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出”姜府
四月二十五日,是大小姐姜宁的十七岁生辰。姜府虽未大肆操办,但姜尚敬吩咐厨房准备了较平日丰盛许多的午宴,为长女庆祝。席间,大夫人妊嫄提起她的婚事,请老爷尽快拿主意。
近两年来,不少人家曾上门提亲,能娶右侍郎府的大小姐,说出去脸上有光。可只要一听说,要入赘到姜家,便纷纷断了念想。有名有姓的人家,没有男子愿意入赘。毕竟,入赘,意味着低人一等。而愿意入赘的男子,又入不了三姨娘的眼。因此姜宁的亲事,令人十分头疼。
同样令人头疼的还有大少爷姜胜,他较姜宁年长一岁,到九月份就满十八岁,参加过一次科举,结果名落孙山。今年秋天,乡试就要开始了,可他功课仍未见长。如果今年再次落榜,媒人来说亲,条件自然就得放低。
姜淮伊偷觑黄妙人,她的脸色不太好看。因方才大夫人话里有话,暗示她:女孩子要求不要太高,差不多就嫁了吧。
可这黄妙人很是要强,平日里对姜宁,姜妍两姐妹要求颇严。不像妊嫄,只盼姜不吝吃好穿好,平安快乐,别无他求。
眼见姜宁一顿生日宴吃得愁云惨淡,姜淮伊暗暗同情起她来。若能在民间寻一才子,清贫些也无妨,先请他入赘,再参加今秋乡试,若能考个一官半职,也算配得上姜家大小姐。只是这才子不知何处可寻。
于是,下午姜淮伊早早去了学堂,趁旁人还未到,偷偷在姜宁的书本里夹了纸条。约她天黑后在竹林里密会。
到了时辰,姜宁果然赴约,“五妹,你找我何事?”
姜淮伊将想法一五一十说了。姜宁摇头失笑,“说起来容易,我们总不能大街上去拉人吧?况且,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怎会甘心入赘,岂不被人瞧不起?”
“难不成你的亲事就放下了?”
“唉~”
姜淮伊继续道,“大姐,你可知当年三姨娘和爹爹的婚事并不顺利?因三姨娘家境不好,被祖父嫌弃,迟迟不同意。可爹爹不曾一日忘记过三姨娘,等和大夫人成亲一年之后,终于迎娶三姨娘进门。我相信,大姐你一定也会遇到像爹爹这样对你有情有义之人,为了你甘愿忍受闲言碎语!”
“真的吗?”
“当然啦~你看爹爹,才华样貌学识样样不差,同时又慧眼识珠,从小便认定与三姨娘厮守终生,大姐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学问胆识不比男儿低,男人见了你,只有自惭形愧的份,哪里还介意什么入赘不入赘的?提亲的那些家伙从未见过你本人,图的不过是姜府大小姐的名头而已。如果他们认识你本人,一定挤破了头要与你成亲呢!”
“可是……爹爹平时不轻易准许我们出府,我又怎能结识有才之人?”
“嘿嘿~”姜淮伊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听说过没?我们乔装打扮成男子,你化名姜胜,我化名姜妍,以文会友,若能遇到欣赏之人,便说动他来提亲!”
“可,若真成了,日后不就露馅了么?”
“权宜之计嘛~你俩成亲之后,解释清楚就好了。他既然喜欢男子装扮的你,说明与你灵魂契合,知道你是女子,又如此美貌,自然只会更欢喜了!”
姜宁被说得十分动心,却犹豫着不敢答应,因她向来听话,从未干过这等事。
姜淮伊怂恿道,“你不说,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我保证没事的。对了,你出来时,有没有在被子里塞枕头并告知丫鬟早睡不让打扰?”
姜宁点头,“嗯。”
“好样的!来!换上!”姜淮伊把提前准备的衣服递给她。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衣服?”
“下午差丫鬟出去买的,新的,没别人穿过哦~”姜淮伊大抵知道,这姐姐平时有些洁癖。
姜宁换好衣服,又问,“咱们怎么出去?”
“放心,我一早想好了!”姜淮伊拉着她回到西林苑,却偷偷摸摸不惊动其他人,只躲在阴暗处喊铁柱,铁柱下午得了交代,因此一听到动静,便悄悄掩护两人到院子西北角落,然后做人墙让两位小姐踩着攀上墙,然后自己跳过去,在外边把两人接下来。
“铁柱,记得咱们的暗号哈~听到猫叫声,三长两短,就来这里接应我们!”
“放心吧,小姐。”
两人来到街上路灯明亮处,互相整理衣裳发型后,便向人多热闹的街道走去。以前随大人外出时大概知道哪些地方人多,哪些地方读书人多,因此很快便到一家青楼。打眼一望,人的确多。两人便进去就座点了茶水。这里文人雅士颇多。姜宁扭捏一阵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与邻桌攀谈起来。姜淮伊则是一耳听姜宁钓婿,一耳欣赏雅乐。只是这古代的音乐幽雅宛转之余,多了催眠的作用,听着听着竟打起了盹!
直到姜宁猛推,姜淮伊才醒,“唔?……呃,结束了?怎么样?”
姜宁神色郁闷,似乎不太顺利。“走吧……边走边说。”
回姜府的路上,姜宁娓娓道来,“这里文人雅士虽多,能谈得来的却少,而能聊上几句的人里,有的已成家,有的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有的曾到姜府提过亲被入赘吓退,其余的则把入赘看做对他们的侮辱……”
姜淮伊安慰道,“大姐不必气馁,我们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不急于这一晚的。而且,你不用上来就问愿不愿意入赘,先培养培养感情,等熟了之后再提,也许答案会不一样呢?”
“五妹,还有一事——”
“什么?”
“青楼的消费不低,能来的多半是达官显贵,清贫的读书人不会来。”
“对哦~我们要找‘清贫’的读书人。”
“我问过了,沿着东街向北走,有一间寺庙,夜晚许多读书人会到到那里借光,下次咱们直接去寺庙。”
“好!”
回到西林苑,两人换回衣服,又约好隔天再去,方才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天吃早饭时,姜不吝一脸坏笑盯着姜淮伊看了许久,等妊嫄走了,便再憋不住,逮着姜淮伊问,“姜淮伊,老实交代,昨晚你去哪儿了?!嗯??”
姜淮伊瞅一眼房内伺候的丫鬟,偷偷冲她使眼色,“噢,昨晚啊,昨晚我有些累,就早早睡觉了。”
姜不吝接收到信号,夸张地点头,“啊~你早早睡觉了啊~~~竟然是这样~~~嗯~~~不错不错~~~”
等两人独处时,姜淮伊将昨晚和姜宁外出之事告诉了她,惹得她十分不快,“好啊你,姜淮伊,真不够意思,有这等好事居然不叫上我?!亏我平日里好吃好玩的都想着你,哼!以后再不理你了!”
姜淮伊满脸黑线,“这……不算什么好事吧?”
“这还不算好事?!”姜不吝气得跳脚,“这么刺激,这么有意思的事,你说不是好事?!”
“啊,这……”
“别忘了,我可带你偷看过爹爹查功课~要不然你怎么能想到让丫鬟每日替你摘抄?”
“可是……”
“别可是了,下次什么时候,带上我!”
“啊?”
“啊什么啊?你不带我,我可向爹爹告发你了哦~”
“别别别——”
“老实交代,下次什么时候?”
“好吧,下次带上你,但你要保证,不能让大夫人知道!”
“放心吧。我娘整天叫这个问话,找那个谈事,没空理我。”
“万一她忽然找你呢?”
