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纯粹与挣扎
一周以后，《幻夜幽冥》上了分类推荐的榜单，一口气更新了三条，点击、订阅和排行都蹿上去一大截，群里和微博的粉丝也增加了一些。陆泽漆先是兴奋了一阵，一天过去，发现比他预估还有一点距离后，心情又有点失落。
这才只是刚开始，陆泽漆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态，想到自己之前还只是在门外就整天患得患失，确实好笑。再看看稳如泰山，一天下来连网页都没打开的霍江，陆泽漆忍不住咬牙切齿。
一次推荐让《幻夜幽冥》有了些起色，好过没有，但并不足以让他们翻身。更加显眼的反而是好不容易有点存稿，现在一朝回到解放前，霍江至少得花两个星期才能追回来。
陆泽漆很想催催他，问他到底考虑好没，几次开口又作罢。
还是好好地做他的更新预告和同人段子吧，陆泽漆心想，拿着霍江的手机登录微博，看到有几条未读的私信。
“你好，请问你是《幻夜幽冥》的作者吗？”
是那个叫娓娓一言的粉丝发过来的，她从陆泽漆的微博转到了“柒念”的微博下，问的问题都一模一样，看私信的人也还是陆泽漆。他迟疑一下，回答“是”。就一个字，这才符合柒念的性格。
上一次，陆泽漆的回复石沉大海，但这一次，娓娓一言很快就又发来新消息：“太好了！我是《幻夜幽冥》的粉丝，同时也是《A漫画》杂志的编辑。”
她是漫画杂志的编辑？陆泽漆十分意外，他想了一下，再度替霍江回复：“谢谢。《A漫画》是国内最早的漫画杂志，我也曾是它的粉丝，以前一期不落地看。”
这不算撒谎，小时候《A漫画》是陆泽漆订的，霍江也跟着他一起看，霍江自己买了漫画也通常是藏在他那里。不过，这几年国内各大网漫平台相继火了起来，《A漫画》便逐渐销声匿迹了。但现在突然回忆起来，还真有几分怀念。
娓娓一言发了个笑哭的表情：“是的，这家最古老的漫画杂志经历了长达八年的停刊之后，现在决定重新开刊了。”
这个娓娓一言还挺幽默的，陆泽漆笑了一下，又说：“原来是这样。”
娓娓一言继续说：“我一直在追《幻夜幽冥》的更新，发现平台上的点击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应该是更新节奏的问题。我想了一下，这部作品是不是更适合连载出书，所以想来问一下您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陆泽漆一愣，几乎是立即就要答应。随即才想起来这是霍江的作品，他猛地站起来：“霍江！”
“什么？”霍江被他吓了一跳。
“有人想给《幻夜幽冥》连载、出书！”陆泽漆兴奋地说，“是我们以前经常看的《A漫画》，你想跟他们合作吗？”
霍江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微微皱起眉：“可是，跟程岸签约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版权签给他独家代理了，出书或者连载都要通过他们。”
陆泽漆没有签过合约，但也知道是有这样的条款。他想了一下，点头：“那我去找程岸谈谈。”
他坐回位置上，给娓娓一言发回复。
“抱歉，《幻夜幽冥》的版权已经签给哆看漫画代理，合作的事情我需要先跟平台沟通。”陆泽漆说。
“没关系，我们跟哆看漫画也有合作的，之前也问过平台的人，但是他们拒绝了，所以我想来跟作者谈一下，看能不能促成这件事。”娓娓一言回复。
拒绝了？
陆泽漆皱眉：“好的，我们先沟通一下。”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沉重，霍江再度开口：“哥，不着急，现在不出也没关系……”
“嗯，没关系。”陆泽漆敷衍地点点头，在微博上跟娓娓一言交换了电话号码。
陆泽漆也没绕弯子，直接跟程岸说：“《A漫画》来找我们，说是想连载《幻夜幽冥》，出书，但是被你们平台拒绝了？”
“有这回事？”程岸很快回复过来，“我没有收到消息。”
陆泽漆把他跟娓娓一言的对话截屏发了过去。
程岸过了一阵才回消息：“这种事情一般是由商务部负责，可能没有通知我，我先去确认一下。”
“好，等你消息。”陆泽漆发完消息，一抬头发现霍江还担心地盯着他，“真的没事，问问又没关系。”
“现在是什么情况？”霍江问。
“程岸也不知道这件事，他需要一点时间去确认。”陆泽漆这才明白过来，霍江不是在担心，而是在期待。
他笑了一下，说：“你也很想出书是不是？”
霍江点头：“出书跟网络连载不一样。”
“我明白。”陆泽漆也点头，“那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实物，我也很想……”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时候了。”
霍江张了张口似乎想安慰陆泽漆，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表情就显得十分纠结。陆泽漆发现自己破坏了气氛，连忙转换话题：“对了，你不是出过书吗？就你小时候那个绘本，我家里还收藏着好几本。”
