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堕春醪
次日过午,张翠娥房中仍无动静。老板娘与几个伙计私下商议:“这两个客人太过古怪,不吃不喝的,就是睡,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前日晚上那男的被背进来的时候,我看就不大对劲,那脸色啊,又白又青,跟死人差不多!”
“昨儿咱们进去看,那男的不也是一动不动吗?躺得直挺挺的。”
“老板娘,昨夜里听说又出事了,一伙人去大慈恩寺抢小王子。上回不是有个奸细从杨将军手下跑了嘛,别是这人吧……”
老板娘一拍案站起来:“不成!咱们还是得进去看看!”
老板娘和两个伙计蹑手蹑脚,先是到客房窗下探头张望,却见窗子里头俱被挂起来的衣衫挡了,什么都看不见。
“昨天进去看的时候还没挡着吧?”
“那女子昨晚上洗澡时遮挡上的。”
他们只得又去拨那门闩。拨得开了,老板娘正要轻手轻脚推门,却见门哗的一下大开,开门的是个男人,修眉俊目,唇红齿白,虽是一身寻常百姓的蓝衣,然而长身玉立,清清朗朗。
这老板娘是个积年的主儿,一看这相貌便知不是凡人。她一拍掌,笑道:“呀,郎君已经起身了,失礼失礼。”
李柔风听声音辨出是老板娘,抬手行了一礼,道:“夫人,我家——”他顿了顿,道,“我家娘子前夜染了风寒,睡了一日两夜仍不见好。夫人慈悲,可否为我们备马,指引我们去找个郎中?”
他有意矫了些兰陵口音,那老板娘果然问道:“郎君可是南兰陵的人?”
李柔风斯斯文文地道:“是,我姓李,家中遭了难,想起有旧友在朝中做官,故而带了娘子前来投奔。未料还未找着人,就先遇了贼,受伤了。”
老板娘可喜欢他这相貌、这礼数、这文绉绉的兰陵声腔。须知南兰陵是萧氏大族所在,澂王萧焉和吴王萧子安,那都是出自南兰陵,数百年的贵族。在旁的人看来,南兰陵的鸡鸡狗狗,叫声儿那都比别处要好听些。他这几句话说得清楚,老板娘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她欢欢喜喜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我晓得个郎中,看病便宜,看得又好。”
李柔风拱了拱手。
老板娘却还舍不得走呢,想同他多说两句话,又殷勤问道:“郎君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店里还备着些热菜,给郎君端过来?”
李柔风婉拒道:“我家娘子初来乍到,还吃不惯这边的菜,我带她出去买些吃,就不劳夫人了。”
老板娘还想唠叨两句,李柔风却关了门。他进到房中,张翠娥正倚着床头坐起来,嘴唇烧得干枯,声音越发嘶哑。她有气无力道:“李柔风,你变了,你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李柔风循着声音,伸着手往前走,张翠娥坐得矮,他还是一脚撞到了床脚。他估计着声音的位置去摸张翠娥的额头,张翠娥偏一偏身,他便摸在她的颈根处,所触之处细腻柔软,却湿漉漉的尽是汗水。
张翠娥斥道:“好你个李柔风!你还摸我!别以为我现在烧得不能动了就不能把你怎样,我——”她摸起床头枯萎的栀子花枝来,抽了他的手背一下,“我还是可以打你的!”
那一下抽得跟摸似的,可见她这两天病重奔波兼受惊吓,吃得又少,着实已经没什么气力。李柔风无奈地偏了一下头,道:“你这样烧着,不会好,得去看大夫。”
张翠娥拒绝:“长这么大,我就没看过大夫。都是些庸医!”
李柔风劝道:“但你这次病得真是重。”
张翠娥冷笑道:“你见过我以前生病吗?当年那些郎中都说我快死了,治不了了,还是一个牙婆一碗蜂蜜水把我灌得活了过来。”说着她便咳嗽了两声,咳出些血来。
李柔风嗅觉敏锐,嗅到了几分血腥气,道:“我听老板娘的口气,衙门里没有张榜来捉咱们。想必冯时那边,杨燈已经压下了。老道士的死,也没人在意。咱们白日里出去,不会有事的。”
张翠娥方才几句话说得已经耗尽了气力,现在只是用力摇头,忍住咳嗽,说不出话来。李柔风自是看不见她摇头,探着手,一点点摸到她瘦削的肩膀,张翠娥吓了一跳,赤着脚蹬他,却被他摸到了细小的足踝,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
张翠娥这一惊非同小可,挣扎起来,眼看要滑落下去,李柔风将她往上托了一下,把张翠娥像只小鸡一样抱得更扎实了些。张翠娥抬头张嘴去咬他的脖子,李柔风连忙说:“有毒。”
“你怎么知道?”