“就说去西林苑找你玩儿去了呗~反正我常找你玩儿~”
“如果是急事,非要找到你不可呢?”
“简单,就说咱俩玩捉迷藏,四处躲着,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呗~哎呀,你放心吧,我娘这里我负责,不会拖你后退的!”
姜淮伊这才勉为其难答应她。
回到西林苑,姜淮伊找木棉来问话,“昨晚你守夜,姜不吝可曾来找过我?”
木棉回忆一下,点头道,“嗯,六小姐的确来过。”
“怎么没告诉我?”
木棉低头偷瞄一眼,小声嘀咕:“小姐您没问……”
“……”姜淮伊无奈,进一步解释道,“万一她找我有什么事呢?你不说,我不知道,误了事,怎么办?”
“您和六小姐每天一起吃早饭,如果是重要的事,她第二天肯定会说。”
“……”她说得有理,姜淮伊不好再责怪,只叮嘱她,“你是我院里的丫鬟,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站在我这边。”
“自然是这样的。”木棉乖巧道。
第二次出去前,姜淮伊专门交代她,“今晚再有谁找我,或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小姐。”
谁知来赴约的,又多一人。
“姜不吝!让你来就够意思了,你竟然又带人?!你就不怕被发现?!”
姜不吝哼唧道,“哎呀,我不是看鸷荫姐整日无精打采,想带她放放风么?你也知道,咱姜府规矩多管得严,天天呆着早晚要疯!”
姜鸷荫趁机保证,“大姐,五妹,你们放心,这事我一定守口如瓶!”
“哼!”姜淮伊气道,“鸷荫姐你守口如瓶也没用,有人是大嘴巴!”
姜不吝嘿嘿一笑,“你放心吧~咱家的哥哥们白天想出去就出去,没人管,四弟太小,走路都不利索,而六姐妹中,这里已有四个,剩下俩,一个姜妍,一个姜茹雪,姜茹雪我肯定不会说的,至于姜妍,就看大姐说不说了~”
姜淮伊剜她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大姐嘴巴可严着呢!”
姜宁催促,“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咱快换好衣服走吧!”
“嗯!”
“好!”
“走!”
于是姐妹四人隔三差五乔装打扮,在夜晚到外边溜达。姜宁目的性强,执行力足,每回到寺庙里与人攀谈,“不为寻夫婿,便是来这里与人辩论,就能长不少见识,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纸上得来终觉浅呐~——五妹,你出得这个主意真不错!”她偷偷向姜淮伊说道。
然而姜不吝却不满,“怎么每回都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点都不好玩儿!没意思!不如,我们去酒馆?去逛庙会?”
姜淮伊没好气道,“庙会一年一次,今年年初咱不逛过了么~还有酒馆都是卖酒的,你一个小姑娘,去哪里干什么?”
“反正我不想来寺庙了!”
姜鸷荫也说,“天慢慢热起来,蚊子也渐渐多了,每回我都被咬,与其来寺庙,还不如在家里呆着呢~”
于是姜宁提议,“不如我们分开,你们可以去戏院、青楼听曲,我和五妹来这里以文会友。”
“就这么定了!”
渐渐地,姜淮伊瞧出不对来,姜宁似乎与其中一男子看对眼了,两人常常说着说着便起身走到无人处,莫非……?
姜淮伊趁四下无人时问姜宁,姜宁倒也不隐瞒,“我和他两情相悦。”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姜宁点头,“知道,我不喜骗人,确定自己的心意后,我便向他坦白是女儿身。”
“你们……没有……那个吧?”姜淮伊有些后怕,这姜宁才十六岁,情窦初开,万一被渣男骗了,可怎么办?
“哪个?”单纯的姜宁不明她所问之事。
姜淮伊硬着头皮直说,“他有没有脱你衣裳?有没有摸过你?”
“呀!”姜宁一听忙捂住耳朵,顿时脸已羞得通红,“五妹,你从哪里听得这些污言秽语?!”
姜淮伊猜到八九分,但还是不放心,一定要听到确切答案,“大姐,你别管我哪里听说的,眼下只你我二人,你只告诉我,他有没有对你亲亲抱抱,有没有和你肌肤相接,有没有掀过你裙子?”
姜宁的脸如同熟透的苹果,低下头半天不敢看她。
原本八分确定的想法被动摇了,她这样子,又不像什么都没发生。
姜淮伊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走近一点,追问,“姐姐,你说话呀,到底有没有?”
姜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他总盯着我看,有一回想亲我来着……”
完了……姜淮伊一颗心直往下沉……
“但被我扭头躲过去了。”姜宁继续道,“然后,他……他便……”
“他怎样了?”姜淮伊倒抽一口气呼不出来。
“他便把我拥进怀里,好久好久,我感受他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还有吗?”
“没了,只这一次。”
“真的吗?”
“真的。”
“没脱过你衣服,也没让你自己脱过吧?”
“没。”
“也没隔着衣服摸你胸和屁股吧?”
“五妹?!你这都什么问题?!”
“有没有?!”
“没有!”
“有没有对你说过过分的话?!”
“什么叫过分的话?”
“就是我这般污言秽语。”
“没有。”
“是么?为何你们总要躲起来说话?”
“他……他总夸我好看,说他晚上会梦到我,一天不见我就想我……这些话,他只在独处时才对我讲。”
姜淮伊心道,原来是个情场老手,还好发现得早。
因此劝诫姜宁,“大姐,你涉世未深,而他油嘴滑舌,一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劝你趁早远离他。“
姜宁不解,“不是五妹你提议来这里找夫婿的么?”
“是这样没错,但姐姐你没经过男女之事,第一次通常不会有好结果,所以你需广撒网,多结交一些朋友,然后从中挑选更优秀的,而不是直接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是我见过除爹爹外最优秀的男子。”
“姐姐,你才认识几个人?你前段时间还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怎么如今就挂在一棵树上不肯多看看了?”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他很优秀,乡试一定没问题。”
“是,我承认,他的确出口成章,但……但选夫婿最重要是真心,可靠,有担当!”
“他是正人君子,我相信他。”
姜淮伊眼见她堕入爱河,知劝不动她,眼珠子一转,又心生一计,“既然姐姐认定他是真心实意地对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赌什么?”
“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如果他对你是真爱,那么,你从今往后不再见他,直到乡试结束,如何?”
“为何无端端不再见他?”
“这是对他的考验!如果他只是贪图你的美貌,见不到你,自然就会断了念想,也许等不到乡试就把你忘了,另寻新欢。”
“我总该当面和他说清楚——”
“不——”姜淮伊打断她,“姐姐不能再见他,却可与他书信往来,这样便可知他更看重姐姐的样貌,还是才华!”
“这……”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姐姐就说乔装打扮之事被家人发现,再出不来了。相信他一定会谅解的。”
“……也好……每回偷偷溜出来我总提心吊胆,好几回晚上发恶梦被抓到,令我心惊肉跳。”姜宁总算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五妹,我和你赌!我相信刘郎的人品和才华。”
这厢稳住了姜宁,那边姜不吝自从和姜淮伊分道之后,便玩得不亦乐乎。因此一听姜淮伊说以后不再出去,便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大姐不出去就不出去呗,我和二姐照常出去,不碍事。”
姜淮伊苦口婆心劝不住,拿爹爹吓唬也不管用,眼见这姜不吝越玩心越野,不由担心起来,“姜不吝,你和二姐都溜去哪儿玩了?”
