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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一转上


  可能是那一晚在灶房里说的话有些不妥当,后面几天的时间里,周朝秀察觉嫂子总在躲避自己,好像自己有什么地方会让她讨厌、不待见。

  二十日时,天气晴朗。

  周朝秀一袭青绢短衣,马尾编成的网巾束住头发,袖口扎紧的他双手握持马军用的加长雁翎刀在院中演武。

  说来神奇,自己竟然能自然而然的使出与伯父、堂兄差不多的步法、刀法,施展每一招每一式时,竟然能清楚感知使劲的原理和意义。

  不仅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

  杀招、虚招之间的变换,前进、后退、挪腾时的衔接也是流畅如水。

  哪怕是马军用的加长雁翎刀,重量也只有三斤八两,这个重量适合战斗,却不适合练武。而且,周朝秀发现祖传的这口雁翎刀构造有问题,应该属于当年应急用的临时加造军械,不是经过长期战争检验的制式军械。

  很明显的一点,骑军怎可能使用双手握持的战刀?

  既然骑乘时能双手握持兵器作战,那为什么不握持穿刺力量更强的大枪或锥枪,或者是大刀?

  所以他断定,自己祖先传下来的这口刀一定是步战使用的双手刀。之所以有‘马军’二字铭文,很可能是骑马行军,步行参战。即,自己祖先属于骑术不精那一类人,是骑马的步兵。

  门外巷子里,许世平灰色直衣外罩黑色对襟罗纱衣,头戴着软翅唐巾束发,腰挂一口文士剑,一手拿着折扇一手牵着驴子,步履悠闲来到周家柴门前,自顾自将驴子绑好。

  他绑好时,周朝秀急忙将雁翎刀放在墙边,快步而来拉开柴门,笑着低声告罪:“职下未能远迎,还望许旗官恕罪则个。”

  “呵呵,哪来的恕罪之说?”

  许世平黑瘦四方脸上泛着笑容,随周朝秀进了堂屋,从肩上包囊中取出一页叠起的信纸递给周朝秀,却问:“你真能说服你大哥去守备营下操?”

  周朝秀接住信纸还没翻看,就点头:“有把握,我是大宗,他不去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去。”

  见周朝秀一脸自信,许世平摆手示意他先看信,嘴上无奈说:“卫里愿意下操的壮丁越发的少了,穷苦地方还得逼着人去。张家湾、潞县、通州这一片儿又很是富庶,愿意主动下操的军余就更少了。就是用鞭子打,愿意去的人都少。”

  周朝秀翻开信,见是李纯文的信,信中意思很简单,如果周朝英愿意下操,许世平能扶周朝英做个小旗。从李纯文先前许诺的锦衣卫力士,变成张家湾守军里的一名小旗,算起来在俸禄、口粮方面并不亏。

  锦衣卫里当差固然能狐假虎威,在金吾左卫里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可面对凶险的事儿也多。在军营里当个小旗混日子,稳妥安全也不操心。

  许世平见他沉眉思考,继续说道:“军余下操,每日幸苦不说,无家眷的每月只有口粮三斗,有家眷的口粮五斗,也就勉强能糊口。生个一儿半女,也不好拉扯。若是去帮佣做工,每日有人管吃喝,夫妇俩个每月也能攒个四五百文。现市上米价一石四钱五分银,合铜钱也就三百三十文左右。”

  “这笔账不难算,以至于许多正军、旗官雇佣地痞、无赖充作正身应付点卯,他们或在外走商,或给人做工谋生。我说这些话没别的意思,你得保证你能支使得了你大哥。否则我这头儿使劲,你那头却没个人影,你说这图啥?”

  武备荒驰的原因就在这里,军队发的那点口粮,真不如打工挣的多。不仅军士外逃,就连基层的旗官、百户也在逃。

  都得挣钱养家,待在军营里只能不饿死,每日还得幸苦操练,等老了一身病被一脚踹出军营,只能眼巴巴等死。

  可笑的是朝廷总以为是军官苛刻对待军士,才导致军士逃亡。所以屡屡调查军官私自役使军士这类罪行,惩罚也是很重的。私自役使军士给自己做私活,又或者派去给权贵、豪商做工,五名就降级,五十名以上降三级调极边卫下操,基本和等死差不多。

  正军不准私役,民户、军余、匠户,以及地方巡检司的弓手也不能私役。惩罚最贵的是匠户,役使匠户做私活被发现,除了挨鞭子外,还要赔款,按照一名匠户一天六十文的工资来算,一名匠户一个月就是三千六百文,合五两银子!