“上次被狗咬狗死了。”
“……”
张翠娥又去掐他的脖子,李柔风说:“别掐了……你一摸又好了。”
“那我毒死自己!”张翠娥面露凶光又张嘴去咬,忽见老板娘推门进来,她惊了惊,收敛起狰狞面孔,温温婉婉地靠在李柔风颈边。
老板娘以为小两口打情骂俏卿卿我我,脸上一红,不敢看两人的脸,只是道:“李家郎君,马备好啦,你们去吧。”
老板娘在前面引路,李柔风循着她的脚步声走。张翠娥靠在他怀中,忽然觉得很累。她稍稍抬头,便看见他如玉石一般清冷的下颌,心中似灌满水波,轻轻漾动了一下。他修长而挺拔的颈子亦是如此,冰凉的,如玉一般坚实光滑。她滚烫的鼻息扑在他的脖颈上,像有一层雾氤氲开去。
李柔风把她放在大黑马上,摸索着将大黑马的缰绳塞入她手中,道:“我拿个包裹就来。”他摸着墙又循原路回去。
老板娘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有些艳羡之色,问张翠娥道:“你这郎君看着贵气得紧,待你又好,怎么寻到的人家?”
张翠娥坐在马上,冷冷一笑,道:“你没看见吗?他瞎了眼。”
老板娘为李柔风和张翠娥指了去往医馆的路,道是不太远,拐过三个街口就到。李柔风向老板娘道了谢,便与张翠娥驰马而去。李柔风一只胳膊便能制住张翠娥,拐过一个街口,他拉住缰绳道:“你知道乌衣巷吧?巷子南口,有一家积善堂,咱们往那处去。”
张翠娥虚弱冷笑:“李柔风你想得美!那积善堂必是你旧日相识。莫担心,我这就去找杨燈,告了积善堂这个奸细。”
她一抖缰绳,右手便被李柔风紧紧握住。他恳求道:“娘娘,你且帮我这一次。吴王、澂王,天下属谁,于你有何差别?更不用说吴王暴戾猜疑,澂王宅心仁厚。倘是澂王平定了这天下,百姓的日子,不更好过些吗?”
张翠娥讥刺道:“吴王暴戾猜疑不假,但澂王宅心仁厚?你只怕是……”说到一半,她蓦地反应过来,问道,“澂王已死,如何平定这天下?”
李柔风低声道:“娘娘,澂王未死。”
张翠娥惊道:“你如何知晓?”
“冯时说的。”李柔风道,“只是澂王身在何处,我仍未得知。当是吴王将他囚禁了起来。”
张翠娥默然思忖片刻,道:“天大地大,我的性命最大。我帮不了你。”
“娘娘!”李柔风抱紧她道,“你过去不是不愿意让我把阴身给澂王吗?如今不用了。今日我不过去传个消息,消息传到,自然有人去救澂王。倘若娘娘今日助我,我便再无遗憾,从此追随娘娘左右,做牛做马,任由娘娘遣使!”
张翠娥目光落到他紧握住她的手的手指上,虽然冰凉,却有着实在的触感与力量。她眼睛微微酸涩,却冷哼了一声,道:“做牛做马追随我左右?只怕要是萧焉真被救出来后,就由不得我了。”
李柔风一急,将她骨骼纤细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道:“娘娘,阴间人难道离得了阳魃吗?只要你活着一世,我便是你一世的影子!”
张翠娥默然半晌,道:“萧焉出来了,你便没了继续活下去的念想。”她冷冷道,“你可以选择化骨。”
李柔风怔了一下,未曾料到她将所有事情看得透彻。但眼下,他别无选择,换以左手握住她拿缰绳的手,举起右手道:“我愿以澂王的性命起誓,只要娘娘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化骨。”
张翠娥缄口不言,似是在默思。
李柔风知她心中已经动摇,又低低道:“娘娘,倘若没人去救澂王,待他彻底死在吴王手中,你以为,我就不会化骨了吗?”