“哈!”这个问题问到她心坎上了,便得意洋洋把去过的地方全说出来,“我们去过的地方可多了!大街上看过杂耍、酒馆里听过说书、花鸟市场逗过鸟、池塘边捞过鱼,唉,说到捞鱼,二姐每回都能捞到‘这么大——’的鱼,可惜,怕被人发现不敢带回家去,又给放生了……诶,对了,有一回听说书时,我们还碰到姜胜了——”
“谁?姜胜?你是说大哥?”
“对呀, 他说他经常在那里听说书——”
“他认出你们了?!”
“嗯,不过你放心,他答应帮我们保密,还说要带我们去妓院见识见识呢~”
“妓院??!”姜淮伊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姜胜,狼心狗肺,居然要带亲妹妹去逛妓院?!三年前派人给他送膏药,真是瞎了眼!
“不过——”姜不吝继续说道,“二姐一听妓院,跟你一样反应,姜胜便哈哈一笑,说是开玩笑,逗我们玩,没带我们去。”
姜淮伊提起的心总算放下。只是打定主意,不能再放任姜不吝肆无忌惮疯玩下去了。
只是这姜不吝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也不听话了,“姜淮伊,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敢把这事告诉爹爹,我就把你供出来,况且,你是主谋,到时候爹爹铁定拿鞭子狠狠抽你!”
姜淮伊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姜不吝说得没错,如果事情败露,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万一这姜尚敬发起狠来,自己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恰逢晚些时候,姜宁约她密会,拿出一封信来,“五妹,你帮我把书信交给刘郎,待他当你面看完,你问他是否要回信,若回信,你便等他写完带回来给我,若不回信,我……我……我便断了念想!”
姜淮伊瞧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打趣,“大姐就不怕我偷看?”
“我和他的事你一清二楚,且五妹素来懂事,我想你断不会偷看,抑或藏起他的回信不交给我……“
这话说的,反倒让姜淮伊不好意思。她直言直语,姜淮伊也不好搞些小伎俩,破坏两人感情。又问:“大姐,你怎么不派贴身丫鬟替你送信?也省得咱俩天天摸黑密会?”
姜宁闻言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放到姜淮伊手心,“劳烦妹妹了。”
姜淮伊连连摆手,推辞不要,“大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宁微微一笑,固执地把银子塞回来,“五妹,你听我说,娘亲向来管教得严,我贴身伺候的丫鬟、小厮,包括奶娘都是她亲自挑选,故对我身边的人和事了如指掌。全府上下,我敢说心事的人,除了姜妍,只有五妹你。刘郎的事,姜妍都不知道,我只能拜托你!”
“大姐怎会如此信任我?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姜宁笃定道,“不会。此事因你而起。若真被撞破,你一定比我惨。”
“……”姜淮伊不由苦笑。
姜宁把银子塞到她手中,又叮嘱道,“五妹,莫怪我疑心重,你一定要亲自送信,万万不可让你院中的人知道!”
“大姐放心,我的贴身丫鬟嘴巴很严,她不会乱说的。”
姜宁却不认同,“五妹说的是哪个丫鬟?梧桐还是木棉?梧桐原是跟着二少爷的,由大夫人亲自挑选,当时二少爷年幼,她却不检点,与二少爷过分亲近,本来贴身丫鬟服侍少爷是平常之事,怪只怪梧桐过于心急,不等二少爷长大!因此大夫人安排她服侍六小姐一段时间,后来你病好了,又派出伺候你。木棉以前是我的丫鬟,不用多说,是我娘的人。再说你院里的其他人,齐妈原先一直在杨婆手下做事,而杨婆是大夫人心腹,听说铁柱以前跟过爹,国槐曾给谢氏帮过忙……”
姜淮伊嘴硬,“就算他们曾服侍过别人,到了我院里,就是我的人,自然为我效力。”
姜宁冷笑,“上个月,我曾见木棉偷偷去我娘那里……”
姜淮伊低声咒骂一句,把银子和书信往衣服又塞了塞,“好,我亲自送。此事只你我二人知道,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人。对了,姜不吝那边,我只说咱俩出去以文会友,没说其他的。”
姜宁点头,“嗯,瞧她没心没肺的样子,肯定不会多想。”
“那二姐呢?她会不会猜出来?”
“老二不好说。但至少目前,我们都是安全的。而且即便她猜出来了,口说无凭,也没什么实质证据。只有这书信, 五妹可千万保管好!”
“这样,你的信待他看完,我就给烧了;他若回信,你也要立即烧掉!”
“理当如此!”
于是,姜淮伊干起了送信的差事。那刘郎还算靠谱,读了姜宁的信,一脸担忧,问她近来怎样,有没有受责罚,姜淮伊只说她被禁足,其他无恙,他才放心写回信。
姜淮伊把信收好,约莫着时间还早,便去找姜不吝她们汇合。这次她们去了一间偏远的茶馆,等姜淮伊赶到时,说书已接近尾声,俩人一边嗑瓜子,一边听说书,壶里的茶都喝没了。
姜淮伊便扬声喊小二过来续茶。那小二却一边倒茶,一边盯着姜淮伊瞅,姜淮伊以为是女儿身被识破,便低头躲避。
小二倒完茶走后,姜淮伊余光瞥他的背影,似乎腿脚不太利索,走路一跛一跛的。
待听完说书,三人结账离开,只是没走多远,刚转过街口,一行人便拦住去路,约莫七八人,个个手持木棒,目露凶光,为首之人一条腿跛着。
姜淮伊定睛一瞧,是店小二,便冲他们喊道,“茶钱给过了。”
对面人却不接话,只一脸坏笑。姜淮伊忽觉这店小二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像谁。
身旁姜不吝喊话,“原来是家黑店,怎么?想抢钱?我告诉你们,你敢抢小爷的钱,小爷明日就把你们这家店给砸了,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告诉你们,我爹可是朝廷官员,户部侍郎姜大人,都听过吧?!敢惹我?!我看你们是活腻了!哼哼,怎么样?怕了吧,怕的话,趁早收手,小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你们一马——”
“五小姐——”店小二忽冲姜淮伊喊道,“怎么?不认识小的了?呵,果然贵人事忙,可小姐的样子化成灰我都认得!”语气透出深刻恨意。
姜淮伊猛然醍醐灌顶,“你是……国槐???”
此话一出,姜不吝也想起来了,“原来是我姜府的奴才!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不快磕头认错?!”
姜鸷荫看他脸色不善,忙拽姜不吝胳膊,防止她说错话激怒对方。
国槐如今个头蹿高许多,已是小大人模样,怪不得起先没认出来。只听他道,“咱们相聚在此,只因我要向五小姐讨样东西——”
姜淮伊直觉不妙,忙回头对二人说,“姜不吝,你和二姐快走,回去搬救兵。”
“啊?”两人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姜鸷荫反应快,急道,“不行,咱们离家太远了,一来一回要将近半个时辰!”
姜淮伊还要劝,却被国槐抢先喊话,“五小姐,三年前,我还你的银子你可曾收到?”
不等姜淮伊回答,国槐自顾自道,“想来是收到了,否则,你也不会令手下打断我一腿了!”
姜淮伊暗叹,看来他是为断腿来寻仇了,试图解释,“国槐,你的银子我收到了,冤有头债有主,你的腿不是我打断的,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哼!”国槐愤愤不平,“不是你打的,却是你下的命令!”
姜淮伊暗自叫苦,眼看跟他理论不清,冲姜不吝、姜鸷荫低喊,“快跑!”
