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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南撤


  动员完毕之后,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眼下敌营中已经有夫子和部分军士在活动,再拖下去就没什么突袭的效果了。而这会其实机会不错,敌人将起未起,整体比较乏力,警惕性也是最松的时候。而他们一夜狂奔,绝不稍停,速度更是超过了敌军溃兵,已经尽最大可能保证了突然性。

  胜负在此一举!

  不过还是稍稍有些遗憾。这里很明显是外围营地了,没法直接杀到伪帝郑仁旻身前,这让李璘很不爽。

  青史留名的机会,果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动手。”休息了一会之后,眼见敌营中的动静越来越大,李璘知道不能等了,下令进攻。而为了激励士气,他一马当先,带着骑兵开道。

  步卒们也一跃而起,向前小步快冲。

  南诏夫子刚刚打开营门,出外樵采,陡然间看到前面的山坡上一骑顶天立地,咆哮冲来时,吓得呆在了那里。

  咆哮骑士身后还有人!

  一骑又一骑紧随其后,一杆又一杆闪着银光的长槊向他们刺来。

  领头的夫子想喊“敌袭”,但他双腿不停打颤,想吞口唾沫都难,竟然什么都喊不出来。

  “敌袭!”他身旁的几名夫子倒是喊了出来。

  喊完后,直接将他撂在了当场,撒腿跑回了营地。

  骑兵已近在眼前。

  僵立的夫子软软向地上倒去,眼中满是绝望。

  父母为他操劳了一辈子,将家里仅有的一头牛献给了洞主,才换来了民夫队长的职务,专事樵采,不用打仗。

  他还有妻子儿女,最大的孩子才五岁,最小的孩子在出征前刚刚出生,家里生活艰难,靠妻子一个人是忙不过来,他必须活着回去。

  因为勤勤恳恳,他得到了一位南边来的大人物的赞扬,赏了他几匹从汉人那抢来的绢帛,回去可以再买一头新牛,生活就能得到极大改善了。

  他不能死,他的命不全是自己的,他死不起!

  “噗!”马槊毫无感情地刺了过来,瞬间穿透他的身体,然后高高挑起,重重甩了出去。

  夫子口鼻之中涌出了大股鲜血,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他最后的记忆,是被甩到了一群冲出帐篷的士兵身上。

  死亡,有时候就是这么廉价。

  “把冲出来的贼人赶回去!”杂乱的马蹄声中,李璘的声音特别响亮。

  在他的招呼下,数十骑冲了过来,将一群乱哄哄集结起来的贼兵一冲而散。

  李璘则盯着一名大将模样的贼首,他手里没有武器,穿着单衣,还赤着脚——好吧,很多南诏兵本来就赤脚。

  “受死!”李璘奔马过去,一槊刺下。

  贼将正在大呼小叫,集结兵士,不防李璘冲杀过来,被一槊刺中腹部。

  这人也凶蛮得紧,明明痛得跪倒在地,却死死握住槊杆,怎么也不放手。身旁的亲兵见状,悲愤无比,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了上来,挥刀砍杀。

  李璘马速下降严重,一时间竟被拦住了,摔落马下。

  幸好袍泽冲了过来,几槊下去,将贼人尽数刺倒在地。

  “大难不死,此战必胜。”李璘从地上爬起,哈哈大笑,又换了一匹马,挥舞着铁锏冲向敌军人丛。

  “杀贼!”步卒也呐喊着冲进了营地,乱斫乱杀。贼军不成建制,主将又死,溃不成军。

  杨师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己方人少,体力还有所亏欠,不能硬来,得智取。

  于是乎,在他的指挥下,各部结成松散的阵型,遇到敌人的帐篷就长枪戳刺,然后放火,制造混乱。

  黎明前的黑夜被火光照得通红,整个营地一片混乱。

  呐喊声、咒骂声、厮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目瞪口呆的同时,又产生了发自灵魂的战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呢?

  李璘冲杀完一圈,见到己方步卒在杨师贵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驱赶着溃兵朝山谷中杀去,大为满意。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营地不大,撑死了两千多兵、千余夫子,是作为南蛮主力的外围警戒营地。只有冲破了他们,他才可能制造更大的混乱,获得更大的战果。

  杨师贵的做法是对的,这个燕地降将果有几分本事!