大黑马在挂着“积善堂”三个木刻大字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个药铺,虽然大门紧闭,浓浓的药香仍从门缝中飘散出来。
李柔风嗅到那味道,知晓没走错地方。他先下了马,从包袱中摸出一双干净布鞋,摸到张翠娥的一双脚为她穿上。
阳魃到底是阳魃,光着一双脚在马上这么久,足底仍是火热,拿在他冰凉的手中极是温暖。
张翠娥冷着一双眼,看着李柔风为自己穿鞋,鞋头套进足尖,凉凉的指尖钩进鞋缘,紧贴着她的足边一直滑到后跟,将鞋子提将起来,然后手沿着鞋边轻轻滑过一圈,确认她整只鞋都穿妥帖了。
李柔风过去不是伺候人的人,但他待人极是细致周到。张翠娥抬眸看他垂着的眉眼,知道他待她,和她伺候冯时不是一回事。他认真的样子,就像是把她当作他珍视的人。
但那又如何?假的。
他把她抱出去,说要带她去看大夫时,她心中竟有几分惊喜。哪怕因为她是阳魃,她的命和他自己的命一样,所以他珍之惜之,其中多少还有几分真心在。
然而他只是拿她做个幌子,来积善堂送信。
他并不惜她的命,就如同他并不惜他自己的命一样。
李柔风伸手扶张翠娥下马,张翠娥冷冷一哂,无声无息。
敲门几遍无人应,张翠娥看着门上高悬的“谢客”二字,道:“莫不是逃难去了?”适逢战乱,建康城屡换王旗,乌衣巷中的许多大户人家都已远遁避难。
李柔风却不肯走。这些时日建康城中严查澂王余孽,街上人马稀少,乌衣巷中更是寂寂无人。李柔风侧耳倾听,巷中除了他与张翠娥两人,并无他人来往,他便贴了门缝,压低声音道:“烦请通报,澂州李氏三子冰,前来拜见范世叔。一别两载,世叔的顽痹之症,可有好些?”
里头忽地传来一声响动,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不多时,只闻门内檀杖拄地的笃笃声,一声一声如急雨而至。门稍开一缝,一只眼睛探看出来。李柔风坦然立于门前,躬身施一大礼:“小子李冰,拜见世叔。”
门大开,一老者急忙迎出,伸手扶住李柔风,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好一番打量,终颤声道:“柔风世侄,真的是你?”
阴间人正常的时候,除了身上冰凉些,看起来和正常人别无二致,很难区分。法遵在乱坟场若非看到李柔风手足腐烂,也难以肉眼识出他是个阴间人。
李柔风微笑道:“世叔,是我。”
此人姓范,名宝月,与李柔风的父亲曾是世交。听到李柔风的声音,范宝月尤不敢相信,又拉着李柔风反反复复看,颤巍巍道:“你……不是听说你们李家满门都被萧子安杀害,族宅亦被放火烧了个干净吗?你……你怎么还活着?”
李柔风听范宝月提起澂州李氏,又提到李氏族宅,不由得目中生雾。他勉强笑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子侥幸活了下来,只是一双眼睛看不见了。礼数不周,望世叔包涵。”
范宝月大叹一声,连连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便让李柔风进宅说话。张翠娥扶着大黑马慢慢走过来,范宝月对旁边的仆人吩咐道:“去,把马牵去马厩,好好喂喂。”他见张翠娥病恹恹的,容貌和衣着都无甚出奇,只当是李柔风的奴仆,便道,“你就在外边守着。”
李柔风过去扶住张翠娥,对范宝月道:“世叔,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张翠娥嘶哑着嗓子,无情无绪道:“我是他娘子,他是我三郎。”
李柔风哑然了一下,范宝月却被大大惊到:“世侄你……成亲了?”
未待李柔风言语,张翠娥依然是方才那副语气,声音干哑地道:“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过,他说要伴我一生一世的。”
“这——世侄?”范宝月这才意识到她是已婚的发式,震惊地看向李柔风,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过去清贵高洁的澂州李氏三公子,怎会娶这样一个粗野村妇?!
李柔风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对着范宝月,难道要说他是她的下仆吗?说是夫妻,确实能省去许多解释的麻烦,于是他点头道:“是的。既然家父家母都已经不在了,侄儿便自作主张,与这位姑娘成了亲,也算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范宝月看看李柔风,再看看抱鸡娘娘,哑口半晌,终于狠一跺脚,惋惜长叹,道:“世侄,你该早些来找老夫……也罢,如今这世道,你能保住性命,为李家留下一脉香火,已是万幸、万幸!”
范宝月察言观色,见李柔风细心扶着这陋妇,言语举动竟十分尊重。他再细细观之,这女子眼中阴冷,却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凉薄和透彻。他隐约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寻常,张口问道:“这位侄媳妇怎么称呼?”
