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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论迹论心(下)


  松阳长老捂着嘴重重咳了一声,北镜假意看不见,自顾自道:“你方才说,若有一侠客,其人行事不拘小节,不谦恭温文,我们既不能将他的良心刨出来看一看,也不能断言他日后会否将守君子之德。但我以为,此人若心怀仁义,良知尚存,无论外在环境如何逼迫他,无论天命如何折辱他,他依然是一个君子,此一事,无需赘言,想必你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松阳长老又重重咳了一声,明汐愣了片刻,道:“师姐你这是在说谁?”

  “我谁也没说,你这又想到了谁?”

  眼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则越戳中了坐中几人的痛处,松阳长老重重一咳,道:“我们论理与君子道,你们这是偏到何处去了?北镜你也莫要太过咄咄逼人,你师弟方才话还没说完。我看你二人不如休息片刻,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休息片刻,可好?”

  他边说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崇文忙伸手去扶。讲经堂里蒸着书香与油墨之味,窗户里洒下的一束光被窗棱分割成光怪陆离的几片,明汐揉着脖子站起身,谁都不看,自顾自闷着头往门外溜去。

  明汐谁都不看,盖因他谁都不敢看。昨日晚些时候,他忽然收了‘天师’的一封信,写信之人名叫叶秋声,那人问他,七泽道人死前可有交给他什么东西。

  明汐这才晓得,原来那曾在师尊口中叱咤风云的七泽道人,那曾在绢布上绣花的老者、曾经救了他一命的人已经归去了。他为流寇所掳,死前糟了刑,连尸身都没收得个完整。

  那日连翘领着凌霄阁的一群人将他往后山密林中一拦,哑先生假惺惺威胁了他两句,他便乖乖将那“以命相托”之物交了出来。他那时本想着回去告罪便是,谁料一步行错便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方才师姐论及大道与人心,天理与君子之德,他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越听则越仿佛……明汐一手挡着太阳,抬眼看了看阳光。

  仿佛自己心下最为引以为傲的一块被削了下来。这一块清正明德,平日不可得见,但那物根植在他的心底,实不可偏废。他也曾有过惶惑与动摇,怯懦与孤勇——譬如眼看着大师兄弃天枢门而逃而无动于衷,眼看着祁门镇一群弟子将他团团围住又同临衍刀兵相见。

  此一事一事本不要紧,但七泽道人之死仿佛雪崩之时的一片雪花。他曾以为自己二十出头,出了事有长辈扛着,犯了错只要同长辈认个错便好。但有些错太过深重,既往不可追,明汐叩问不得,倾吐不得,方才听自己一言一句君子,一口一个天理,他忽而觉得割裂,切骨与十分地……无地自容!

  正午的阳光太过艳烈,照得门中一片祥和与海晏河清。明汐靠在廊下喘了片刻,只觉胳膊一疼,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彻骨淋漓的疼。他疼得冒了冷汗,旁边周启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师兄可还好?松阳长老令我们这就回去,你可还挺得住?”

  明汐痛苦地点了点头,周启光搀着他,心急如焚,满脸惶急,道:“你可知师父去了何处?我今晨开始便没再见他。此文举关乎你我前程,他怎地竟没由来?”

  “……你可知师父现在何处?”

  周启光见明汐冷汗涔涔,脸色白得吓人,手忙脚乱给他掏了块帕子道:“我怎么晓得?师兄我看你脸色实在吓人,不然云缨长老就在里头,我们喊她帮忙瞧一瞧……?”

  他还没有说完,明汐摆了摆手。他蓦然想起来明素青去了何处,今天一早,明素青接了七泽道人的死讯,气急攻心,痛苦不可遏,连门中大事都不顾,一早便骑着马下了山,说是要去为挚友敛尸。

  明汐从未见过一贯严苛的明素青这般失态。他的师尊已不在年轻,他想到明素青,忽而想到临衍,忽而又想到那被自己交出去的一张白娟,想到了老来无人伴,想到晚景凄凉,老天之报应。

  “你去告诉松阳长老,就说……我不回去了。”明汐惨白着脸,捂着胳膊,一步一步往台阶下头挪去。周启光被他吓了一跳,忙道:“师兄你这是中了什么邪?!这是首座弟子之争,师父千方百计的想让你往那位置上去……!”

  “我说我不要了!”明汐怒喝道:“我不要了!我承受不起!”

  周启光被他此副疯癫之态吓了一跳。松阳长老闻声,忙对崇文道:“快将他拦好!我们论道还没论完,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明汐回过头看着他,想象着此佝偻着脊背的老者是为他的师尊。

  “弟子不肖……”他喃喃道:“弟子不肖。首座弟子之位,弟子当不起,要不起。请长老饶了我……放我回去。”

  天枢门一门威严,长生殿上的风铃响声清越,岐山谷地之壮美,之雄浑,之凌然不可侵犯,忽而都化作了沉沉的锁。明汐茫然四顾,日头甚好,天气疏朗,不见一朵云。

  “弟子,不肖。”他低下头,一步一步,往那绿竹林中掩埋的青石小路上挪去。

  当夜,北镜对镜沉思,一豆孤灯,一室暑热,人间夏至正好。她听得那大槐树上的知了叫声,此声繁密,绵密如浪潮,惹得她愁绪翻滚不知其所以。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将窗子一关,忽然有些想写信。

  她想给远在鬼蜮之中的临衍写一封信。

  虽然她还不知该问候些什么,又或者控诉他些什么,但她从未有这般强烈的渴求,想给那曾经一身清正明德的首座弟子师兄写一封信。

  岐山的太阳照常升起,天边十顷薄红,长生殿顶的青砖与黄铜鸟皆被溶得璀璨。此阆苑之境,天地潋滟,实不似人间。

  十日后,众长老皆神色端肃,衣衫胜雪,鱼贯入得长生殿中。众亲传小辈弟子齐整整跪做一排,由左到右,季遥,周启光,明汐,赵春菲,崇文,崇礼,北诀,北镜。长生殿的地砖雕了浮莲,莲华冷硬,高台上头仙者衣袂翩然,看不清面容。

  有一高阶弟子弓着身,由偏门入得殿中,双手陈着个木牌,递往明素青长老跟前。明长老拂尘一挥,一脸肃容,风刀霜剑,一夜竟似老了许多。他拿起那木牌看了看,眸色深沉,没有多余表情。

  木牌被传与松阳长老之手,再而后云缨,再而后怀君。待众长老一一看过,一一点了头,明长老接过那木牌,长袖一挥,朗声道:“众弟子听命。”

  众弟子皆僵着身子,不发一言。殿中常年燃着安神静心之香,但此时没人能够静心安泰。明素青将目光由众弟子头上一一扫过,待经过明汐时,略一顿。

  “明汐,现任命你作我天枢门首座弟子!日后你务必要谨言慎行,扬我门派之威。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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