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1
程鸿渐的烧退下去后,他老是倚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周围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都没能让他有所反应,只有周舟坐在他旁边轻轻唤了一句,才会回过头,很勉强得笑了笑。
程鸿渐肉眼可见得更加沉默。
周舟没办法,只能让周二水和他视频,周二水小甜心,又暖又甜,让程鸿渐的脸上有了难见的笑意。
台风过后,云仙县一篇狼藉。
程鸿渐只问了一句,“师母什么时候会到?”
赵泉还在外面主持大局,间隙给周舟送了消息,周舟帮他按摩被打上石膏的腿,“已经到了,可你还不能出去,你身体太虚弱了。”
“乖乖。”程鸿渐看着她,目光中有些哀求,他消瘦了一点,唇色苍白,那双眼眸中的光也渐渐湮灭。
周舟咬着牙别过脸去,“我知道你的心,我明白,可我不能不顾医嘱,亲爱的,你放心,我师父会照顾好刘夫人的,等过几天,你再好一点,我就推你去找她。”
“乖乖,让我见师父最后一面。”程鸿渐放软了声音,像是一把低音大提琴拉出一个长音。
周舟紧握住程鸿渐的大手,紧紧攥着,“你师父生前签了意向书。”
“什么意向书?”
“遗体捐赠意向书,捐给他的母校,刚刚,广江大学的专车过来已经送走了。”
“那……那都不办……”程鸿渐的话卡在喉咙中,哽咽着,眼角发红。
周舟心疼极了,只能抱住他的手,“刘夫人送了一程,说这也是刘总的意愿,一切从简。”
“师父,他就是这样的人……”想起刘瓷,程鸿渐双手捂住了额头,大手遮住了他的灿若星辰的眼眸,让周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着他万分痛苦得说:“那座桥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我只要看几眼,我就会知道它有问题,可我……可我一次也没去过,如果我去一次,就一次,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周舟抱紧他,希望给他更多的力量,她如鲠在喉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善良的人总在自责,无耻的人还在狂欢,而她这贫瘠的语言又如何来抚慰善良之人如大火蔓延的愧疚。
她只能让程鸿渐枕在她并不宽大的肩头,感觉他的泪浸湿她的衣裳,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许久,她组织好了语言,轻轻地说道:“学长,我不信命的,可我信劫难,我想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无数的劫难,这些劫难一旦降临,在所难免,我们只能牢牢把握住手中拥有的,不辜负。”
“学长,人力难以到达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种难以招架的局面面前,周舟再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就像上辈子她再怎么努力,都到达不了彼岸,而这一次也是这样,她只能无力地看着一个女人冲了上来,高高抬起手狠狠扇了程鸿渐一个巴掌,她站在轮椅后来不及反应,就被程鸿渐拉住了手,他对着她摇了摇头。
周舟只能咬着下唇,双手攥着轮椅的握柄紧到发白。她听到那个女人大呼小叫,听到她绝望的呼喊:“为什么你活下来了!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了!为什么你不陪我老公一起去死!你凭什么!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他活不下来!”
周围抱着骨灰盒慢慢走出来的其他亲属冷眼看着,眼中闪过的各色复杂的光芒似乎也在默默赞同女人的话。
程鸿渐坐在轮椅上脊背挺得很直,他沉默地接受那个女人持续的咒骂,没有回嘴也没有愤怒,让周舟心疼极了。
女人骂累了,哭着瘫在地上,周围有人上来抱起她,她苍白着一张脸,“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大喊了几句,女人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程鸿渐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周舟来不及阻止,就看见程鸿渐一点也没有拿手阻挡,只是下意识闭上眼睛,那口口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往下蜿蜒。
这种屈辱,这种对程鸿渐的侮辱,周舟实在忍不住了,就算那个女人是遇难同事的妻子也丝毫不能让周舟再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她上前挡在程鸿渐的面前,“你这个疯.....”
还没说完,就听见程鸿渐仍是虚弱的声音,“乖乖,别说。”他的声音不重,刚刚有些恢复的身体宛若游丝,可一向尖牙利嘴的周舟却像是被人点了哑穴,“疯女人”三个字被咽回了肚子。
程鸿渐不让她骂回去,她强忍到身体颤抖,可她还是顺从地蹲下身,拿出纸巾给他擦脸,她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几道淬毒的目光,她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个大毯子包裹住程鸿渐。
今日,离事故那天已过去五天,刘夫人这几日为遇难的同事忙前忙后,赶过来时,那位新婚的妻子已被人扶到了一旁,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程鸿渐叹了口气,向那些家属说了几句,拿着骨灰的亲属便都准备走了。
“乖乖,扶我起来。”程鸿渐握住了周舟为他擦脸的手。
周舟不明所以,只能充当他的拐杖,却见这个高大的男人勉强地站起身,还踉跄了一小步,然后放开了周舟,那只打着石膏的腿勉强支撑着,就这样,向着那一群亲属鞠了一躬。
人群中有叹息声四起,最后消散在了风里。
人走后,周舟扶他坐回,仍然固执地还要为他擦脸,程鸿渐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和有些发红的眼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还是那么温柔。
刘夫人叹了口气,上前,“身体好点了吗?”
“师母。”程鸿渐喊了一声。“好多了。”
“别怪她,鸿渐。”
“当然不会。”
“你做得对,那个姑娘只是需要发泄一下,谢谢你能理解。”刘夫人上前,从皮包中拿出湿巾递给周舟,“你就是老赵的徒弟吧。这几天照顾鸿渐,辛苦了。”
周舟接过湿巾,抿了抿唇,“刘夫人,节哀顺变。”
刘夫人轻轻笑了,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可那个笑容虽说勉强,却很包容也很和蔼,“我没事。”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下,朝着一对老夫妇招了招手。
那老夫妇拿着一个包走了过来,两鬓斑白,有些佝偻,刘夫人向他们介绍了一下程鸿渐,那对老夫妇点了点头,然后目光看了过来,落在了程鸿渐身上。
其中的阿公走了过来,把怀中紧紧抱着的包放到程鸿渐腿上,“这是我儿子临死前都抱着没放手的东西,里面属于他的我已经拿走了,剩下的遗物,我想并不算他一个人的,整车人都死了,就剩你一个了,给你吧。”
说完这句,没等程鸿渐说话,那对老夫妇又彼此搀扶着,走了。
程鸿渐当然认识这个包,这个包的主人是刚刚毕业的小伙子,爱笑,笑起来时还会露出两个小虎牙,皮肤黝黑特别喜欢跑工地,心也细,很得刘瓷的喜欢,此行很多的资料数据都会汇总到他这里。
程鸿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那包,下颚绷得紧紧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可他忍住了,没有像那次在周舟面前那样失态。
“鸿渐,你们想造的桥在哪里?”刘夫人问道。
“蜉蝣江。”
“蜉蝣江,蜉蝣。”刘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多有意思的名字,人之一生,蜉蝣一日,朝闻道,夕死可矣。”
刘夫人拍了拍程鸿渐的肩,“鸿渐,如有可能,劳烦你替他们完成此行目的,刘瓷这辈子没什么别的本事,只爱桥,在那蜉蝣江上架一座桥,就架他最喜欢的铁索桥。”
程鸿渐紧抿着唇,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眸中跳动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周舟感激地向刘夫人投去目光,刘夫人刚巧抬眼接收到了,朝着周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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