李柔风道:“她叫张——”
张翠娥冷冷道:“我叫抱鸡。”
李柔风失言。
范宝月拖长声音啊着点了点头,斟酌着,勉强给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找了点可夸赞之处,道:“张抱机,这名字倒有几分禅意和机锋。”
积善堂里很空旷,没剩下几个下人,可见郎主范宝月的生活已经极尽简单和隐秘。进到药堂,两面墙俱是古朴雅致的药斗子,整洁而凛然。范宝月亲自为张翠娥望闻问切了一番,诊断为风温肺热。范宝月道这病来势凶狠,所幸看得及时,再拖上个一两日,转为痨症,那便麻烦了。
张翠娥向李柔风看了眼,只见他面色坦然,并无向她邀功之色。
范宝月开了个药方,差一个徒弟前去取药煎煮。张翠娥谢过范宝月,李柔风忽然道:“她身上亦有伤,劳烦世叔也帮忙看看。”
范宝月僵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李柔风。张翠娥自小混迹江湖,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见过何其多也,怎么能看不出范宝月此前对她和李柔风的真正关系有所怀疑?然而李柔风这般一说,范宝月却又有了几分相信,满脸俱是木已成舟的叹惋之色。
李柔风看不见,自是不知范宝月这般曲折想法。张翠娥望着他那温柔多情相貌,却知他心中所想远比这张脸要锋利尖锐。
身上有伤之事她从未提及,李柔风却知晓。与从冯时口中套出“萧焉未死”的消息一样,他把这些都天衣无缝地掩在腹中,在她意想不到无从抵御之时,掷地有声。
男女有别,范宝月唤了个灵巧的婢子过来,让她为张翠娥处理身上的外伤,他自己带着李柔风去了后院的议事厅。
张翠娥自然知晓他们要商议什么,这种事情得避开她。她识趣不问不追,婢子便闭了药堂的门窗,让张翠娥褪去衣衫,方便疗伤。婢子手法驾轻就熟,显然得了范宝月的真传。张翠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聊:“你们家范先生为何还留在建康?”
“郎主身患痹症,行动不便,又舍不得这多年的收藏,故而留在此处。”
“日子过得太平吗?”
“不太平啊,官兵三天两头来搜。但我家郎主乃名医,给王妃瞧过病,吴王也得礼敬三分。”
“哪个王妃?”
“侧妃景氏。”
张翠娥背对婢子,眉心微蹙。
侧妃景氏便是刚诞下小王子的那个景夫人。小王子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之后,她亦自感罪孽,心灰意懒,在宫中清心寡欲,带发修行,为吴王祈福。
“女郎恕我多嘴。我进来时,见范先生闭门谢客,是不是和景夫人失宠有关系?”
婢子满腹愁绪地一叹,没有多言。
张翠娥服完药,在药堂的竹榻上睡去又醒来,只见红日已经落山,夜色初临。范宝月不愧当世名医,一剂汤药下去,她已经觉得神气清爽许多,身上也有了气力。
范宝月引着李柔风从内堂走出来,道:“世侄真不打算在老夫这处住下来吗?虽说眼下清贫了些,但也算干净宽裕。”
李柔风拱手婉拒道:“内子不习惯住在他人家,我们便不给世叔添麻烦了。”
范宝月已经挽留过他多次,知他心意已决,便命徒弟包好了药材,牵来大黑马送他们从后门离开。张翠娥目光闪闪地望着他们二人,一言不发。她和李柔风都是牵了命案的人,李柔风不愿留待此处,必是不想牵连范宝月。
一路上,两人默然无言。向西走出几个街口,李柔风忽然道:“娘娘,我们可否去一趟西市?”
张翠娥问:“作甚?”
李柔风道:“既是要买晚上吃的东西,不如在西市买。”
西市是秦淮河边最繁盛的一条街道,颇多店铺、酒家。石头城要说吃,那必属西市。回去客栈的途中,他们也确实可以走经过西市的一条路。
张翠娥默许了李柔风的提议。
如今西市虽然远不如澂王治下繁华,然而日暮酒阑,履舄交错,此时是最为热闹的。两人在西市街口下了马,举目只见灯火不绝,菱藕连街叫卖,喧声聒耳。
李柔风四下张望,他现在已经能看见魂魄。这些魂魄,多少能指引他找到某种方向。
张翠娥知道他来西市必是又有私心,但没戳破。
她牵着大黑马走在他身后,见他已经能够很伶俐地通过脚步声和对话声避开身边的人。他慢慢向前走,并不依赖于她。
张翠娥忽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既然他不想需要她,既然他心中没有她的任何位置,那么,抛下他。
抛下他。
张翠娥牵着大黑马,忽然避开人流,隐入了旁边的巷子口。
李柔风骤然停了下来。
阴间人离开阳魃的感觉是怎样的?