“那个不算。”霍江皱眉，“我不喜欢那个作家配的文字。”
陆泽漆笑起来，当时为了哄霍江按书商要求画图，陆家、霍家两家人都上阵了，才哄得他一张一张画出来。
看到陆泽漆并没有受影响，霍江才又松了一口气。
一直到晚上，陆泽漆已经准备要回家了，程岸的电话才打过来。
陆泽漆接起电话：“程岸？”
程岸一时没有说话，陆泽漆看了霍江一眼，两个人神色都凝重起来。
“怎么了？”陆泽漆又问。
“出来说。”程岸的声音很闷，“在江边大排档，我们一起来过的那家，来陪我喝几杯。”
“行。”陆泽漆听出程岸已经有几分醉意，一手拿起外套，“你等我一会儿，我半个小时就到。”
陆泽漆往外走，霍江连忙跟上去：“哥，我跟你一起去。”
陆泽漆疑惑地顿住，随即才想明白，霍江没听到程岸的话，见他一接电话就要走，估计是误会了。他笑起来：“也行，就当是出门放个风！”
霍江一愣，人却已经被陆泽漆拉了出去。
深夜，路上的车已经很少了。
陆泽漆认真地开着车，没有说话，副驾驶座上的霍江也安静得不去打扰陆泽漆，直到陆泽漆无比迟疑地开口：“霍江，你觉得程岸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霍江说。
陆泽漆点了点头。
到了地方，霍江才知道是吃饭而不是打架，一张冷峻的脸上没有变化，耳根却微微发红。
程岸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桌子边，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上，领口的扣子也开了好几颗。他黑着一张脸自斟自饮，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陆泽漆和霍江走过去时，他也只是微微地抬了抬眼皮。
“本来就长得够吓人了，还板着脸，没看到隔壁小孩都要被你吓哭了吗？”陆泽漆没好气地说，在程岸对面坐下来。
霍江坐在陆泽漆身边，拿过桌上的水壶给两人倒上热水。
程岸一把抢过水壶，说：“喝什么水，今天谁都不许喝水，只能喝酒。”然后不由分说地叫来服务员。
“再来半打啤酒。”
“我陪你喝，霍江就算了，你还指望他回去之后赶稿子呢！”陆泽漆说着看向霍江，“你是喝果汁还是喝可乐？”
“那是你陆扒皮的指望，我可没要求他二十四小时赶稿！”程岸瞪了一眼陆泽漆，接着换上一脸亲切的表情看向霍江，“柒念，放心喝，喝醉了明天休息一天也是可以的……只要你下周准时交稿就行。”
陆泽漆冷哼一声：“只要？敢情不是你自己画！”
霍江看着他们两个人斗嘴，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我也可以喝一点的。”
“看吧！”程岸得意地给霍江倒上酒。
陆泽漆讶异地看着霍江，上下打量着他：“你才多大？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霍江无辜地看着陆泽漆，眨了眨眼睛。
“别人二十二岁了，都可以领结婚证了！”程岸替霍江说话，“你才大人几岁？跟家长管孩子似的，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啰啰唆唆的鸡妈妈。”
霍江颇有同感地点头：“嗯。”
“你怎么……”陆泽漆转头瞪着霍江，发现即使这么坐着，霍江也依然高出他不少，他得仰头跟霍江说话。他不由得反思起自己的语气和态度，“也对，你二十二了……”
除了刚刚重逢那一天，霍江跟记忆中相比实在变了太多，那之后陆泽漆很少意识到霍江是个成年人，总觉得他还很小。
虽然现在已经被程岸给拆穿了，但他还是没办法接受，嘴硬地说：“二十二岁又怎么样？还不是我弟弟。”
“真搞不清楚你们这些有弟弟妹妹的人。”程岸翻个白眼，忽然将手搭上陆泽漆的肩膀，“话说我也大你几岁呢，怎么没见你叫我哥？”
“滚！”陆泽漆抖落他的手。
程岸有些醉了，平日里伪装的斯文外表被撕开，糙爷们的真面目露了出来。他哈哈大笑着又去拉霍江：“柒念你呢？你介不介意多一个哥哥？”
霍江不说话，只是替程岸倒上酒。
“人缘这么差，做人真是太失败了。”程岸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里的啤酒往嘴里灌。
“菜还没上呢，你就喝成这样了？”陆泽漆连忙拦住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生这么大气？”
程岸看一眼霍江，摇头：“不行，不能让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影响柒念的创作。”
“他是成年人。”陆泽漆把这句话还给程岸，随后又说，“这些事情他有权利知道，而且，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没人能影响他的创作。”
他口中的主人公看了他一眼，一脸不赞同但由他去的神情。
陆泽漆也没理他，只是看着程岸，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猜不到？”程岸冷哼一声。