  不论朝廷怎么样清查军官欺压军士的案件,军士、底层军官还在不断逃亡,可朝廷仍旧固执的认为是军官苛刻欺压军士,各种诉讼中支持、袒护、鼓励军士主动揭发上级违法行为。

  甚至发展到现在京营军士刁钻蛮横,诬告将领行为蔚然成风,不论世职三品还是四品,或爵位是公是侯,京营的兵痞子都不会买账,告刁状一个比一个勤快。将领无法立威,科道监察官也头大如斗疲于奔命。

  一切原因很简单,就是军饷太低,操训又苦。不给军士一点盼头,说不好京营都会跑空,这帮人跑空,那说啥都迟了。

  哪怕逃军、冒充行为已成为京营的正常现象,下操训练的强度并未松懈多少。只要你下操,你的名单在备操册上,你住在军营边上,你就得下操,从早上操练到晚上,下雨天才能休息的那种。

  别的地方军士逃亡可能是军官私役严重,可京营这片地方很少有这种现象;这里军士逃役、顶替冒充的原因就两个,一个是操训抓的严,实在是幸苦,第二个原因就是军饷太低,对不起操练时吃的苦。

  能有其他选择的话,很少有健壮的军余会申请下操。

  周朝秀稍稍想了想,用力点头:“家里这边儿不会出差错,说服其他族弟下操有困难,说服我大哥下操,还是可以做到的。”

  “你既然有这个把握,那这事儿我就去办了。为了稳妥些,让你大哥来张家湾与你同住,到时候金吾左卫的管事官也就不必来回跑,我从守备营直接引到你家来,当面签好军籍勘合。”

  许世平把握十足,仿佛一签就能签个小旗职务似得。

  见周朝秀应下,许世平又说:“你的事儿也定下了,申时四刻左右你来守备营。若不出差错,今后三个月时间里,你得夜里当差,白日里入睡。”

  周朝秀听了,不由轻呼一口气,笑道:“这敢情好,大哥一家搬来后这宅院就拥挤了些。大哥白日去守备营下操,我夜里外出当差,解决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许世平听了呵呵做笑:“身上记得带几十文钱,别处不比我锦衣卫,该有的人情走动少不了。今夜你跟着走一遍,明日夜里当值时该带些什么你自家就明白了,无需我说。”

  又闲聊几句,周朝秀忍不住问:“许旗官,不知杨旗官身后事儿如何办的?”

  许世平脸上的笑意敛去:“与你兄类似,由他弟弟补上。他弟早年在本卫下操,武艺精熟。杨继先是因事而亡,他弟补缺时有并枪校武的机会,可能会是个旗官或总旗。”

  可能是心情突然不好,许世平说完就起身告辞,让周朝秀一头雾水。

  送许世平出巷子口后才返回宅院,嫂子张氏主动从灶房里走出,询问:“阿秀,又有何事?”

  周朝秀讲述一遍,还疑惑不解:“嫂子,我关心杨继先后事儿,怎么会惹的许世平不快?”

  张氏今日穿水白色百褶裙,鹅黄圆领衣裳外穿淡绿比甲,木簪挽发额间扎一条孝带,白皙面容多了红润血气色泽。她目光灵动,纤细黑浓的眉梢一动,似感同身受,语腔略有感慨:“任他锦衣缇骑凶名赫赫,终究还是凡夫俗子。别看杨继先、刘宗甲、许世平他们一个个威风堂堂,他们的家里就跟周家差不多,也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也有各种各样的麻烦要处理,也得细细操持家业才能过活。”

  这么一说周朝秀就理解了,还是有些不解,询问:“嫂子,为何许世平信誓坦坦能保大哥一个小旗官?小旗官虽不值钱,可也是能管三五人的,哪能轻易授予?”

  张氏浓黑细眉浅皱,片刻后说:“这事儿夫君在时曾提起过,说周家有军余男丁近十口。按律,军户有丁五口者授小旗,民户有丁五口者选充为役吏。”

  按律,这引的是国初时的《大明律》,如果是按例,就是一代代皇帝在《大明律》的基础上做的补充。所谓祖制不可变,就是一句空话,不好明着更易《大明律》,那就补充一道道细则,成为后续施政时能援引的榜例。

  周朝秀隐隐觉得嫂子看自己的目光有些鄙夷,不由有些脸烫,下意识脸垂着不敢再去看嫂子。

  明明是他买来的《大明律》,可经历精神透支昏迷一事后,他就有些抵触深入阅读书籍,担心再遭遇意外危险。

  不过他很快就理解这条律法的用意,家族繁盛丁口众多的军户子弟,那自然底气充足,在军营里说话声音大,更容易建立威望。不论是授职小旗,还是民户被选拔为役吏,这类家族影响力大且富足的人户,可以协助官府深入执行各项政令。

  只是后来朝廷缺钱,将民户中选役吏的规矩做了更改,由男丁多寡这一基础规矩,变更为交钱。谁交的钱多,谁就做官府的役吏。

  国初守法的时候,这役吏和里长、甲首都是苦差事儿,因为你职权范围内的税收不齐,就得你掏自家腰包补上。而现在吏治败坏,里长、甲首事情多还没好处,这个制度名存实亡;而役吏就显得油水充足,否则朝廷也不会拿役吏的名额卖钱。

  为什么役吏的油水充足,这一点民户、役吏、朝廷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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