张翠娥不止听一个阴间人描述过。
是身边的那团火突然灭了,整个人忽然如坠冰窟,四肢百骸彻头彻尾透心透骨地寒冷,皮肤上像有千万根冰针在扎。
那是腐烂的前兆。
她看到李柔风猝然打了个寒战,止步回头,茫然四顾。
很快,他开始慌了。他不再站着不动,人焦虑时便开始踱步,双足相错,无序而行。他的两重世界乱了,目之所见为阴间世,耳之所闻为人间世,当他心绪凌乱之时,这两重世界便乱了。
他开始撞上西市上络绎不绝往来的行人,引来行人的恶语相向,他不敢再动,喊道:“娘娘!娘娘!”一声比一声焦灼。
他一定觉得,目之所见的那个世界里,她这一团火是很好找的吧?一片漆黑、阴鬼游荡的世界里,她这一团火,只要在他目之所及的视野里,便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但张翠娥知道他看不到她,她坐在一棵一人环抱粗的老槐树上。这种数百年的半鬼之树,都是成了精的,阴气之重,足以盖住她这个二十年的阳魃。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合辙押韵,声声入耳,李柔风的声音很快便被喧闹声盖过去。他喊得嗓子干了,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口时,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自己指尖已经开始散发的尸腐之气,干呕了两下。街头的泼皮无赖横行过来,将他搡到一边,他跌在地上,张翠娥看见他低垂着头,漆黑的发梢蓦地似被霜雪杀过一般,白了大半!
张翠娥心道不妙!李柔风这是要尸变!他这一尸变,只怕这街道上要血流成河。大隐隐于市,谁知这西市上有没有道法高人,取了李柔风性命!张翠娥正要下树,却见李柔风掩着面的手慢慢拿下来,脸色终于还是归于平静。
张翠娥一颗心落定,忽地意识到方才自己竟为李柔风心悬了片刻。她蓦地心生大恨,一副火热心肠化作冷硬铁石,趁李柔风望向另一方时跳下古槐,滚鞍上马,冲巷子西口飞驰而去。
向西行出两条街市,便是漉里。漉里这个里坊,位于秦淮之上,澂王治下住着千户人家,多以酿酒为业。如今几经战乱后虽只剩下半数,但仍是建康城内最大的酒坊聚集之地。
一入漉里,酒香便浓得醉人,张翠娥径直去了一家卖洛阳酒的地方。北方的酒,性烈而劲道大,这家酒坊的招牌“白堕春醪”,据说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曾有大盗饮之即醉,俱被擒获,故而游侠有云:“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张翠娥手头宽裕的时候时常来此处,与酒保相熟。从法遵那里得来的银钱还剩不少,她拍将出来,呼酒保拿上好的白堕春醪与她。酒保笑眯眯道:“听说娘娘又入了杨将军府?”
张翠娥丝毫不以为忤,淡笑道:“你这消息来得倒快。”
“娘娘是我常放在心上的人儿,哪能不时时关心着。”
张翠娥嘿笑了一声,环顾着酒坊里头,席上皆空荡荡的,除了她没别的酒客。她哑着嗓子道:“你这儿今晚怎的这般冷清?我看街那头灯火如昼,倒是热闹得紧。”
酒保道:“冷清些好。你却不知,今日吴王驾临那家店子,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非要自己杀猪宰肉,让王妃卖酒,扮作商贾之人。买的人越多,他越是高兴。百姓们开始时怕,后来发现买酒还有赏钱,便纷纷奔过去了。你说,那边能不热闹吗?”
张翠娥从筷筒中抽了双筷子,在桌子上点了一下,对齐筷头,夹了颗花生米吃。她掐指一算,道:“戌时要死人,你把门闭了。”
酒保笑了声:“泄露天机,你也不怕天谴。”
张翠娥又吃一颗花生米,嚼得香喷喷的,道:“谴便谴了,有什么生死我没历过,你见我怕过吗?”