陆泽漆这一下午都没干别的，净猜测了。既然程岸这样问，他也干脆说出来：“《A漫画》的人联系了你们公司的商务，商务肯定没有拒绝的权利，所以去找了你们主编？”
他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程岸点头：“谁是责任编辑，后台一查就能查到。原本这件事情应该问一下责编，由责编判断之后向主编申报。而这一次，他们却直接找了主编，没有跟我说一声就直接回绝了这件事。”
“拒绝的理由是什么？”陆泽漆问。
“理由很完美，《幻夜幽冥》是潜力作品，版权不应该轻易售出，而是应该等到后期做出来成绩，有了漂亮的点击和订阅，我们才有更多的筹码，为作者争取到更好的条件。”程岸一本正经地说完，扯出一抹冷笑表达他的不屑。
“倒也是冠冕堂皇的。”陆泽漆说，“你应该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这是最后的结果，过程中还发生了很多事情。”程岸说，“《A漫画》联系的商务是一个平时跟我关系挺好的同事，我们合作完成了很多版权的出售，所以事情发生以后我先去找了他，想问问原因。他先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一二三，后来又恼羞成怒，跟我吵了起来。”
服务员把他们点的海鲜、烧烤端了过来，打断了程岸的话，程岸停顿下来仰头喝酒。
“后来呢？”陆泽漆陪了一杯，又问。
霍江也默默地喝了一杯，然后给三人都添上。
“后来由于吵得厉害，引来了围观。商务部经理、主编，还有内容总监都过来了。”程岸冷笑了一声，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五个人坐在一起调解这件事的时候，主编才说了那番话。”
陆泽漆前后想了一遍：“在我看来，主编当众承认了的《幻夜幽冥》的潜力，以后你再争取推荐的时候他没有理由再反对，这看上去还是一个好结果？”
“那当然。”程岸冷哼一声，“要是结果不好，这架不就白吵了吗？”
陆泽漆更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程岸重重地把杯子搁在桌上：“因为商务部那家伙当着总监的面说是我性格冲动易怒，难以相处，所以才越过我找主编的。还拉了几个人来证明我人缘差，好像早准备好了似的，接着主编就在那里假惺惺地说我也是为了工作。”
陆泽漆挑眉：“他们在孤立你？”
程岸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虽然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但陆泽漆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程岸眼前的困境，一时有些担心。他转头看向霍江，本来是指望霍江说点什么，结果却看到对方低头吃花甲，被辣到了把啤酒当作饮料往嘴里灌解辣。
“你少喝一点，别醉了。”陆泽漆下意识地开口，随即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管东管西了。
霍江差点被呛到，连忙放下杯子。
陆泽漆抚额，再这样下去，可真成了程岸口中的鸡妈妈了。
“你们俩够了！”程岸打断陆泽漆的内心戏，给三个人的酒加满，举起酒杯说，“今天出来就是喝酒的，什么少喝一点？都给我干了！”
三个人碰了一下杯，程岸干了，陆泽漆和霍江都陪了一杯。
程岸再度倒满。
陆泽漆不好再拦他，便拿话来打岔：“你现在处境这么难，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以前是凭业绩在编辑部站住脚，以后自然也是。想孤立我没有那么容易，你们不用担心。”程岸说，“我心情不好是因为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我原本以为我只是不屑于做这些事情，现在我做了，却败给了那种不入流的招数。”
“你败了吗？”霍江忽然出声。
陆泽漆和程岸两个人都朝他看过去。
“在我看来，你没有败。”
“没有败？”程岸捂住眼睛笑起来，“那为什么我的感觉就像败给谁了一样？”
陆泽漆轻叹了一口气：“这种事原本就没有输赢，或者说，输赢都不是什么好事，总归是不愿做这种事的自己败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可以不用面对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程岸笑了笑。
“没有你，我们……他也没办法这么安心地在家画漫画。”陆泽漆也跟着自嘲地笑了笑，举杯跟程岸碰了一下。
霍江看了一眼陆泽漆，想说什么，但又停了下来。
程岸再次给他们添上酒，举起杯子：“好了，你们也不用想办法安慰我，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只不过，今天晚上就让我们一起喝个痛快！”
