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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赤盏(中)


  完颜纲这位当朝公认的名将,其实是个进士出身的读书人。

  他在明昌初年入仕,一直在朝中为官。初为奉御,累官至左拾遗,因为上书进谏所言不实,还遭到过当时的章宗皇帝诘问。后来迁刑部员外郎、工部郎中等五六品的官职。还当过赐夏主生日使,就是与西夏礼仪往来的使者。

  到泰和四年,他做到同签宣徽院事,掌朝会、燕享,及殿庭礼仪、监知御膳等事,从入仕到这时候,十五年过去了,始终就没跨过正五品这道坎。

  按照国朝制度,官员资考三任,六品升从五品;资考两任,从五升正五品,但章宗皇帝于大定年间定拟选举十事以后,凡三任升者一律减为两任,且人材、苦辛可以超用。

  完颜纲却结结实实地在这关卡熬了十五年,可见,他在当时的执政眼中,并无特殊的才能。

  到了泰和六年,宋人背盟北伐,陕西诸将同时面对南朝的蜀地和西夏两面,意见各自不同,彼此争执难安,甚至还有羌兵内讧火并的情况发生。

  在这个局面下,完颜纲出任蜀汉路安抚使、都大提举兵马事,与元帅府参决西事。

  与完颜纲前后脚抵达陕西的,还有新任元帅右临军、充右都监蒲察贞。理论上,完颜纲应当与元帅府的代表商议行事。

  然而完颜纲全然不待蒲察贞的到来,抵达陕西后,立即针对凤翔、临洮两路蕃汉弓箭手和绯翮翅军,狠狠地杀了一批桀骜不驯之徒。随即他又穷追猛察地方官员,凡有丝毫劣迹或对军务上的索求有所推脱的,皆不放过。

  待新任元帅右临军、充右都监蒲察贞抵达京兆,完颜纲已经一口气拘押了临洮、凤翔乃至京兆府路的六七品官员不下二十余人。而当蒲察贞在众人恳求下前去缓颊的时候,那二十余人竟有半数,已经瘐死在牢狱中了!

  经这一吓,原本散乱骄狂的陕西诸将顿时整肃,自凤翔方面的完颜昱、蒲察秉,秦州、成纪一线的完颜承裕、完颜璘屯,临洮一线的石抹仲温、术虎高琪,巩州、六盘一带的把回海、完颜思忠,乃至陕西路都统完颜忠、都统副使斡勒牙刺、同知京兆府事乌古论兗州等人,无不凛然遵循军令。

  其后金宋两家恶战,关陕诸将诸军上下齐心用命,遂在方山原、和尚原、西山寨、龙门等关,陈仓、成纪、盐川、来远等要地,连续击败宋国川蜀之兵,尽复故地。

  后来完颜纲经略宋将吴曦,使之叛宋归金,一度为大金营造了四分天下有其三的局面。

  虽然吴曦旋即授首,川蜀得而复失。可关陇方面的金军终究在完颜纲的带领下牢牢压制西夏、南宋两面,其后数年,于沙场屡有胜绩。

  究其初始,用兵的顺利源于关陇事权统合于完颜纲一人。而关陇事权统合于一人,实在都出于完颜纲平定地方军政乱局的强悍手段。

  当时为完颜纲实际办事奔走、手上染血的,便是他的心腹助手赤盏撒改。

  完颜纲坐镇关陇的数年间,由临洮路、凤翔路到京兆府路的西南一片,这赤盏撒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他凭借着完颜纲的权势,实际控制着凤翔府、秦州、巩州、洮州、兰州的五个榷场,与西夏人做党项马、瘊子甲乃至精良刀剑的生意,与宋人携手走私由川蜀来的丝绸、茶叶、各种奢侈品。

  由此获得巨额的好处,全都汇集到完颜纲手里,供他贿赂上司、结好同僚、恩养下属。

  到了去年,国朝在东北、西北两个方向与蒙古的战事全都溃败,各路名将、大将死伤殆尽。朝廷遂将完颜纲的部将术虎高琪调来中都,出任缙山防御使。

  此时自宣德州到缙山一线,从北方界壕沿线败退回来的十余万兵马群聚。术虎高琪忙于安抚,但力有不逮。以至于缙山大营将士夜惊、营啸多发。有一夜至于数次的;有阖营数百上千人杀死主将,逃亡深山中的。

  术虎高琪连番上书朝廷,力陈完颜纲之才可以大用于此时此地。朝廷中与完颜纲结好的一批人,也纷纷赞同。于是,朝廷又火急召回正在陕西任官的完颜纲。

  完颜纲领命以后,立即前往缙山收编、整顿。他以严刑厚赏的手段,大刀阔斧行事,很多溃兵好不容易从蒙古人刀下逃得性命,又在缙山人头滚滚,甚至一些女真猛安、谋克贵族也未幸免。