三人拔腿便往后跑,谁知身后也被人拦住,并逐渐形成合围之势,试图将三人围在中间。
说时迟那时快,姜淮伊瞅准国槐腿脚不便,猛然朝他那边冲去,姜不吝、姜鸷荫紧随其后,突破重围!
只是这个方向更加偏僻,一群手持木棍的半大小子穷追不舍,不一会儿便被追上。
“不要停!继续跑!”姜淮伊边跑边喊。
“哎哟!”姜不吝一声惊呼,跌倒在地,很快,她被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姜淮伊想要回头救她,无奈对方人多,自己反被制服,不远处,姜鸷荫也被抓住。
后头国槐赶到,几人将这三人押到他面前,只见国槐朝地上啐一口,指着姜淮伊骂,“你个贱驴蹄子!还想跑?!兄弟们,给我好好教训她们!”
一声令下,七八根棍棒同时向三人身上招呼,顿时惨叫声不绝,姜淮伊只顾得上用手护头,身上挨了不少棍棒拳脚,姜不吝、姜鸷荫也差不多,疼得哭爹骂娘,满地打滚。
待几人打累了,国槐才喊住手。此时姜家三人被打趴在地,起不来身。
国槐从其中一人手中夺过木棍,指着姜淮伊对他道,“你帮我按住她的腿。”
那人随手拉过姜淮伊的右腿,一手抓脚,一手摁大腿,姜淮伊奋力挣扎,又有两个过来,按住肩膀胳膊,再动弹不得。
“国槐——”姜淮伊急喊,“国槐,你听我说——真的不是我——是齐妈——是她下的命令!”
国槐凄然一笑,“五小姐,不用嚷嚷了,来,你瞧瞧——”说着把自己那只腿伸出来,“瞧见了吗?”
只见他小腿和脚相连的踝关节处向内弯折成锐角,与正常人相差极大。
“国槐——”姜淮伊继续喊,“国槐——你……你有没有看过大夫?兴许……还能治好?我出钱给你治,好不好?我保证,我一定请最好的大夫,你相信我,姜府请得起最好的名医!”
“好啊!就让他先治好你的腿——“说罢抡起木棍,朝她的腿挥去!
“啊——”一声惨叫,同时木棍应声而断,“走!”国槐匆忙扔掉手中半截木棍,招呼兄弟逃入黑巷中。
姜鸷荫、姜不吝两人挣扎着过来,三人抱到一起,姜淮伊强忍痛苦,瞧两人俱是鼻青脸肿,嘴角、脸颊染着血迹,没少受皮肉苦。
“五妹,你的腿?”姜鸷荫尝试将她扶起来,却牵连出刻骨的痛。“二姐,不行不行……我动不了……”
“我背你。”姜鸷荫道,一旁姜不吝帮忙扶人。
姜淮伊挣扎着试了一下,担心被打断骨头,背的时候万一再碰着,便摇头道,“不行,二姐,你去茶馆弄个推车来,把我推回去吧。”
姜鸷荫摸一摸身上,还有些碎银子,便点头道,“好。你和不吝在这里等我。”
趁她离去,姜淮伊检查姜不吝伤情,“刚才他们都打你哪儿了?”
“哇”一声,姜不吝大哭起来,方才慌乱中只顾跑,又急又怕,顾不得疼,如今一问,便觉得委屈至极,“从小到大,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
的确,三人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姜淮伊抱着她安慰一阵,又叮嘱她,“不吝,回到府中,大人们若问起来,只模糊其词,能少承认就少承认。”
不料,这姜不吝只顾放声大哭,完全不搭腔。而腿部痛感阵阵袭来,也令她脑子逐渐模糊。
姜鸷荫何时借来推车,已无清晰印象,只隐约听见姜不吝在耳旁喊:“姜淮伊、姜淮伊、姜淮伊……”
一阵晕眩过后,意识又清晰起来。灯火摇曳中,欧阳雄的脸不时在眼前晃,姜淮伊低声哀求,“大雄……大雄……”
他把耳朵凑过来,“五小姐,您想说什么?”
“大雄……一定……保住我的腿……我……不想……当……瘸子……”
“卑职一定尽力!”
姜淮伊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紧张起来,手颤颤巍巍揪住他的衣领,“我、若瘸、必杀你!”
欧阳雄一愣,“卑职给小姐开止痛药。”
姜淮伊心中气恼,这个欧阳雄,好听话都不会说么?!“大雄,我不怕痛,我怕瘸,呜呜呜~~~ ”
“小姐别急,卑职先用酒、膏药擦拭了伤口四周,接下来要摸一下骨头,判断伤情,期间会很痛……”
“我说了,我不怕痛,你扶我起来——”
欧阳雄把姜淮伊扶坐起, 在不远处伺候的木棉为她后边垫好靠背。
“拿块棉布塞小姐嘴里!”欧阳雄吩咐木棉,后者照做。
“忍着点——”
“唔~~~~~~~~~~啊~~~~~~~”闷哼声中,姜淮伊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熟悉的床,熟悉的人,“梧桐——”
梧桐正在屋内打扫,听到动静,惊道,“小姐,你醒了?我去叫大夫!”
很快,欧阳雄过来查看情况,姜淮伊急不可耐,“怎么样?大雄,我不会变瘸吧?”
欧阳雄皱起眉头,边叹气边摇头,这可把姜淮伊给吓坏了,“我、我不会真瘸了吧?!呜呜~~~~(>_<)~~~~我……我杀了你——”
霎时,姜淮伊双手已卡住他的脖子,与他拼命,梧桐和闻声赶来的齐妈急忙阻拦,“小姐,别激动,您冷静点!”
欧阳雄方才得以挣脱,整理整理衣衫,解释道,“五小姐息怒,您的腿暂时还瘸不了……”
瘸不了?真的吗?
哭声戛然而止,抹一把眼泪,喘口气。
你妹的,不早说?!
姜淮伊没好气瞪他一眼,总算松一口气,“暂时瘸不了是什么意思?”
“五小姐小腿下侧离脚踝约五公分处,出现骨裂,据我昨夜诊断,颇为严重,然所幸裂骨没有明显移位,若悉心调养,应不至瘸腿,但接下来的半年,小姐需卧床静养,不能随意活动。”
姜淮伊一听,琢磨他话的意思,骨裂还没骨折严重,而现代人骨折了打个钢板固定一下就能好,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随即又暗暗得意,昨晚看到国槐的伤,是在踝关节处被外力击打导致的跛脚,所以当他挥棒而下时,姜淮伊故意尖叫,分散大家注意力,趁机拔腿朝下、朝前蹬出,朝下是想将小腿后侧肌肉翻转过来挡木棒,向前则是为避开踝关节,虽然没学过医,但直觉是关节受伤会比骨头受伤更严重。如今欧阳雄的话证实了当时的小伎俩果真有用!
“大雄,你让齐妈带你寻些板子、布条把我的腿包扎一下固定住。”
闻言欧阳雄露出奇怪的表情,“五小姐的想法甚是奇怪,通常包扎是在有外部伤口的情况下,可昨夜验伤时,虽有肿胀却不曾破皮,故未包扎。另外,小姐说的板子是什么板子?您修养个把月之后倒是可以借助拐杖轻微活动。”
姜淮伊嘿嘿一笑,对欧阳雄比划起来,“板子宽如竹简即可,长呢,比竹简长些,但不能长过我的小腿,寻个一二十根,绕圈将我的腿固定住,这样我的腿不怕撞击扭打造成的二次伤害,而且能促使骨头早日长好。”
欧阳雄略一思索,不由对她竖起大拇指,“五小姐好法子!”