“好。”陆泽漆也知道，程岸是三个人中活得最明白的，他只是需要有人陪他醉一场，便举起杯子，“好，今天就喝个痛快！”
霍江没说话，但也举起了酒杯，三人放开了吃吃喝喝。
他们没来之前，程岸就已经喝了不少，这会儿又接连干杯，没多久就醉倒在桌上。
陆泽漆看他倒了，笑开：“总算是倒了，我去结账。”他自以为轻松，站起来时却是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幸好霍江及时扶住了他。
“还是我去吧。”霍江扶他坐下，自己站起来往收银台那边走。
陆泽漆不可思议地看着霍江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酒量浅，很克制地只喝了一罐，而霍江一直拿啤酒当饮料喝，面不改色地喝了三四罐，这会儿看起来却跟没事人一样。霍江结了账、叫来代驾，还把醉成泥一样的程岸扛进车里，回头来找陆泽漆，陆泽漆仍然睁大了眼睛，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怎么了？”霍江半蹲下去，带着一丝好奇看着喝醉了的陆泽漆。
陆泽漆看着霍江，却不知道霍江眼里的他，双眼清亮，脸上那个笑容依旧有一丝邪气，却也带着一丝迷蒙。
“哥？”霍江忍不住伸手，在陆泽漆的眼前挥了挥。
陆泽漆一把抓住他的手：“看来，这些年真是错过了不少的你。”
霍江整个人怔住，陆泽漆却借他的力站了起来，身形不稳地往外走。霍江慢了半拍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两人先把程岸送回家，出来时已经很晚。
陆泽漆清醒了不少，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皱眉：“快两点了，我家离这里不远，要不你今晚上先到我家住，明天早上再一起过去？”
霍江抬眼看向陆泽漆，似乎很意外：“可以吗？”
陆泽漆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不是。”霍江打断了陆泽漆的话，语气里的急切让陆泽漆愣了一下。
霍江红了脸，开始咬唇。
“那上车吧。”陆泽漆说着打开车门，代驾师傅还等在驾驶座上。
进门的时候，霍江犹豫了一下，像在确定自己是不是受欢迎，谨慎地站在玄关打量这间房子。
房子是个一居室，但比他住的地方至少大了两倍，装修和布置都简单而精致，很有陆泽漆的风格。客厅有一半被隔出来作为半开放的工作间，可是看起来仍然宽敞。
“你进来，随便坐。”陆泽漆看霍江满脸好奇，便解释，“这是我姑妈的房子，她平时也不住这里，就暂时借给我住。”
霍江点点头。他对陆家十分熟悉，包括陆泽漆的姑妈，她对陆泽漆的疼爱远超过他父母，这房子说是借，恐怕是专门为陆泽漆而买的。
陆泽漆进储物间去拿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出来时，霍江正站在墙边看着墙上一幅彩铅画。画上是一只白色波斯猫，毛发又密又长，眼睛一只蓝色一只金色，好奇而又警惕地看着画外的人。这幅画画得十分精致，猫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栩栩如生，若不仔细看，会误以是一张照片。
霍江看得很认真，陆泽漆出来他也没有发现，愣愣地伸出手去想抚摸，但又怕碰坏了似的，迟迟不敢动手。
陆泽漆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这幅画，实在弄不懂有什么值得惊叹的。
“几年前在公园捡的猫，养了一段时间，后来找到它主人就把它送回去了。”
霍江这才发现陆泽漆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飞快地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低头，慢半拍地说：“很漂亮。”
“抓人也可疼了。”陆泽漆笑笑。
“我是说，你画得很漂亮。”霍江强调。
陆泽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强调，却下意识地皱起眉，自嘲地笑：“不过是基础技法罢了，你来画一定会让它更有灵性。”
说完，陆泽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霍江：“很晚了，赶快洗漱一下去睡觉吧！”
霍江接过东西，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看着陆泽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卫生间在那边。”陆泽漆以为他是不知道卫生间的方向。
霍江还是没动，盯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片刻，才再度开口：“哥……”