酒保笑眯眯地给她端酒上来,一块拙朴古甓上置以酒具,酒具边插数枝栀子,绿白有致。
酒保见张翠娥对着这块古甓沉吟,笑着介绍道:“老酒配古甓,相得益彰。前日里我刚得了一块汉砖,上书四个阳文方篆。”他手指着那古甓,念道,“‘永和九年’——我想着你过去不是对这种刻字的碑石、钟鼎啊挺感兴趣嘛,便拿出来与你炫耀炫耀。”
张翠娥自斟了满杯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豪气干云道:“你休想再骗我钱,从今儿起,娘娘我不稀罕这些物事了!”
酒保笑眯眯的,为了让她喝得更热闹些,把坊中四角的灯都点上,照得屋中亮晃晃的。他道:“今晚没别的客人,你便尽情喝吧。我家娘子白日里摔伤了腿,我进去帮她看看孩子。”
张翠娥道:“哎,你先把门关上。”酒保看了看一旁的漏壶,道:“离戌时还有半个时辰,说不定还有生意呢。娘娘,你且帮我照顾着些。”说着他便去了后边。
张翠娥自斟自酌,心道饮酒无人陪伴,果真寂寞。这般想着,她便又多饮了些。
未几,果真又有一人前来买酒。张翠娥下席,趿拉着布鞋走过去,无精打采地问道:“要什么?”
那人没说话。张翠娥一抬眸,不由得愣住。
来人是个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眼睛深邃而大,鼻梁高耸,肤色较大魏人要白出许多。竟是个来自西域的女孩子。
据说长安、洛阳这种胡姬甚多,建康地处江南,却还是少见。这女孩身材圆润丰满,虽罩着长衣,仍可见腰上有肉,不似江南女子纤瘦窈窕。
少女亦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得她,眼中竟有退避之意。
张翠娥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又问一遍:“你要什么?”
少女的汉话还很勉强,细声道:“五斤白堕春醪。”
张翠娥心道这胡姬酒量不小,提了五个酒坛出来,用绳子穿了一串与她。墙上的木牌用朱漆写着酒名和价格,少女数了钱币出来搁在柜台上,张翠娥收钱时指尖与少女的手指擦过,忽觉得一缕阴气森森然自指尖传来,令她这个阳魃都打了个寒战。
少女飞快地出了酒坊,待张翠娥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少女已经在夜色中不见踪迹。
阴间人。
这少女竟是个阴间人。
居然有不愿意靠近她这个阳魃的阴间人,这么说,建康城中,确确实实还有其他的阳魃?
酒坊大门紧闭,外面火光大作时,她和酒保业已吹灭了坊中灯火,只余街上投进来的薄光。
喊杀声震天,逃命的人鬼哭狼嚎。有人沿途拍门喊“救命”,张翠娥与酒保各斟一杯,仰头闭目饮下。
人各有命。
“乱世,我命在天。”张翠娥道,“人命是救不过来的。”她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
“有澂贼想要刺杀吴王!”
“凡开门亮灯者,都给我冲进去搜!见黑衣者,杀!”
如此凶残,是杨燈的兵。
酒保抬眉看张翠娥一眼,拱手道:“谢过。”
张翠娥满脸酡色,懒然抬眸:“怎么谢?”
“这是一家老小的救命之恩。”酒保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事,任由娘娘开口。”
张翠娥在亥时过半才醉醺醺地离开漉里。漉里的街道上已经彻底一片死寂,大黑马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的死尸,沿着秦淮河往东而行。
昔日千灯照碧云的秦淮繁华,如今已经烟消云散。河边街市,寥无人迹。
张翠娥横坐马背上,赤着双足,双腿盘于鞍上。她散了长发,抱着个酒坛,仰头而饮。
“慢些走啊,我们看看星星。”张翠娥胡乱地说。大黑马果真慢甩铁掌,嗒嗒嗒优雅而行。
前面一座石桥横亘秦淮河上,一座满载着美酒佳酿的大车吱吱嘎嘎地跨桥而过。大车上插着一杆王旗,看来是吴王宫中的车。
驾车的宦人手中挽着长鞭,过桥时长鞭忽地如蛇飞出,在桥上打出鞭炮一般的炸响。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在这桥上挡路!”