于是齐妈带欧阳雄准备工具,期间,梧桐伺候着吃了早饭,喝了药。待欧阳雄帮忙把小腿固定好,姜淮伊道谢一声,便让梧桐扶着去茅房。
“小姐,使不得!”齐妈急忙拦住。
姜淮伊奇道,“我撒个尿,你拦我干嘛?”
欧阳雄一听这话,忙提着药箱告辞了。齐妈方才道,“小姐,您要是有什么闪失,老奴、老奴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
“上个厕所能有什么闪失?”姜淮伊不以为意,“起开!”
梧桐瞅眼齐妈,又瞅一眼小姐,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扶着去了茅房。
小解一通,只觉畅快淋漓,舒服极了。待要伸展腰肢,顿觉浑身酸痛,想起昨晚还挨了顿打,不由龇牙咧嘴喊起疼来。
回到屋里,却见大夫人端坐上首,杨婆及贴身丫鬟站在身后,而齐妈、铁柱、木棉均在地下跪着。
“娘——”姜淮伊嘴甜喊了一声。妊嫄看到忙令人搀扶,“快,扶五小姐到床上。”
姜淮伊龇牙咧嘴坐到床上,梧桐给她垫好,便跪到齐妈身后,听大夫人训话。
“娘——不吝怎么样了?我还准备去看她呢~”
原本神色凝重的妊嫄,又变得担忧起来,“吝儿吃睡倒是正常,只是一问她话,她便嚷着头疼,说是昨晚后脑挨了两棍。欧阳大夫看了,没什么外伤,也摸不出淤血,只说再观察几日。”
姜淮伊听她吃睡不成问题,料想之所以喊头疼,多半是怕被母亲问罪,因此微微一笑,安慰起她来,“娘亲不用过于担心,不吝脑子素来灵光,想来是经昨夜一事吓得还没回神,修养两日便好了。您瞧我,昨夜还昏迷不醒,今早起来便恢复得七七八八,精神头也好了许多~”
妊嫄听她口齿清晰,方才丫鬟又扶她出去活动,想来伤势并不严重,不由放松些,只是仍叮嘱,“听欧阳大夫说,伊儿你的腿是骨裂了,需多加注意,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日后可要加倍小心,不敢再有磕碰了!”
“知道了,娘亲。”
“另外,昨晚之事,老爷都已知悉,今晚他会叫你们去书房问话,你有什么要说的?”
姜淮伊斟酌言辞,简单道,“娘,我先认个错,因玩心忽起,便叫上不吝、二姐到府外茶馆听说书。不幸碰到国槐,他先前偷我银子被识破,后乱打一通将他赶出府,落个跛脚的毛病,因此对我怀恨在心,找了十来个兄弟在偏僻小巷堵住我们去路,乱打一通出气,并特意朝我腿上打,妄想打断我一条腿,所幸,欧阳大夫艺术高明,才没让他得逞!“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话听得杨婆低声祷告起来,妊嫄也拧起好看的眉毛,双手捂在胸口,似是后怕。
“昨夜回来时你们穿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妊嫄又问。
姜淮伊略一回忆,第一次是自己提前准备的,而姜不吝、姜鸷荫则是换好了来汇合,因此摇摇头,“我们各自准备,我是自己做,她俩怎么弄的我不清楚……”
“你会做衣服?!”
“唔……男子的衣服简单,我拿剪刀大概剪出个形状,往身上一套修改修改就完事了。不费什么功夫!”
“你们是怎么溜出去的?”
“天黑翻墙。”
妊嫄便不再多言,转头吩咐梧桐,“梧桐你留下伺候小姐,其余人跟我走。”
“是!”众人异口同声。
很快屋内只剩两人,梧桐道,“小姐昨夜回来沾了不少血迹,当时情况紧急,只大概脱了外衣,也没给小姐擦洗身子,我这会儿到后厨要点热水给小姐擦擦身子可好?”
“嗯,好。”姜淮伊应道,忽然想起,刘郎给大姐的书信还没给,补充道,“梧桐,我有些累,你去后厨要热水,等一刻钟后再来,把门关上,我想静一静。”
“是,小姐。”梧桐听话把门带上出去了。
姜淮伊解开衣服,掏出书信,感叹万幸之余,又烦恼起来,只能先随便找个地方藏着,等上学堂时偷偷塞给姜宁,只是要把它藏到哪里呢?如今一条腿不方便,能藏的范围只在伸手可及之处,枕头底下?褥子底下?床底下?书桌底下?
平日里被褥时常换洗晾晒,似乎藏到床底下更合适,就怕梧桐、木棉打扫卫生时,往床底下瞧。忽见桌上一沓练笔,是每回木棉守夜时抄写的,便匆匆把书信塞到里边。
梧桐按时回来给姜淮伊擦洗身子,而后又继续打扫卫生。过了许久也不见其他仆人回来。午饭是后厨派人送来,梧桐伺候着一起吃了。饭后,姜淮伊想让梧桐扶着去学堂,但刚要出西林苑门口,便被护卫拦下,“五小姐,没有老爷吩咐,不能出去。”
护卫虽对她抱拳鞠躬,却铁面无私,宛如阎罗使者,令人心生敬畏。
两人悻悻而归。
左右无事,姜淮伊与梧桐聊天,问她从小在姜府经历的趣事,中间有意套话,与那日姜宁所说进行比较,几乎一致。心不由凉了,自己 这么信任的木棉和铁柱,居然是三姨娘和老爷的心腹!
平时只因梧桐爱说,齐妈嘴碎,姜淮伊有意提防,可没想到,看起来嘴巴最严、最老实的人才最可怕!!!
掌灯时分,护卫奉命来传话,“老爷请五小姐到书房问话。”他身后是一名推木质轮椅的仆人,就这样,姜淮伊坐着轮椅,一路被推到姜尚敬的书房。
平时无人敢进的书房,如今乌压压一片跪了一地。齐妈、木棉、铁柱都在,姜不吝、姜鸷荫也在!连同伺候她俩的仆人们!
姜淮伊眼神示意梧桐,扶她到地下跪着,被护卫阻止,“老爷交代,五小姐腿脚不便,坐着回话。”
可书桌后的椅子上,空空如也。姜淮伊问护卫,“爹爹呢?”
“请小姐稍候。”护卫说完,就手按佩刀到书房门口站岗去了。
顿时,拥挤的书房里,鸦雀无声,姜淮伊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正中间跪着的姜不吝偷瞄过来,对姜淮伊无声的哭泣,不安分地扭动双腿,想来她已在此跪侯多时了。旁边的姜鸷荫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眼光扫一圈再回来,离得最近的铁柱,耷拉着脑袋,双眼无神,似乎在放空,齐妈则弓着身子以头点地,木棉、梧桐在她身后,一左一右跪着。
这么大阵仗,今晚少不了要掉层皮……
昨天刚被乱棍打,今天就得被板子打或鞭子抽,怎么这么倒霉?!现在浑身还疼得难受呢!
姜淮伊正自怨自艾,忽听门口护卫朗声叫“老爷”,只见姜尚敬,后跟妊嫄、妊语暄各自跟着下人鱼贯而入,护卫极有眼力,给两位夫人搬了椅子,才抱拳行礼退出去。
姜尚敬平日里不笑,就已经不怒自威,更何况他如今横眉怒目,没人敢与他对视,恨不得把头埋到地底下。就连平时里最爱向他撒娇的姜不吝都瑟缩成一小团,可怜兮兮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姜淮伊决定挺身而出,不让无辜的人受牵连,“爹爹——”
“住嘴!”
