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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雅器 (上)


  小满过去不多时,天枢门中迎来了芒种和雨季。岐山的雨不似丰城那般措手不及地来去,亦不像江南,温软缠绵。云层翻卷如浮浪,雷电藏在云后引而不发,顷刻,雨水由小而大,先呈白珠落玉盘,而后便如天幕被撕开了一个豁口,疾风急雨,银河倒悬。

  岐山谷地漫山苍翠与莺歌婉转皆被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山林震啸,大雨如注,思过崖下的云气由稀薄升腾至浓,崖下瀑布飞流直下,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气吞山河。

  思过崖上有结界护着,雨水砸不进来,只得悬在天外之界顺结界往下淌。明汐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思过崖前跪了大半年的北诀,叹了口气,提着食盒撑着个伞走下山。此人冥顽不化,死都不愿透露临衍行踪;而自己被老天爷捉弄,正在这首座弟子之位空悬的档口上旧伤复发,修为大损。

  明素青长老收了一个叫周启光的油滑小人,怀君长老闭关不出,北镜闷声闭门,也不在众人跟前露脸。剩下明汐与北诀二人里里外外不受人待见,相顾无言,同病相怜,明汐劝了他两句,还给他送了些吃的,北诀闷声吃完,闷声道了谢,闷声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他同那天枢门弃徒勾结,也不愿透露临衍行踪。

  明汐暗骂了一声冥顽不化,心头又隐隐燃起了些许敬佩。此敬佩来得太过不合时宜,他没有办法,提着食盒落荒而逃,边逃又一边想,此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照说师父收了那周启光之后也还对他照顾有加,前些日子明素青长老又若有若无地透出些消息,言,门中首座弟子之位这般空着也不是个办法,现各长老除了云缨那边,各自都还有几个能拿的出手的入室弟子。不如大家寻个时机,将修为道法经学一考,众人可以从小辈弟子之中推举出一个继任首座弟子令牌,众长老也可以趁此机会扩收门徒,一举两得。

  明汐闻言,耷拉着脑袋,低着头,迎着明素青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道了声是。

  此一声“是”令他回过头来一想,辗转反侧,越想越不甘心。他修为虽不如临衍,声望不如北镜,但自己这许多年来矜矜业业修行甚勉,众人也都看在眼里。若只因旧伤复发一事便错失良机,无论如何细想,越想都越是痛心疾首。

  他由是便寻思着找个时机同其师父谈一谈,为自己争个机会也争一个前程。

  好巧不巧,明长老在这大雨瓢泼的天却不知去了何处,并不在讲经堂里读书。明汐没有办法,提着个空食盒闲晃了片刻,一想自己的衣服还没收。他急慌慌穿过木屋檐下去收衣服,途中经过一间厢房,房中点着烛火,房里坐了三个人。他初时并未在意,忽听一人道了声“七泽道人”,明汐这便一惊,往那贴着薄薄一层纸的窗户边看了一看。

  房中二人对弈,一人金冠束发,一身风流,是为庆王赵桓。另一人身形瘦小,身披厚厚的毛毡,一手拿着个暖炉,一张脸埋在斗篷里看不清神色。此人是为凌霄阁薛湛。

  明汐记得他的声音,那时在四方成道会上此人曾引众人侧目,后天枢门虽不言明,想来也极不待见此人。不知此人陡然现身门中是为何事?

  他凝神听了片刻,只听薛湛道:“殿下这步棋貌不惊人,暗藏杀机,薛某人拜服。”

  赵桓摇着扇子温文一笑,道:“薛先生剑走偏锋,险些把本王都给骗了,这还谦虚?若非哑先生提醒,本王险些丢了中原的大片河山,当真惊险。”

  ——怎的你二对一竟还有理?明汐撇了撇嘴,又听赵桓道:“先将绊脚之人除去,再哄得有志之士投诚,敢问薛公子的下一步棋意在何方?”

  明汐听此人话里有话,绵里藏针,一时来了兴致。里头的薛湛沉默了片刻,笑道:“此话该我问您。殿下所谋深远,这人间、仙门与妖界之中各有一步大棋,我等愚钝,不如殿下运筹帷幄,这接下来的一步该如何走,薛某人实在想不透彻。”

  赵桓闲敲棋子,笑而不答。

  窗下的明汐咽了口口水,只觉自己似是撞破了一个惊天大秘,又似乎惹上了什么杀身之祸。半晌,赵桓敲够了棋子也摇够了扇子,抿了一口茶,道:“薛先生言重。我这闲来无事自己瞎想,想来想去,你说这长生之法,九五之尊,哪个更为诱人?”

  明汐闻言抖了一抖。他不知里头的薛湛作何表情,只知他轻声笑了笑,道:“以殿下之慧,这两件东西还需二选一么?”

  “先生说笑。”

  此一说笑却哄得赵桓甚是开怀。他嘴角一扯,又喝了一口茶,眼底的余光扫了扫跟前这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人,心道,此人妖孽,若收服不了,则必不可久留。薛湛老神在在,一边任他打量着,一边接过连翘递过来的一盏药,淡然喝了,不露多余表情。

  “此为何物?”赵桓道。

  “长生药。”薛湛似真似假,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赵桓闻言哈哈大笑:“先生说笑。”他言罢一顿,道:“永世不尽的寿命与至高无上的权势皆为世人所求,先生所求倒颇为与众不同——都道身前身后,浮名皆浮云,你对这凌霄阁的威名这般执着,若贵师尊泉下有知,想必将深感欣慰。”

  ——欣慰?亦或是恨不得将其拆皮剥骨以警后人?薛湛挑了挑眉,不答。

  明汐听二人对谈,听得他云里雾里不辨东西。眼看这瓢泼大雨似是小了些,他听闻一人站起身,他一惊,手头的食盒抖了一抖,忽听里头道:“什么人?!”

  明汐闻言如惊弓之鸟,脖子一僵,提着食盒便往那暴雨之中狂奔而去。他隐隐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然雨水如注,倾盆撒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来不及回过头亦来不及抹一把脸。明汐左突右进,不辨东西南北,只直觉性地寻了个亮着灯的门一推,房中七泽道人讶然抬头看着他,看他如落汤鸡一般狼狈而混乱。

  “求道人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救我一命!”明汐边说边提着食盒往地上一跪。七泽道人须发皆白,眉眼如风霜刀刻,此时闲来无事,正坐在房中……绣花。他目瞪口呆将那秀帕一丢,将明汐往他的床底下一拖,明汐抱着食盒惊魂未定,脚一缩,一想,当真是老天爷眷顾,若这房中坐着的不是他而是旁人,自己这条狗命怕就要交代在这了。

  ——可是七泽道人方才这是在……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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