  为完颜纲鞍前马后奔走的,依然是他的亲信赤盏撒改。

  他的手段固然凶狠,殃及池鱼也是难免,以致朝廷内部就此生出了好一阵纷扰。但原本濒临崩溃的北疆局面,确实就在他的努力下稍稍安定了。

  既然中都西北的军事屏障不倒,南方三个招讨司的兵力逐步北上,原本混乱不堪的辎重、粮秣、军械、盔甲、战马分配渐渐走上正轨。

  短短月余工夫,大金便在缙山重设了防线,依旧宛若金城汤池。

  完颜纲随后接连提升了多名曾在关陕作战的将领,代表他掌握这些重新组建的军队。

  而他本人,凭着这支屯驻在中都之侧、关系国朝安危的庞大军队支持,就此在朝中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尚书左丞,与徒单镒并为宰执。

  到了今年以来,完颜纲一力主张行省缙山,又拉拢了胡沙虎这等久在北疆经营的武人,显然是对左右丞并立的局面不满,务求在蒙古人大军到达之前,营造一个全无掣肘的中都路。

  这是完颜纲在关陕的故技重施,本身倒也不足为奇。

  而完颜纲的马前卒,自然还是赤盏撒改。只不过如今的赤盏撒改官拜押军猛安,地位更高,行事也更无忌惮。就连徒单航这样的刺史,也不敢直撄其锋了。

  郭宁思忖着道:“所以说,完颜纲的用兵之才,是在地方军政的整肃而非在沙场。他既然行省缙山,首先要做的,仍是统括各地军民。当年他在关陇的行动快而激烈,如今有缙山十数万大军在手,更是势若泰山压顶。更不消说,还有胡沙虎这头恶犬随时出柙。”

  王昌颔首:“确实如此。”

  “至于徒单航……他面临的难题,则是中都朝堂争竞胜负的一环。哪怕徒单航能把击退杨安儿的事迹讲得舌灿莲花,那赤盏撒改既是登门找茬,不在这里,也能在那里找出问题。”

  王昌接道:“所以,徒单航来此求助,是对的。如今他也只能希望军政两方抱团,借助郭郎君的武力,迫使赤盏撒改稍稍收敛,以赢得时间、等待朝局变化。”

  “可徒单航没想明白,就算我投入安州刺史府,以安州的武力迫使赤盏撒改一时不能得手,赢得的时间能有多久?待到完颜纲作为行省总帅的军令颁至,馈军河营地两千五百人的武力,怎可能对抗缙山行省大军的威严?”

  郭宁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敢断言,真到那时候,徒单航就会毫不犹豫抛弃我们,绝不可能为我们撑腰。这等中都贵人看中的,自始至终就只有自家的权位罢了!”

  似这般说来,刚见起色不久的馈军河营地,竟是保不住了。

  郭宁费了偌大的力气聚集起的同伴们,或者再度逃亡,成为丧家之犬;或者俯首屈从于朝廷,免不了再度遭人驱使,成为与蒙古人厮杀的消耗品。

  除此以外,好像没有第三种可能?

  可是郭宁的神色,却好像并不见什么遗憾,更没有慌乱?这样的危机之下,他在想什么?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

  王昌低头寻思了好一阵,抬头看着郭宁:“郭郎君,你根本就没打算按照徒单刺史的想法去做。”

  郭宁扬眉:“哦?”

  “徒单刺史把郭郎君你,当作了杨安儿之流的人物。但杨安儿所思所想,只是依靠朝廷一时容忍,谋些喘息之机,某些粮秣军械上的好处。郎君你想获得的,却一定更多……而且,你还决心不考虑三五个月后的后果!所以,你的应对,必定会更主动,更大胆!”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眺望前方浩淼水面,眼神发亮。

  小寨荒僻,晚间万籁俱寂,可在郭宁耳中,远处水浪拍击的声音却轰响不休,一阵高过一阵。

  他从少年时就深知马革裹尸的道理,数年来横行沙场,习惯于出生入死,早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哪怕前不久做过那场大梦,脑海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和想法,但郭宁依然是郭宁,没有变成其他人。

  所以遇到难题以后,郭宁一定“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迅速地选定应对方案,绝不会多思多想、瞻前顾后。而符合郭宁习惯的应对方案,正如王昌所言,一定是那个最主动、最大胆的!

  郭宁轻笑了两声,抬高嗓音喝道:“汪世显!”

  “在!”汪世显一直就等在后头。

  “你立即折返馈军河营地,抽捡精锐骑兵百人,连夜来此汇合。赵决带着我的牌符,随你同去!”

  “遵命!”

  汪世显后退几步,转身牵马去了。赵决紧随其后。

  “骆和尚!”

  “我在!”

  “你安排得力人手留在寨里,看住徒单航,好生照应。既不要让他死了,也不要让他走了!你本人,则去见一见崔贤奴,要他乖乖听话!”

  这事骆和尚拿手,他笑容满面地应了,摆着袍袖往小寨另一头去。想来崔贤奴若敢违逆,苦头一定吃足。

  转回神来,郭宁问道:“先生莫非早就猜到我会做什么,所以才告诉徒单航,他的伴当皆死?”

  “无非提一句闲话在先,免得以后尴尬。”王昌垂手应道。

  “嘿,先生倒也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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