  ******

  贼军溃兵哭喊着向山谷中逃去。

  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器,丧失了所有斗志,一个劲地向后溃退,只为了能躲开凶神恶煞的夏人。

  大军将高宪文于帐篷外遭阵斩,他都死了,又怎能让其他人提起斗志——大军将是南诏职务,在内为武官朝臣,出镇则为节度使,立下功劳后,可升清平官(宰相),也就是出将入相。

  夏军排成阵势,小步快跑,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

  他们用长枪刺倒跑得慢的贼兵,用步弓射击试图收容溃兵的军校,因此一千多贼人始终组织不起来,只能撒开腿朝山谷中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大呼小叫。山谷中的南蛮刚想上前收容拦截,结果直接被冲散了,这下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咚咚咚!”两侧山梁上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同时还有杀声隐隐传出。

  混乱更加严重了!

  原本还有人打算反冲呢,一听鼓声,下意识就有些迟疑。结果就是这一迟疑,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溃兵给撞得东倒西歪。

  “呼啦啦!”烈火熊熊燃烧了起来,烟雾缭绕,直冲云际。

  能见度也一下子变得很低!

  “放箭!放箭!”贼人也并非毫无章法,山谷中的营地虽然没修建坚固的寨子,但也是严格划分好营区的,甚至还有防火沟——不如中原军队规矩森严,但绝不是乌合之众可比。

  溃兵遭到迎头痛击,被箭雨大面积射杀,尸体铺满一地。

  李璘怒吼一声,带着三百余骑兵冒着贼军的箭矢冲了过去。

  破空之声连响,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落马,但在他们的牺牲与掩护下,后面的骑兵趁着贼军阵势并不完整的有利时机,整个切入贼阵,也顾不得马速下降是什么后果了,反正就是不要命地砍杀,然后将这支还算完整的部队又一点一点搞崩溃。

  这下彻底没人组织抵抗了。

  溃卒散得满地都是,大呼小叫之下,山谷中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死于箭矢、死于马槊、死于刀剑、死于踩踏,甚至被烟雾呛死——原本只在局部燃烧的大火,随着夏军骑兵反复冲杀,也很快蔓延到了其他区域。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救火,所有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只想着向后逃命,没有一丝勇气返身厮杀。

  李璘已经换了今日第三匹马了。

  马槊留在了贼将高宪文的肚子上,铁锏也在战斗中遗失,随后换了一把马刀,又砍得卷刃了。

  他的鼻息粗重,冲锋过程中,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疲累到了极点。但在看到贼人溃不成军的模样后,不知道为何,全身又恢复了许多力量,只见他脸色涨得通红,拿着卷了刃的马刀在贼人身上切来割去。所过之处,竟无一人敢还手。

  马刀实在不可用后,他从鞘套中抽出了最后一把副武器铁挝,一马当先冲向了数十名试图结阵顽抗的贼兵。

  其他人与李璘的模样一般无二。三千多人,无论步骑,如果说战前还有些顾虑的话,此时个个神情亢奋,勇气倍增,就连身体的疲劳也神奇般地消失了。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制造混乱,驱赶溃兵,尽可能冲得猛一些、远一些,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郑仁旻听到消息时,才刚刚吃完早饭。

  他今天其实起得挺早,因为待会要召集将官们议事。

  议事可能要持续一整天,因为很多人的营地较远,兵马并不在这边,赶过来需要时间。

  昨晚他没有睡好。

  丑时突然被惊醒,得知郑杞已经带着五千余人北上伐木设栅后,心中稍安,又躺下去睡了。

  卯时初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片惊悸。他知道这毫无理由,本打算继续眯一会,但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挣扎了一会后,索性起床了。

  洗漱完毕,吃罢早饭后,询问了一下郑杞那边的情况,结果得知尚未有消息传回,心中愈发烦躁。

  他甚至怀疑,郑杞是不是遇敌了?

  不料就在此时,赵善政、段义宗匆匆而至,给他带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前军驻地遭夏人突袭,溃不成军,大军将高宪文没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

  郑仁旻傻愣愣的表情持续了好久,最后冒出一句:“郑杞那五千人呢?”

