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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倾诉


  暴雨后的张家湾傍晚,因洪流漫街而过,原本干净、整齐的街道上满是草木枝条和淤泥。

  街道上,家家户户都在清污,浓烈的水腥气弥漫,不时还有小孩从角落里摸到一条搁浅的大鱼,引发一阵说笑。

  张家湾因运河而兴,对水灾已经适应了,何况只是这种小场面?真正大洪水冲下来,河湾码头里的漕船都能被卷走、打沉,比起这种人力难以违抗的大洪水来说,昨夜这场洪水真的只是小场面。

  夜禁的暮鼓声并没有因为洪水、清污工作而延迟,按时敲响。

  因缺少干燥的柴草,周朝秀便把陈可昌送的点心取出,和张嫣一同分食。

  “嫂子,这木盒大概能卖多少钱?”

  烛光下,周朝秀小口咀嚼,他对于奢侈品的价格缺乏认知。

  “这木盒要不就还给陈可昌,要么阿秀就劈碎烧了。”

  张嫣说着秀媚倒挑,态度鲜明:“这是宫里流出来的御物,陈可昌把这东西给你就没安好心。万一有人现在告官,说咱家里藏匿御物。官府破门来查,搜到就是一桩大罪。既是搜不到,也是一桩麻烦事。”

  “我若拿去还他,他不收,那只能砸了?”

  周朝秀有些舍不得:“我也知这东西紧急,是不能轻易出手的,会授人以柄。留在家里给嫂子做个首饰盒,装个胭脂水粉也是好的。”

  “阿秀,你若为妾身好,就别想把这盒子留在家里。这家里有我没它,有它没我。就等明日,阿秀出去采买些蜜枣、糯米,妾身做一锅糯米糕,到时候用这盒子装了,阿秀拿去送给陈可昌。”

  张嫣说着又停顿片刻,改口:“不能给陈可昌好脸色看,你去送一盒糯米糕,你我知道本意是把盒子还给他,可他知道不知道?就怕这人会乱想,以为阿秀念他的好。也怕这人明知你我心意,却到处宣扬阿秀送他糯米糕吃,弄得人人都以为阿秀在巴结他。”

  “那就砸了,现在就砸。”

  周朝秀将盒里的五个点心轻轻取出,张嫣口半张着有些惊愕的样子,就见周朝秀把盒子放在地上,从屋外取来棒槌,就是来回几棒砸下,盒子完好无损,就表面的光洁水漆层有些痕迹。

  “等明日丢进炉灶里,管他是不是御物,都得烧成白灰。”

  周朝秀说着一脚将盒子踹到一旁,拍拍手拿起自己那半个点心吃了起来,遗憾说:“没柴烧水,现在如果有一碗热茶,热茶就着点心吃,那才叫好。”

  张嫣却有些魂不守舍,不时发愣,就问:“阿秀,你知道这个盒子能卖多少钱?最少能卖十两银,多了能有几十两。”

  周朝秀微微点头,和自己心里预估的差不多:“大概值这么些,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既然你知道,可怎么就愿意砸毁?”

  张嫣心中有些堵,想问的话无法直接问出口,就低着头:“你处处算计挣钱的事儿,怎么今日妾身说砸,你就乐意砸呢?”

  “东西不能卖也不能留,还给人家也不合适,丢了让人捡去也是个隐患,就只能砸了,难道要挖个坑埋了不成?”

  周朝秀面容坦然:“比起你我的身家性命来说,挣钱多少已不重要了。日子总能好起来,人没了就真没了。这个家,其实不是挣来多少多少银子就能好过的。”

  “这是个破落的家,只剩下你我两个孤寡可怜人,你与我没了任何一个,这家就完了。你还能回真定回娘家过日子,可我呢?”

  周朝秀说着一叹:“家里没钱不要紧,欠账也不要紧,最怕招惹衙门里的官司。若有人来冤我,逮我下狱,要在牢房里折磨死我……那我很可能破围杀出一条血路。”

  张嫣静静听着,周朝秀嘴里说着狠话,却不敢迎接张嫣的目光,头垂着:“如今这世上已没几个牵挂了,嫂子是屈指可数的一个,这个家也能算一个。可被捕下牢,嫂子回了娘家,这家就没了,嫂子也就不是嫂子了,这世上也就没啥让人牵挂的了。与其手脚被绑着遭人羞辱,还不如手提钢刀,杀出一条血路,从此沦落江湖四海为家。”

  自觉地不妥当,周朝秀吃了最后小半个点心,搓搓脸,起身:“和人比武后,差点把命搭进去,弄得现在心里乱糟糟的,许多事儿都在重新想,也有许多话要跟人说。可自家都没个定性,前脚想着张家的好说张家好话,可能后脚又觉得李家好,会说张家的不好。患得患失的说的都是些疯话,嫂子别当真。”