姜淮伊刚要开口,被姜尚敬暴喝制止,犹如晴天霹雳,震的头皮发麻,心突突地跳。
死一般地沉寂,持续片刻,每个人大气不敢出,缩起脖子等那致命一刀。
“汝等可知罪?!”姜尚敬威严的话语落在每人头顶。
众人楞一下才反应过来,“小的知罪。”“奴婢知罪。”“老奴知罪。”“孩儿知罪。”
接下来,姜尚敬让人挨个说明犯了什么错,府里“老人”们说得头头是道,痛心疾首,“新人”们也不甘示弱,认错态度极其诚恳,个个痛哭流涕,堪比影帝影后附体,连平时写不出完整文章的姜不吝都能长篇大论,口若悬河,似是被“高人指点”过。
轮到姜淮伊,本可以向其他人学习,也表表态,做做样子,认个罚,这事估计就过去了。可她不想一屋子人都受罚,便反其道而行之,试图将炮火转移,“爹爹,孩儿们有错,下人们也有错,但是——”
姜淮伊停顿一下,偷觑姜尚敬脸色,冰冷如铁,妈诶,不自觉吞咽口水,大声道,“但更是府中护卫之错!”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姜淮伊身上,其中姜不吝面容扭曲地使眼色,姜淮伊不懂她什么意思也不想懂,就没管她,继续道,“其一,十岁女童翻墙而出,护卫竟毫无警觉,守卫不严之错;其二,因国槐偷窃将他赶出府,护卫却下手狠极,致使其落下残疾进而怀恨在心,方酿成今日祸端,此为严重渎职之错;其三——”
满屋的人雅雀无声,静待姜淮伊继续说下去,其中妊嫄眼神凌厉,微微朝她摇头,暗示不要再说下去,二夫人妊语暄则一脸担忧!
接下来的话,比前两条更过分,因此姜淮伊有些犹豫,没有一口气全说出,目光定在姜尚敬脸上,心中评估他的喜怒——
且说姜尚敬昨夜正在外应酬,忽听管家急报三位小姐被人打伤,其中五小姐重伤昏迷,忙匆匆告辞,回府一看,那是即震怒又心疼,三个女儿,平日里娇滴滴的,如今却个个男孩装扮,被打得浑身是伤!还好欧阳雄诊断过后,报说除五小姐骨裂外,其余均未伤及要害,修养几日便可。经欧阳雄今日复诊,三个女儿都呈现明显好转迹象,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头脑也冷静许多,问题浮上脑海:三人被谁所打?为何俱是男孩装扮?本应在府中的三人怎会出现在府外?……
经初步询问,原是三人贪玩,乔装打扮溜出府去,偶遇被赶出府的国槐,便有此一祸。
三个女儿固然顽劣,可府中下人更是可恶,竟浑然不觉主子不见!真真令人气恼!故把人全叫到书房,一并问罪!
起先,问话进行颇为顺利,可轮到姜淮伊,却角度清奇,另辟蹊径,然略一沉吟,便觉她所言有理,又觉她虽年幼且是女儿身,竟颇有胆识,此刻好奇心起,双眼眯成一条缝,追问,“其三是什么?”
“其三——”姜淮伊眼珠子咕噜一转,“孩儿不敢说。”
“哼!”一声冷笑,姜尚敬讽道,“还有你不敢说的?!”
旁边的妊嫄瞧一眼丈夫神色,转过来微微向姜淮伊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姜淮伊便道,“其三,国槐率众围攻我三人时,我们曾自爆“乃是右侍郎府千金”,国槐不说,其他几人竟无一人露出惊恐懊悔之色,他们虽是不学无术之人,但试想,若父亲权倾朝野,或在京都威名显赫,街头混混闻得名号,断不敢造次!”
“放肆!”姜尚敬奋力一挥,书桌上的笔墨砚台倏然落地。
“老爷息怒!”妊嫄慌忙跪地,妊语暄随即跪地,众人齐喊,“老爷息怒!”
姜淮伊对上他如猛兽啃噬猎物般的眼睛,继续道,“右侍郎虽比不上宰相首府,然位居三品,本应威风凛凛,不说称霸一隅,至少可作出声势,令街坊敬畏。父亲一向对府内治理颇严,母亲将家务整理得井井有条,姜府上下过得如太平盛世,而在府外,姜府的威望则全靠护卫捍守,街头混混竟不俱右侍郎府的威名,此为护卫不力之错!”
姜淮伊掷地有声,众人竟一时无话,只听她继续道,“父亲一向治下严谨,无人敢做惊扰百姓之事,然护卫若以此为由,处处当缩头乌龟,长此以往,姜府必呈“弱”势,孩儿以为,姜府亟需彰显硬实力,重振威望!便以此事为契机,全城搜索那几人,势必将他们悉数捉拿,以儆效尤!”
“对!把他们全抓回来!”姜不吝听得慷慨激昂,不由义愤填膺起来,被母亲猛回头瞪上一眼,方才收敛。
却说姜尚敬听罢,阴沉着脸,好一会儿没动静。全屋的人均内心打鼓,不知此事走向如何——
“唤锦华速来书房!”
“是!”
门口护卫领命而往,不多时,黄锦华拜倒在姜尚敬面前,“卑职前来听令。”
姜尚敬将三女被打之事告知,又对姜淮伊道,“你把方才的护卫三错说与他听。”
姜淮伊依言照办,黄锦华听得额头直冒冷汗,甫一听完,便抱拳,“老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卑职冤枉,请老爷明鉴!”
“哦?”姜尚敬往后靠到椅背上,右手撑面,不急不慢问他,“昨夜三位小姐翻墙外出,可有护卫发觉上报?”
黄锦华抱拳低头,冷汗直流,却辩驳不了半句。
“小厮偷窃,伊儿下令赶出府,是护卫打断他一条腿,有无说错?”
黄锦华心虚解释,“拳脚无眼,出现意外也是有可能的,况且,小厮是否在府外变瘸,赖到我们头上?犹未可知。”
“糊涂!”姜尚敬喝道,对黄锦华的回答甚是不满。然众人均在,给他留几分情面,便不再多言。
深吸几口气,定下心神,看到妊嫄、妊语暄还长跪在地,忙伸手去扶,“夫人请起——”
待两位夫人坐定,姜尚敬斟酌说出处理办法,“吝儿、鸷荫不守规矩,偷溜出府,惹祸上身,乃咎由自取,罚抄《礼记》十遍,面壁思过三日。院中奴仆扣除本月月钱,鞭笞二十。”
“是。”
“退下。”
“西林苑奴仆亦扣除本月月钱,鞭笞二十,退下。”
“是。”
原先拥挤的书房变得宽敞起来,妊嫄、妊语暄挂念各自骨肉,一齐告退了,如今只剩下姜尚敬、黄锦华、姜淮伊。
“爹爹打算如何处罚孩儿?”姜淮伊问道。
姜尚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黄锦华,“锦华,你推伊儿到她们昨夜翻墙处,安排人手把这个防卫漏洞补上,另外再绕墙巡视一圈,保证再无死角。此其一。其二,查明三年前把国槐赶出府去的护卫,问清当时国槐腿脚可曾受伤。最后,将此事上报知府,派一队人手跟随官府共同追查国槐及等人,若人已出城,车马找陈管家登记,势必将贼子逮捕归案。”
“卑职领命!”