“怎么了？”陆泽漆很有耐心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很在意这些？”霍江停顿一下，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画得好不好，能不能出书，有没有人看之类的？”
只是这一天，陆泽漆就有三次露出那个自嘲的笑容，一次是说到出书，一次是程岸说羡慕他们不用上班工作时，另一次就是现在。霍江每一次都注意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忽视下去了。
陆泽漆却很不愿意提起这些似的，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确定要说这些吗？你要是不困我就先去洗漱了。”
陆泽漆说着往卫生间走，霍江一把拉住他。
“我只说一句。”霍江说。
依照陆泽漆平时的态度，他可以自嘲，但别人要提起来，他多半是要生气的。但现在，也不知道是酒精影响，还是真的累了，他连生气也气不起来，只是有些无奈地停下来看着霍江。
霍江憋了半天，终于开口：“你不用着急。”
陆泽漆愣住，随即“扑哧”一声笑出来。
霍江大约也知道自己的话很无力，有些忧伤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陆泽漆伸手盖住他的头顶，揉了两把，弄乱了他的头发：“你觉得，你跟我说不用着急，这真的有说服力吗？”
霍江咬着唇，任由陆泽漆搓揉，看起来很难过。
“好吧，其实还是挺有用的。”陆泽漆轻咳一声，反过来安慰他，“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你这样的天才，对不对？我确实不应该着急。”
“不是这样。”霍江抬起头。
陆泽漆却是拍拍他，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霍江坐进沙发里，懊恼地用手盖住自己的脸，要是他像程岸那样会说话就好了。
陆泽漆出来时，霍江已经倒在沙发里睡着了。他没叫醒霍江，拿出一条毯子盖在霍江身上，然后站在沙发背后看着霍江的睡脸。
这小子，只是太纯粹，大约理解不了他的挣扎。
第二天，娓娓一言就在柒念的微博私信追问他们合作出书的事。
虽然很可惜，陆泽漆还是只能回答：“平台那边觉得时机还不到，出书的事要暂缓。”
娓娓一言没有回复，到下午时又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我知道平台那边可能会考虑到后期的数据，但我们这边可以给出一个比较优渥的分成比例，即使后期数据爆发，也不会影响到平台的收益。单行本可以暂缓出版，前期可以先在我们的杂志上连载，每一期连载两条，这样算下来，杂志的进度不会先于平台的更新。”
这条件让陆泽漆有些心动，他犹豫了一下：“可是，为什么不选择其他没有连载过的独家作品？”
“这次重新开刊对我们很重要，我们急需精品内容，没有时间去培养作者。”娓娓一言发了一个笑脸过来，“不瞒你说，现在作者资源都在网络平台上，要找好的内容确实不容易。”
娓娓一言的诚意让陆泽漆心动，他犹豫了一下：“我跟编辑再商量一下。”
陆泽漆想了想，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告诉了程岸。
“如果是这样的条件，主编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程岸听起来很高兴，“你把这个编辑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去找她沟通一下细节。”
陆泽漆发了联系方式，迟疑了一下，又说：“要不，这件事你不要直接出面，还是由我和霍江以作者的身份出面，约上《A漫画》编辑去跟主编谈吧。这样一来，事情的缘由就成了《A漫画》和平台合作不成才找上了作者，跟你没有直接关系，而且业绩也同样是你的。”
程岸沉默一下：“你觉得现在都闹成这样了，我还有必要保持低调吗？”
“聊胜于无嘛！”陆泽漆轻笑一声，“越是要争就越是要保持低调。”
“有道理。”程岸停顿了一会儿，“我先来安排。”
两人挂了电话。
陆泽漆回头看向霍江，才发现自己连正主都还没通知。于是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霍江就是点了点头，放心地把事情交给陆泽漆决定。
程岸效率很高，很快就安排好了跟主编见面的时间。陆泽漆提前跟娓娓一言先见了一面，沟通了一些事，做了很多功课。他觉得，这也算一个正式的商务会谈，但霍江的衣柜他早就见识过，总共也没几件衣服，便出手给霍江买了一身新衣服，到了约好的日子直接拿出来让他穿上。
“真的要穿成这样吗？”霍江换好衣服走出来，一边扣着衬衫上的扣子一边不确定地说。
霍江身材高且瘦，平时总是简单的T恤搭松松垮垮的运动裤，看上去有几分颓废。但今天，陆泽漆给他准备的是一身得体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装裤，穿在他身上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无端端显出几分清贵来。