  张嫣却目光炯炯,神态娴静安然,不做回复和表态,只是看着周朝秀的脸,看得他很不自在。

  索性,周朝秀起身:“灶房里进了水,夜里潮湿难耐,今晚咱去灶房里睡,嫂子睡堂屋。”

  “你受的那伤,更受不得湿潮寒凉。”

  张嫣辩驳一句,清秀鹅蛋脸上浮现淡淡微笑:“你也算是想通了,想通了就好。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穷怕了。你心里不再像以往那样只惦记钱,妾身也能睡个安稳觉,总是担心你为利所诱,遭人坑害。”

  “嗯,想通了,你我太平温饱,比家财万贯要好。”

  周朝秀说着脖子一歪:“不知家财万贯是啥样的日子,你我不曾体会过,可能还真妙不可言,好的不能再好。”

  “阿秀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也不求家财万贯、千贯,与阿秀一样,只盼望着人没事儿,能好好的。”

  张嫣仰头看周朝秀,面容恬静:“人好,比什么都好。”

  “嫂子也这么想的话,咱心里也舒坦。”

  周朝秀说着又拿一个点心:“早些睡,明日我去请一个医师来,给嫂子看看症状。”

  见他要出去,张嫣忍俊不禁,噗嗤做笑:“还以为阿秀经历生死后,会洒脱一些,没想到还不如妾身这个小女子。”

  周朝秀驻步,觉得腿沉甸甸的迈不动,回头僵笑:“人哪会那么容易改变?”

  “阿秀,人与是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善变跟野狗似得,有的人就像是木头,是方的始终就是方的。”

  张嫣将桌上余下四个点心用瓷杯盖上,老气横秋叹一口气还摇着头,斜眼观察周朝秀:“你大哥知你我虚实,本就没什么的,可他以为有什么。邻里亲族什么都不知,可也会捕风捉影说些不正经的话。就如今阿秀与妾身来说,还需避嫌么?”

  周朝秀面容松弛没有一点表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外人传谣言不要紧,你我到死都是清白的。可同屋而眠,本就没有的事儿,可跟人争论起来,会心虚。心虚了,还怎么给自己证明清白?”

  见张嫣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下去,似乎生气的样子,周朝秀又赶紧说:“我比武前,陈可昌对我说南直隶的风水养人,比北直隶好得多。他想升官后就外调南京锦衣卫,到那里跟一个女人光明正大的成婚。他说我赢了比武,抢到升官的机会,也能和他一起去南直隶,也能和他一样,在那里与不合适的人,光明正大的成婚。”

  张嫣冷着脸,摇头,语气坚定:“他在骗你,哪有锦衣卫升官往南京调的事儿?南京那是养老的地方,不是给他偷闲、过小日子的。”

  “你就别想去一个南直隶一样的地方,哪怕他没骗你,他可以逃到南直隶去,你难道也能逃过去?你跟他不一样,他能做的事情,你能做?你小的时候就不该记住卫学里的东西,明明是个军户,却还放不下读书人嘴里的道德。”

  “阿秀,读书人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也是会勾心斗角打架斗殴的。你沉心想想,你我本清白,三叔、七叔家纵然私下嘲笑你我有奸,可设身处地的换一换,换成三叔、或七叔家的儿郎入继大宗,这种事儿搁到自家孩子身上,哪个会嘲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指责?”

  一个免费、几乎白送的儿媳妇,三叔、七叔谁会拒绝?

  就五个堂弟的家底、本事和性格,面对这样一个白得到的媳妇,谁又会拒绝?

  答案不言而喻,张嫣语气哀伤:“阿秀你有心结在,放不下。可你为何又要处处为妾身着想?像你大哥说的那样,周朝良已死,孩子也没了,你我本就没了亲缘,也没血亲羁绊,实在不知你究竟在畏惧什么?与他比武耍勇斗狠时你不惧,怎么就惧起了人言?”

  “每日夜里抱着短刀入睡,常常噩梦惊醒,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嫁到了你周家来。”

  “如今妾身心里想要的无非是一个人,哪怕你睡在堂屋里也成。你每日夜里去当差,哪里知道这深巷院子里,一个人的夜有多么的煎熬人心?”

  周朝秀右拳捏紧又松开,张嫣的倾诉就如昨夜瓢泼大雨一样冲刷而来,让人避无可避,挡也挡不住。

  她才十六岁,五个月前在萧索的初冬季节里从真定跑到张家湾,为了二三十两的聘礼,她就到了周家当媳妇。

  五个月前,是河水冰封的季节,没有运船可坐,只能骑着驴子或坐骡马车,一路上天寒地冻,而她却要永远离开曾经的家。

  这段从婚姻开始的新命运,显然是充满坎坷。

  倾诉着自己的委屈,同时又指责周朝秀的天真,张嫣说着说着淌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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