姜淮伊看黄锦华就要推自己出去,忙喊“爹爹——”“爹爹——”
姜尚敬扬起右手,制止黄锦华,姜淮伊方继续问道,“爹爹是不是不打算处罚孩儿?只是孩儿有一事相求——”
“说。”
“自国槐走后,孩儿院中一直缺一名跑腿的小厮,虽然梧桐伶俐、木棉本分,但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孩儿平日积攒了些零钱,想到人市买个身手好的小厮,平日里跑腿办事,危急时刻保护孩儿周全。”
“锦华管理的护卫众多,你跟随他去挑选一个罢了。”
“多谢爹爹,只是……孩儿担心……”姜淮伊瞅一眼黄锦华,吞吐着说不下去。
姜尚敬示意她直说无妨,姜淮伊小声道,“护卫们会对孩儿口服、心不服。”
姜尚敬看眼黄锦华,心下一琢磨,便改了主意,“行,依你之意,到人市买罢。”
“谢谢爹爹!”
“还有事吗?”
“爹爹,能不能只扣下人们的月钱,不体罚?”
姜尚敬冷哼一声,“不罚不长记性。既要扣钱,又要体罚。另外,你回去问问他们,是愿意多扣一个月月钱,还是愿意受二十下鞭笞。多半是愿意挨打,不愿意多扣钱。”
“可是,梧桐、木棉不是没有月钱么?”
“没有月钱,就从口粮、衣物里扣除。府中惯例如此。”
“那扣得也太多了吧?”
“多?!护主不力,理当重罚!姜府不养闲人,更不养无用之人!若你们有什么不测,我一定让他们陪葬!”姜尚敬拉下脸来,“说到底,若不是顾及法不责众,我岂会从轻处罚?!哼!”
姜淮伊不好再求情,便告辞,由黄锦华推着出去了。
两人绕着院墙走了一圈,姜淮伊随手指一下西林苑的墙角道,“喏,昨夜我们便是从这里翻越而出。”
黄锦华立刻安排一护卫在此巡逻。几乎每一里路碰见一护卫。
安排妥当之后,黄锦华把剩余护卫集中到一处,问起三年前把国槐赶出府的人。姜淮伊坐在一旁等待,其实不用问就知道,国槐没有撒谎。他不为求财,只为寻仇,肯定不会诬赖。只不过,如今再追究,没人敢承认了。最多承认,当初下手确实重了些,如黄锦华先前所说,拳脚无眼,失手致伤或致残的事并不少见。只希望他们日后下手注意点分寸。
问话无序又无趣,姜淮伊与黄锦华约好第二天下午到人市,便告辞,由一名护卫推回西林苑。
且说当天晚上,姜尚敬来到三姨娘黄妙人房中就寝。二人说起枕边话,“相公,昨夜三位小姐被打一事,可问清楚了?”
姜尚敬捏一把爱人的脸颊,调笑道,“你素来耳目众多,想必已打探清楚了,何须再问?”
黄妙人嗔怪,“老爷又取笑妾身了。府中丫鬟专爱传话,妾身道听途说了一些,不知真假?”
“哦?你且说说,丫鬟们传的什么话不知真假。”
“她们三人趁黑夜偷跑出去,在府外被人打了,其中小五差点被打断腿,而打人者竟是以前服侍她的小厮?”
“的确如此。”
“啧啧啧啧……”黄妙人不由眯起眼睛,“妾身只听过红颜祸水,没想到,小五刚满十岁,竟能掀起如此风浪,妾身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呢!”
姜尚敬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想问的是小六呢!怎么,你不觉得我只让她抄写诗文,面壁思过,罚得轻么?”
黄妙人啐一口,道,“你一向对小六格外宠溺,我还提她作甚?!反倒是小五,平时存在感低,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读书上资质甚为普通,怎么忽地竟掀起这风浪来?”
姜尚敬却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个小五,虽为女儿身,却颇有胆识。——今日问责之时,大家都低头认错,只有她不畏不惧,条理清晰地列出府中护卫三错,且句句在理!”
“听起来,相公对她颇为赏识?”黄妙人试探问道,“此祸因她而起,可她不思自省,反而随意指责护卫,岂非反叛忤逆之徒?”
姜尚敬自知今日处理会引她微言,却没想到是在此处,因宽慰道,“妙人,小五自是不及宁儿聪慧,然而她平日在西林苑行事,以及与瑶光苑的交往,并无忤逆之言行,堪堪称得上是明事理、懂礼数、知分寸;而她身上的这些特质,倒与宁儿有几分相似。可惜……她的天分只在绘画,读书方面,远不及宁儿!”
黄妙人听他夸大女儿,不由喜滋滋,在心中偷乐。
只听姜尚敬悠悠道,“之所以这次额外宽恕,只因她一句话,说中我心事!”
黄妙人不由好奇,“哦?什么话?”
“她说,姜府亟需彰显硬实力,重振威望!此话正中下怀!”姜尚敬道,“右侍郎府长期以严为治,对外则隐藏锋芒,甚至以弱示人,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不觉丢人。然而,老虎走起猫步是为悄无声息攻击猎物,姜府隐藏实力,是为暗中扩张势力,如今我已看到曙光,相信韬光养晦的日子就快结束了!”
黄妙人也变得激动起来,“如此甚好!不枉老爷蛰伏多年!”
姜尚敬握住爱人的手,充满爱意的眼睛望向她,“妙人,这些年也辛苦你了,处处对她伏低做小……”
“忍让了她这些年……妾身心中的火只会越烧越旺,只是……宁儿、妍儿从小就知道要避让她的孩子,受了委屈只往肚里吞,仿佛已经习惯了……”
“宁儿,妍儿知书达礼,她们这样也是为顾全大局和颜面。”
黄妙人心中焦虑稍平,与姜尚敬颠鸾倒凤一阵,二人相拥而眠。
第二天早饭是后厨送到西林苑的,大早上就是鸡汤、排骨炖豆腐、红烧肉,说是特意做的,补身体。
姜淮伊自知吃不完,提前要了两个大碗,把食物分出来一半,给梧桐、木棉吃。两人虽嘴上说吃过早饭了,可常年少见荤的身体很诚实,汤喝得一滴不剩,骨头啃得干干净净,肉不管肥瘦,一片不留。
饭后,因惦记着刘郎的书信,姜淮伊便偷偷将信揣入怀里,命梧桐推着去学堂。
这次没有护卫阻拦。来到学堂,老先生正带着除了“受伤三人组”之外的姜氏子弟读书,见她坐着轮椅也要来上学,遂放下书本,有感而发,“老朽听闻古人为读书,‘头悬梁、锥刺股’,今日得见五小姐,腿伤未愈,坐轮椅、拄拐杖也要同大家一起学习,精神可贵,老朽佩服!”
姜淮伊忙抱拳,“先生谬赞,学生惶恐!”
老先生又赞赏一番,使她尴尬到脚趾扣地,方拿起书本继续讲解。
梧桐因照顾姜淮伊之故,并未走远,而是在学堂一角坐下。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学堂,先生念的她一句都听不懂,但不妨碍她欣赏二少爷的英姿。年满十五岁的姜成退去稚气,少年气息渐盛,加上他身姿挺拔,面部轮廓分明、双目炯炯有神,只需瞧上一眼,便令人心动不已!