宦人深夜被遣出来为主子办事,满怀怨言,一鞭子下去又是一鞭子,打到马车过了桥才不闻鞭响。
大黑马站到桥上,月色印染雪色桥面,好似白银。李柔风蹲坐在桥栏边,蓝色衣衫被打得破烂。
他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张翠娥见他身后有一个盖着屉布的篮子,篮子倒是完好。她一抖马鞭,鞭梢卷着篮柄,将篮子提了起来。李柔风听着那鞭声,浑身一颤。
张翠娥解开篮子上的屉布,只见里面有一个瓶子、一个食盒。瓶子里泡着小梨,打开时蜜香四溢;食盒中是一条白鱼,仍是温热的,香气扑鼻。
博氏的梨菹,明月楼的酿炙白鱼,那都是秦淮河上从前朝便流传下来的名食名菜。只是价钱极贵,向来都是王公贵族专享,她来建康这么久,一次也没有吃过。
张翠娥淡淡地看着这些东西,原封原样地全合上。
“哪来的钱?”
“范先生临行前给的。”
“给了多少?”
“我不方便拿,便只要了一千钱。”
张翠娥虽未吃过这些东西,却晓得它们的价格。大户人家吃一顿饭得万钱,这酿炙白鱼是好物,一道菜便得八百八十钱。博氏梨菹一小瓶也得一百钱。
张翠娥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扬手,将那一篮子的酿炙白鱼和梨菹都扔进了秦淮河。
扑通一声,李柔风慌忙扑到桥栏上,又回头,急切道:“娘娘!这些都是我专为你找的,白鱼对你身子好,蜜梨可以润肺——”
啪的一声,不待李柔风说完,张翠娥便一马鞭抽在了他脸上,方才本就被那宦人抽了两鞭的脸颊,登时又现出一道青紫,嘴角破出血来。
“好你个李柔风。”张翠娥声音冷漠道,“竟敢私藏私房钱。”
李柔风忽地别过头不看她,漆黑的眸中有湿漉漉的雾色。他紧抿着嘴唇,唇上惨无血色,修长的手指握了起来。
张翠娥踞坐马上,冷冷道:“你过来。”
李柔风不从,眼中含着怒色,只是不言。
张翠娥拍着大黑马走近他些,拉着他的衣袖让自己正站在他面前,呵斥道:“不是做牛做马吗?马和牛有使唤不动的吗?”
李柔风收了些怒意,只是缄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月色如冰,像是有温度一样。张翠娥骨骼明晰的手指抚上李柔风的脸颊,李柔风身上微微一颤。
那道伤痕便好了。
张翠娥一道一道地抚平他脸上的青紫,忽地一低头,吻上了他寒凉的嘴唇。
他发上彼时染上的雪霜,便化了。
如果李柔风这时候还看不出张翠娥爱他,那么他便是真正的愚钝。
然而李柔风怎么可能如此愚钝。
阳魃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初时只是轻轻地、羞涩地在他唇上一碰,然后便飞快离开,捧着他的脸庞的双手也飞快地拿开。
他不知道她的双目是否闪烁,他想不出自己曾在何处见过她,想象不到她那一双眼睛当是如何。只是他未动,她便又轻轻地吻上来,这次的时间长一些,严丝合缝地印合着他的嘴唇。
他看见她的火焰,如灿烂的金子一般跳跃飞溅,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照得通明。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阳魃这般的火焰。
那日在无名客栈,他中了定尸咒,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一整天,唯一能做的只是感受自己的血肉在阳魃身边缓慢生长愈合。到了阴阳割昏晓之际,他眼前渐渐浮出黑雾弥漫的阴间世,他方不那么无聊。
他看到阳魃的火焰在他身边剧烈地燃烧,是艳丽夺目的红。虽然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半分削减,艰难的呼吸和咳嗽声始终不绝,那股沛然莫御的阳气却一直将他笼罩和浸润。无数鬼魂在窗外远远地游荡,无知飘过的阴魂被阳魃的火焰灼得发出尖利的痛叫,没有任何一缕鬼魂胆敢近阳魃的身。
不知过了多久,阳魃醒来,那团艳丽的火焰在他身侧停顿了半晌,忽而缓缓地落向他。
咫尺之遥,她屏住了呼吸。倘若是白日,他定发现不了她。然而阳魃未料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他已经能够看到她的火焰。
而她更未料到的是,他在那一瞬间同时参悟了金色火焰的秘密。
早在那晚,她逃离冯宅又转而带着小丁宝回来救他时,他便已经有所感知,只是他不确信。
阳魃竟是爱他的吗?
阳魃把他推进佛塔后独自去见那些禁卫军时,他再一次问自己,阳魃竟是爱他的吗?心甘情愿以命相付?
他觉得难以相信。
倘若她真是爱他,为何要一遍又一遍地折辱他?
