,取而代之的浑身上下的虚脱无力。
他取了从宫里带来的一些点心,那些是他自己带在身上作为路上补给的。他把毕罗捏成小块,混着水给她喂下去。
她眼底里依然一片茫然,但好歹进食的本能还在,毕罗碰上她的嘴唇,知道张口进食。
他时不时过来,但凡过来必定会带上一些肉馅的毕罗,还会在水囊里灌上羊奶。原本看着熬不过去初春的人,就这么被他一点点的喂活了过来。
元茂看着手里的毕罗,指尖在毕罗上稍稍用力,便掐出了一个月牙痕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来一次,恐怕她的性子也变不了多少。恐怕还会因在别庄上的事,更加想要一雪前耻出人头地。
而这条路除了入宫,不做他想。
他仔细将毕罗掰开,送入嘴里细细咀嚼。
白悦悦提了罗氏挑出来的东西,掐着时间往长乐王府上去了。
她得知最近这位长乐王被任命为中书监,特意在府上等了几天,等到前去恭贺的人差不多已经没了,自己才收拾了一番去。
亲王们在洛阳里的府邸差不多都在南坊内,多绕几个道就到了。
长乐王府门门口排着一排戟架,这是达官显贵来凸显自己地位超群。
她下了车,整了整头上的帷帽。帷帽四面都是薄纱,垂至脚面,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薄雾里。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婢女,婢女上前道明了自家的来路,“我家小娘子想要拜见大王。”
话语说的诚恳,来的又是后族。豪门高族府里的这些人消息灵通,眼睛也毒,知道如今洛阳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后族,来的人也是贵人们应该有的绮罗满身。
阍人弓腰,“今日小娘子来的不凑巧,大王还没回来,不过小人先去通报太妃一声。”
少女在帷帽后点头,“有劳了。”
少女声音轻柔,阍人听得更是殷勤了几分,不多时阍人出来,“太妃请小娘子进去。”
长乐太妃是老一辈的嫔御,天子驾崩之后,其余的嫔妃有儿女的,跟着儿女们出来,要么就回娘家去了。
长乐太妃就是跟着儿子一道生活。
白悦悦被几个婢女领着到了内堂,长乐王年岁一把,但在这个年纪还未娶妻。亲生父亲驾崩的时候,他年岁还小,根本不到娶妻的时候,到了大点,兄长又带着他四处征战。行军打仗长年累月都要待在外面,又一拖再拖。
到了如今,长乐王自己都是长辈了。除了宫里的皇太后倒是没谁还能来管他的婚事。
白悦悦到了内堂上,见到一个保养甚好的端庄妇人坐在坐床上,眉目虽然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但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采。
也瞧出了几分长乐王的影子。
“我听说,有小娘子来寻他。”太妃开口就笑,她让婢女扶白悦悦到坐床上坐下,“这可是罕见的事。”
“我都许久没有碰见有小娘子来了。”
白悦悦坐先给太妃行礼,然后再坐下,“我是来给大王道谢的。”
长乐太妃点点头,“他过了一会才回府。”
说完,又问两人是怎么遇上的,白悦悦照实说了,长乐太妃颇有些讶异,“那日我也到景明寺,他也陪着,中途我让他给办个事,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小娘子。”
她点头,“也好。”
正说着,有婢女过来禀报,“太妃,大王已经回府了。”
长乐太妃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让婢女送白悦悦过去。
白悦悦到的时候,长乐王已经换了常服。
见到白悦悦,长乐王道,“你阿爷已经亲自来过了。”
白悦悦一惊,“大王还记得我?”
长乐王看她,白悦悦继续道,“大王这种贵人,平日里见的人多了,也不是个个都能记住,我原本以为……”
她说着又一笑,“幸好大王还记得我。”
白悦悦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里都是些许浮动的细碎光芒。
“我是来谢谢大王的。”她说着,亲自从婢女手里把谢礼拿过来给长乐王看。
“大王说是举手之劳,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若是真的叫那火烧到了,就算不死也要下半辈子都见不得人。这个恩情大王说大不大?”
长乐王看到她手里的那只博山炉,博山炉看着技艺精湛,透出几许古朴。估摸是百年前的旧物。
“我只有这个了。”白悦悦见长乐王暼了几眼博山炉,连忙解释,她看上去显露出几分窘迫。
“这个东西放在外面也算是难得。”长乐王安慰道。
“尤其还是几百年前的古物,甚是难得。”
博山炉算不上什么难得的东西,但这话被他说出来,反而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
他示意婢女把白悦悦手里拿着的东西接过去,“小娘子其实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阿爷来谢大王了是没错,但是我也要来,若是不来,那成什么了。”
长乐王端起侍女送来的茶汤,他笑了笑并不说话。
“当然我也是有别的缘由。”
长乐王抬眼含笑看过来,就听到少女理直气壮道,“我心悦大王呀。”
长乐王刚喝的那一口茶汤呛在喉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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