陆泽漆几乎忘了反应，看清霍江的动作才冲上去，把他的手拉下来。
“行了，这种衬衫不用扣到最上面。”陆泽漆把霍江的第一颗扣子解开，然后给霍江整理一下衣领和袖口，后颈的位置有些不平，他懒得绕过去，微微踮起脚，双手绕过霍江的脖子，抚平那处皱褶，一阵烫人的呼吸吹在他脖子上，他浑身一僵，才发现自己这动作太过于暧昧，虽然是小时候常有的动作，但不代表现在仍然可以。
空气陡然静默下来，一阵心跳声回荡在空气中，也不知道是陆泽漆的，还是霍江的。
陆泽漆慢慢地放开，装作没事发生一样检查霍江的衣着，最后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还不错，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
霍江的脸早已通红，他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有些僵硬地转身进房间：“我去拿钱包。”
那背影说是逃也不为过。
陆泽漆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己发烫的脸，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再把霍江当成小孩子了，至少那个时候还不需要他踮脚。
陆泽漆自己的打扮从来没有马虎过，反而不用怎么收拾就可以出门。
两人先去接娓娓一言，她的真名叫徐玮，是一个看起来十分腼腆的女孩，打扮比较普通，鼻梁上戴着厚厚的眼镜，看上去很不起眼。但看到霍江那一瞬间，她的眼睛立即发亮，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好像马上就要昏过去一样，小迷妹的形象瞬间暴露无余。
她第一次见到陆泽漆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只不过，知道陆泽漆不是柒念的时候立即转换成一副淡淡的样子，让陆泽漆很不是滋味。
“你好，我叫徐玮。”她递上名片，自我介绍说，“你就是柒念？”
霍江点头：“你好。”
“终于见到你了。”徐玮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但声音里还是掩藏不住地泄露出一丝激动，“之前只看过你画的画，没想到你本人更是……比你画里的人物还好看。”
霍江从来没有遇过这么热情直接的表白，一时间被吓了一跳。他压抑着往后退的冲动，轻轻咳了一声：“谢谢……”
可算是没有失态。
“我是你的粉丝，你画的《幻夜幽冥》我很喜欢。”徐玮继续说。
霍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又说了一次谢谢。
再这样下去，霍江就要缩回车里了。陆泽漆上前替他解围：“娓娓，你眼里只有柒念，难道我就不帅？”
“也帅也帅，但是他有漫画加分！”徐玮频频点头，“能跟你们合作真是太好了。”
“还不一定。”霍江直白地说。
如果今天谈不拢，那合作的事还真是不一定，不过也用不着这样直接说出来吧？果然他这话一说，徐玮热情的脸立即僵了一下。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击的人，听到这话也只是握了握拳：“我一定会加油说服主编，促成这次合作的。”说着，她的目光仍然熠熠地盯着霍江。
霍江被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头：“谢谢。”
陆泽漆无奈地继续解围，他上前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吧，还有什么事我们路上慢慢说。”
徐玮点头，上了车。
陆泽漆一回头，霍江已经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陆泽漆感觉自己面前有如一阵冷风吹过，他本想让霍江坐后面，这样才不至于让徐玮一个女孩子尴尬。谁知，霍江这小子竟然一点自觉也没有。
说起来，霍江这几年谈过恋爱吗？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念头一冒出来就无法忽视了。但碍于徐玮还在车上，陆泽漆也只能暂时压住好奇心。
一路上除了《幻夜幽冥》相关的事之外，都是陆泽漆负责找话题，徐玮负责配合，霍江偶尔反应过来支出个声表示一下这个人还存在。
到了哆看漫画，程岸接他们上去，主编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互相认识的时候也显得十分热情。
一行人坐下，徐玮先开口：“我最开始看到《幻夜幽冥》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部漫画，作为一个编辑，我很想把这部作品出版成书。先前沟通的结果是平台这边有别的安排，但我实在不想放弃，所以又找了作者，希望大家坐下来面对面地聊一聊，促成这次合作。”