他伸手去触摸那些火焰中飞溅出来的金色火花,却摸到她柔软如缎的头发,在秦淮河边蒙了薄薄的雾,摸上去湿漉漉的。
阳魃却受了他这样动作的鼓舞,伸出舌尖舔他的嘴唇。她的动作急切而又笨拙,不得其道。他嗅到她唇间蜜一样的酒香,是白堕春醪。她若想要他的人,以她阳魃的身份,以他对她的所求,她直接要了便是。可她竟去喝这样一醉千日的烈酒,是想要怎样的胆量?
他紧闭着嘴唇,阳魃不得其门而入,便着急地用手去抚他的脸庞,抚他的耳朵再到脖颈。阳魃的手心滚烫,触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如春日般干净温暖。他不想否认阴间人对阳魃如鱼饮水一般渴求,然而克己复礼,人之所以为人。他自认李柔风还是一个人,所以知晓克制。
他拿住阳魃在他颈边摸来摸去的手指,稍稍向后,避开了她的嘴唇,低声道:“娘娘。”
张翠娥掀起细长的眼帘瞧着他。他眼见她身上的金焰消退了些,便主动去吻她的嘴唇,低低道:“娘娘,你的柴刀丢了,是不是该去鬼市上打一把了?”
张翠娥啊了一声,道:“杀龙员外时砍缺了口,恐怕是丢在臭道士那里了。”
他便又吻她:“娘娘,莫忘了去鬼市打柴刀。”
张翠娥被他吻得有些高兴,声音亦软和了些,问道:“你不恼我打你吗?”
李柔风摇头道:“不恼。”
张翠娥笑了两声,声音不大好听,但李柔风听得出来,她很开心。她便双手抱住李柔风的脖颈去亲他,依旧笨拙无方,暴虐无道。
李柔风紧闭双唇,避开她的亲吻,道:“娘娘,以后莫要将我整个人淹进水里,我不喜欢闭气。”
张翠娥说:“好。”
李柔风道:“娘娘,我来西市,是为了给你买鱼,不是为了别的。”
张翠娥说:“好的。”
李柔风说:“娘娘,你要记得去鬼市打柴刀。”
张翠娥说:“那你再亲亲我。”
李柔风说:“你把酒给我喝些。”
张翠娥便把那坛白堕春醪给他,李柔风将剩下的几口酒饮尽,立即有些醺然。他挥手将空坛掷入水中,将张翠娥从大黑马上抱下来,道:“我教你。”
他摸索到旁边的桥栏,将瘦弱的张翠娥抵在石头上,用舌尖顶开她糯米般细密整齐的牙齿。
张翠娥心想他不光嘴唇冰凉,连舌头都是凉的,含着他时,仿佛含着凉沁沁的玉冻,不,是天边的那轮月亮。
这感觉竟和她十年中所肖想的,一模一样。
张翠娥最终靠在他怀里睡着了。李柔风抱她上马,她依然人事不省地睡在他怀里。李柔风想起过去瘫子阳魃向他讲过阴间人是如何反制阳魃的,阳魃与阴间人并非地位高低得那么分明,强悍的阴间人亦可以先发制人,奴役阳魃。
瘫子阳魃得意扬扬地说,聪明如他,绝不会给阴间人反扑的机会。
李柔风抱着张翠娥骑在大黑马上,身边游荡的鬼魂能帮他大略分辨出方向。他看着怀中的张翠娥,她到底经历过多少阴间人?不知晓不应该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阴间人手中吗?
大黑马款款摆着蹄子往前走,马掌叩过石头路,吧嗒吧嗒。李柔风摸着手里头的那块砖头,想起刚才张翠娥突然醒来,醉醺醺地摸出这东西塞进他手里。
张翠娥带着十分醉意,道:“我……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钱找酒保买的。我……救了他的命,他……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我……就从他手里,把这块汉砖……便宜买了!”
她大咧咧地点着这块色泽幽沉的砖头:“永——和——九——年。”她开始大舌头,扯着他的手指摸上去,“喏,你摸摸……”
微凉的夜风迎面袭来,将她长长的头发吹到他脸上,有清洁的栀子香。
“娘娘——”他摸着这块砖,浮而微涩,当是做旧;字风不对,应为仿制。不过造假的工艺颇为高超,若非他,一般人很难辨出真假。
是至多值两文钱的赝品。
莫要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
李柔风看着怀中这团火焰,火焰燃烧得静谧,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辉,他忽然把话咽在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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