当梧桐沉迷于姜成美色之时,姜淮伊感受到来自座位前方姜宁的殷切期待。
自前晚书信交给姜淮伊之后,姜宁便心神不宁,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时,听到丫鬟在墙外嚼舌:“出大事了!小姐们被人打了!是用推车给推回来的!不知道咽气了没有!!!”顿时心急如焚,把所有最坏的可能性全在头脑中过了一遍:难道果真看错了刘郎?他竟把气撒的妹妹身上?!或者……刘郎也一同遇险了?!
后来又传来消息,“二小姐和六小姐都说是被姜府赶出去的小厮打的,五小姐的腿被他打断了,仍在昏迷中。”
得知不是刘郎出事,姜宁心上稍安,却不由为姜淮伊担心起来,便跪在卧室地上,对着窗外明月,祈求上苍保佑她。
今日见到姜淮伊坐轮椅来上课,姜宁内心又惊又喜又着急,惊的是受伤最严重的人,居然坚持来学堂读书;喜的是看她神色,不像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着急的是不知她会带来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刘郎会回信么?
终于挨到先生宣讲结束,让大家自己看书。姜宁起身到最后一排姜淮伊旁边,道,“五妹昨日没来,漏听一部分内容,连同今日所讲,可有什么不明白之处?”
姜淮伊一听,忙道,“有的!有的!有几句颇为晦涩难懂,请大姐赐教~”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姜淮伊悄悄取出信塞到她手中,姜宁顿时顿时喜形于色:刘郎回信了!!!
姜淮伊拍拍她肩膀,提醒她回去再看,姜宁使劲儿按捺下心激动的内心,复述昨日先生所讲篇章。
姜淮伊总算把信送到,心中大石落地,整个人轻松不少,因此剩下的学堂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老先生已拿起书本走了,学生们也各自散了。
梧桐推她到姜府大门,黄锦华已等候多时。他从梧桐手中接过轮椅推柄,摆摆手让梧桐回去了。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黄锦华将轮椅停在马车旁,抱拳道,“五小姐,得罪了。”然后便把姜淮伊抱到马车内,而后又把轮椅放到车后边。马夫“驾——”一声喊,马车开始在京都街道飞奔。
路上颠簸,姜淮伊担心会加重腿部伤势,便用手将受伤的腿抬起,想放到一处柔软的地方,黄锦华看到,一面令车夫放慢速度,一面坐过去,示意姜淮伊将腿翘他身上。
为了不留下腿部残疾,姜淮伊顾不得许多,便大喇喇将腿翘他身上。路途遥远,姜淮伊伸直了腿,斜躺着休息,黄锦华则一直帮她撑腿,为防止路上磕碰,他不惜双手护在一旁,等马夫回头说到地方时,他起身的动作变得僵硬不少。想来是因为维持一个姿势不动,身上都麻了。
他先下车舒展下肢体,把轮椅拿下来,方又抱拳鞠躬说一声得罪了,抱姜淮伊下马车。
这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虽不如春节期间庙会那般热闹,但毕竟是个市场,许多买卖奴隶的人在这里讨价还价。
与菜市场一个个摊位的布局不同,买卖奴隶的人市更像是马厩,偷渡的轮船,动物马戏团……
来之前还以为,人市类似于现代的劳动市场,求职者拿出简历,企业老板派人面谈,然而——
手链,脚链,脖链,腰链,或是绳索捆绑着的,笼子里锁着的,是一个个瘦骨嶙峋,浑身脏兮兮的人,孩子和女人稍微干净些,成年男人最脏,浑身散发着臭味,如果是夏季,可以想象,一定有许多苍蝇在其身边环绕。
人贩要么手持鞭子,棍子,要么魁梧彪悍,一拳头就要人命的样子,奴隶一不老实,立马走过去教训一番。
多数奴隶都蹲在地上,双眼盯着来往的顾客,露出渴求的神色。
姜淮伊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现代社会人人平等,人格尊严得到充分尊重,而这里发生的一切,令人难以接受。
“黄都司——”姜淮伊指指笼子、绳索及铁链,“这些是合法的么?朝廷官员才有权捆绑、羁押别人吧?”
黄锦华俯身道,“有卖身契的都是合法的,五小姐。这些被关、被锁的,大多出身贱籍,生而为奴,任凭主人处置。”
“万一被饿死或者被活活打死了呢?!”
“那是主人的损失。一个奴隶多则百两,少则几两银子,够一家人吃喝好久了。”
“……”
眼下,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受限于古代森严的等级制度,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以及天灾人祸,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可怜可悲。
实验室的段博士曾告诫过她,忘记自己是个现代人,穿越到哪个时代就按哪个时代的方式活,不要用现代的三观去看古代;如果做不到,就把一切看错一场游戏,或者一个虚无缥缈却又逼真的梦,结束时刻到来,所有人事俱都烟消云散。
"黄都司,像这样的人市,京都有多少处?"
“回五小姐,京都人市众多,大大小小都算上的话,少说得有百十处。”黄锦华道。
“这么多?!”
“因京都官员富商聚集,对奴隶的需求量大,有需求就有市场。”
“哪来这么多奴隶呢?”
“奴隶来源有:失去田产家宅的贫农、失败的战俘、获罪的犯人、逃荒者,极个别是拐卖而来。这里多是贫农子女,少量是获罪者的子孙。战俘的后代则是官家售卖,寻常人家买不到。”
这些奴隶固然可怜,姜淮伊却不能将他们买下,长叹一声,“黄都司,这里没我想要的人。”又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交给他,“你去附近买点吃食过来,我想给他们分一些。”
“小姐,此举甚是不妥。”
“为何?我白送的吃食,又不收他们钱。”
“许多人贩会故意让奴隶挨饿,给的吃食刚刚够维持生存, 这样既便于管理,又能保证他们到了新主人那里会心存感激。若小姐贸然分食,一则人贩会认为小姐故意挑事而派打手对付我们;二则奴隶之间极易因疯狂抢食引发暴乱。”
头脑中闪过现代影视剧中疯人院、监狱暴乱的场景,不由摇摇头,打消了分食物的念头。
“黄都司,你带我去官家售卖战俘的地方吧,这里的人太瘦了,恐怕保护不了我。”
黄锦华劝道:“五小姐,是这样,官家售卖的至少五十两起步,比这里贵太了了。”又指指地上的奴隶,“卑职自小习武,看人的眼力还是有一些,可帮小姐挑些体格资质好的,买回府中慢慢培养。”
姜淮伊便让他挑选了几个,都是半大小子,一问价钱,老板开口就三十、四十的要。
“太贵了,便宜些!”黄锦华还价。
“这位爷,您挑的这些都是抢手货,别看他们现在个子不高,人也消瘦,您只需买回去,喂养一阵,我保证,个个变壮汉,你瞧瞧,这骨架、这肌肉、啧啧……您可真是慧眼吶!”
“老板,货是可以,但也不兴满天要价呀。”
“这位爷,那您说个价格?”
“五两。”
“那您还是别处看看吧~”
“最多加二两,七两!”
“十两银子!看您第一次来,十两送您一个!您挑一个带走吧!”
黄锦华转向姜淮伊,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姜淮伊微微颔首,说道,“这样,黄都司,你找个空地,施展几招,让他们跟着学,看谁学得快、学得好。”
老板一旁瞧着,笑嘻嘻向姜淮伊搭话,“原来是要给小姐买的呀,那敢情好!小姐您金枝玉叶,容不得半点闪失,自然要找些身手好的伺候着。呵呵呵呵……”
姜淮伊只礼貌点头,眼睛望向空地上学招的几个少年。
很快,少年们分别展示完毕,黄锦华走到姜淮伊身边,指指中间那名少年,“他学得不错,有些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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