陆泽漆接腔：“我们也是《A漫画》的粉丝，收到娓娓的消息之后……”
“抱歉。”主编打断了陆泽漆的话，他看看霍江，又转向陆泽漆，一脸不解的样子，“柒念我认识，之前就见过面。你，我也有点印象，不是程岸的朋友吗？”
他在暗示什么再明显不过，陆泽漆脸色不变，坦然地解释：“我也在画漫画，之前一直向程岸编辑投稿，您见过我也是我来跟他沟通投稿结果的时候。不过，我的作品没通过程岸审核，后来经程岸介绍去柒念那里兼职。”
陆泽漆解释自己跟程岸的关系，然后把自己跟霍江之间的故事当作笑话一样讲出来，徐玮非常捧场，主编却只是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
陆泽漆笑了一下，继续说：“《幻夜幽冥》的版权是签给平台代理的，对于平台的经营我们也很尊重……”
主编再一次打断了陆泽漆的话，他看向霍江：“我还是想听听柒念自己的想法。”
陆泽漆的话两次被打断，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他转头看向霍江。
“他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霍江想也不想地开口，语气十分生硬，脸上更是没有一丝温度，看着主编的神情明显是不愿跟他多说。主编对陆泽漆的态度他看在眼里，要不是陆泽漆按住他，他早就出言不逊了。
主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陆泽漆又是一笑：“不好意思，柒念人很单纯，除了画漫画什么也不会，所以其他的事情都交由我来代管，您可以把我当成他的经纪人。”
“经纪人？”主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程岸。
一直在旁边装作摆饰的程岸忽然开口：“我原本只是觉得他们的画风比较搭，没想到他们原本就认识，达成这样的合作也挺不错的。”
原本直接对接的作者有了经纪人，这相当于是对编辑的一种削弱。
主编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徐玮一脸诚恳地说：“周主编，《A漫画》这几年虽然停刊了，但一直在出单行本，跟哆看漫画的合作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编辑部上下也是非常认可《幻夜幽冥》，这也是我们《A漫画》重新开刊十分需要的内容，希望主编再考虑一下。”
“你太客气了，我们双方都是长期合作的伙伴。”主编迟疑了一下，“但之前合作的都是比较成熟的作品，而《幻夜幽冥》目前只连载到43话，还不到出书的时候。”
徐玮似乎就等着他这一句话，连忙跟进：“我们可以先进入连载，每期更新两条，进度不会先于平台。以《A漫画》的号召力，在前期是可以帮助平台引入流量的。”
“那么后期呢？”主编紧跟着问，“《A漫画》是周刊，一期更新两条的话，相当于一个月更新八条，按照目前的进度，半年之后应该可以追平。到那个时候，《幻夜幽冥》的更新是否是以《A漫画》为主呢？”
徐玮一笑：“到那个时候最多是齐平，能画多少是作者决定的，我们说了都不算。”
能做到齐平，对于漫画杂志来说也是一个挺大的优势。双方说是合作，但也有作者资源的竞争，毕竟霍江签给哆看的是《幻夜幽冥》，下一部要签给哪家就未必了。
这就到了考验主编人品的时候，如果他宁愿损失霍江这个作者也不想让程岸出头，这件事就成了僵局，而霍江不会在这个时候甩开程岸，他接下来就有可能会被冷藏，即使能再出来，也要花很长的时间。
主编蹙眉思考了一阵，道：“《幻夜幽冥》的潜力当然毫无争议，大家都认可，但问题就在这里，作者能画多少我们不确定，所以我认为《幻夜幽冥》应该在中后期再集中推荐，而不是在前期就急于求成，这对作者的创作是不利的。”
会议室的气氛整体一沉，程岸忍不住要说话，陆泽漆以眼神示意他等等。
“但现在既然有了这个机会，《A漫画》也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主编的声音无疑给了在座的众人一份希望，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主编。
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整件事情是他所主控，他来做出最后的决定。
主编环视一圈，才慢慢开口：“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如果双方达成合作，作者必须实现一周双更。如果作者同意，那我们双方就可以开始讨论协议细节。”
这次，所有人都看向霍江和陆泽漆，陆泽漆也看向了霍江。
霍江紧抿着唇，眸光低垂，看着自己的手。
“可以。”霍江终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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