  段义宗深吸一口气,道:“骠信,夏军军容完整,气势正盛,显然不是翻山越岭而来的,郑将军所部——多半没了。”

  “没了?它怎么就能没了?”郑仁旻提高了声音,问道。

  赵善政、段义宗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多半是夜中无备,着了敌人的道。”

  人面对难以接受的噩耗时,一般会经历几个步骤,即否认、愤怒、交涉、消沉、接受。

  郑仁旻兴致冲冲北伐,且一开始极为顺利,已经把他的胃口完全调起来了。但当夏军主力南下增援后,一下子就吃了大亏。花了一晚上,他才勉强接受了这个坏消息,但还保持着一丝奢望,指望通过几个胜仗,再逐步扭转局势。

  可现在你告诉我敌军打到门口了?他们怎么来的?郑仁旻下意识就无法接受,不相信这个事实。

  “骠信。”段义宗也提高了声音,道:“夏人是从驿道上一路奔袭而来,郑将军纵然没有殉国,大军定然已经崩溃,此毫无疑义。”

  “胡说!”郑仁旻霍然起身,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道:“郑杞自幼熟读兵书,连先帝都夸他倒背如流,带着五千兵马,怎么就能没了?怎么可能没了?”

  段义宗摇头叹息,道:“事实俱在,前营大败,溃兵漫山遍野,骠信一看便知。”

  郑仁旻的身体晃了晃,跌坐到胡床上。

  两位宰相不会骗他的,这种事也没有骗的必要。况且,他已经听到了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口令声,难道所有人都在骗他吗?

  “骠信……”段义宗正要再劝,却被郑仁旻止住了。

  “贼兵来了多少?”郑仁旻问道。

  “没个准信。”段义宗说道:“贼军四处擂鼓,杀声震天,山梁、谷地、树林之中还有许多旌旗,看起来不少。但那可能是疑兵之计,很难说。”

  “什么疑兵之计?”赵善政突然说道:“如果人少,怎么一战就击溃郑杞?又怎么把高宪文阵斩的?”

  “高将军生死未知,赵相请慎言。”段义宗说道。

  “就算他未死,又有何用?”赵善政冷笑一声,道:“骠信,高将军并非不知兵,即便遭到突袭,措手不及,前营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干脆。贼军定然不少,或有数万之众。”

  “数万人……”郑仁旻惊了,他这边还不足三万人,如果真有数万夏贼杀至,挡得住吗?

  “赵善政!”段义宗怒了,道:“何必胡言乱语?”

  “段义宗,你又何尝把骠信的安危放在心上?”赵善政诘问道。

  “你想怎样?”段义宗死死盯着赵善政,问道。

  赵善政不理他,转头看向郑仁旻,道:“骠信安危重于泰山,怎可轻犯险地?不管贼人来了多少,眼下前军大溃,中军气沮,而贼人士气正盛,思来想去,还请——”

  “住口!”段义宗也看向郑仁旻,恳求道:“骠信,贼人漏夜而来,纵有强兵,也没有多少人。且长途奔袭,气力大衰,不能持久。老夫请骠信起驾向北,立黄伞盖于山梁上,让将士们都看到骠信在那里。如此,处于迷茫之中的将士们必然振奋,勇气倍增,四处溃逃的军士也会受到激励,返身再战,或可将这股凶顽之敌制住。”

  “你才要住口!”赵善政豁出去了,道:“段家的兵马在哪里?在左翼,在后营,就是没在前军,也没在荣经护驾。段义宗,你欲害骠信耶?段氏就这么等不及了?”

  郑仁旻心中一动。

  段义宗气得差点吐血,直接冲到赵善政身前,扇了一个耳光。

  赵善政也不示弱,扭身与段义宗厮打起来。

  郑仁旻默然无语,似已入定。

  外间的脚步声愈发急促,喧哗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不一会儿,数名大将掀开帐篷,走了进来。

  郑仁旻猛然惊醒,脸色挣扎许久后,道:“传令,各军护卫圣驾,先撤往邛崃关,整顿兵马,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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