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一声不响到房中,翻出缝衣机,做起窗帘来。
承欢跟进去。
缝衣机叫无敌牌,车身上有金漆蝴蝶标志,由母亲廿余年前自上环某拍卖行内以三十元购得,旧货,可是一直用到今日。
承欢把手按在母亲肩上,「放心,妈妈,我不会嫁不出去。」
麦太太落下泪来。
「缘何担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门大开,凡事伤感,时时悲从中来。」
或许是更年期内分泌失常影响情緖,要看医生。
「我约了毛咏欣。」
「你去散散心。」
在门口,承欢发觉人影一闪。
「谁?」
那人影缓缓现形。
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化着浓妆,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红,可是脂粉贴脸上显得油光水滑,一点也不难看。
承欢辨认半晌,冲口而出:「娄小慧。」
「是,麦姐,正是我。」
承欢笑问:「参加什么舞会?」
小慧忸怩,「我上训练班。」
「什么班?」
「香江小姐选举的训练班。」
啊,承欢悚然动容,陋室多明娟,又一个不安于室的美貌少女将脱颖而出了。
承欢细细打量她,「我听你母亲说,你想出外读书。」
小慧笑,「将来吧,先赚点钱再说。」
「你想清楚了?」
「只得这条路罢了,先赚点名气,以后出来走,无论做事嫁人也有些什么傍身。」
「那不是坏事。」承欢颔首。
「我妈叫我来问你拿些忠告。」
承欢讪笑,「我有的也不过是馊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几岁?」
「十八了。」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十八岁就得出来靠自己双手双脚站稳,前辈父兄叔伯阿姨婶婶爱怎么嘲笑揶揄践踏都可以。
穷家女嘛,谁会来替她出头,再欺侮她也无后顾之忧。
承欢想到此处,牵牵嘴角,「事事要自己争气。」
「是,麦姐。」
「气馁了,哭一场,从头再来。」
「是,麦姐。」
「总有十万八万个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际愚弄你。」
小慧骇然,「那么多?」
「可是记住,成功乃最佳报复。」
小慧握住承欢的手,「麦姐,虚荣会不会有报应?」
承欢想一想,「要是你真够虚荣,并且愿意努力争取,你的报应会是名利双收,万人敬仰。」
娄小慧笑得弯腰。
承欢叹口气,「这是一个奇怪的社会,但求生存,不问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会过火。」
小慧说声时间已到,匆匆而去。
承欢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美丽的V字,肩宽、腰细、丰臀、长腿。
这是一个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会,长得好,且年轻,已是最佳本钱。
这自然是一条凶险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图出身吗,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
承欢见到了毛咏欣,不禁叹一声,「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声笑,「过了十八廿二自然面无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该在大学堂里浪费时日。」
毛毛点头,「一进学堂,如入酱缸,许多事碍于教条,做不出来,难以启齿,是以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可不是,动辄想到寒窗数载,吃尽咸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对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笔记,又亏欠了学问,充满悲恸,日日自怜,高不成低不就。」
毛咏欣笑,「结果一辈子下来,退休金还不够有办法的女子买一套首饰。」
「有没有后悔?」
毛咏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脾气欠佳,只得一条路可走。」
「这一条路说法刚才也有人讲过。」
「谁,谁同我一般聪明智慧?」
承欢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们使眼色。
承欢惋惜,「已经秃了头顶,还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无自知之明。」
「我喜欢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咏欣骇笑,「我不会对这种猥琐的话题发表任何遥远的意见。」
承欢却肆无忌惮地讲下去:「浓稠的毛发至吸引我,所以他们的头发现在也越留越长,还有,一双闪烁会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强壮、年轻的身体,加上一张会得说甜言蜜语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好友。
承欢抗议:「我养得活得自己,我有权对异性有所要求。」
「你说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欢,婚约可是取消了?」
承欢点点头,「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毛咏欣并没有追问详情,她抬头随意浏览,「让我们贪婪地用目光狩猎。」
「你一直不大喜欢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资质实在普通,而且看情形会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还急急闷上加闷。」
承欢忽然问:「你有无见过真正的俊男?」
「有,一次在温哥华笠臣街买鞋,那售货员出来与我一照脸,我忽然涨红面孔,他就有那么英俊。」
承欢诧异,「为何脸红?」
「因为想约他喝咖啡。」
「结果呢?」
「买了三双爬山靴,一双都用不着。」
「他有学问吗?」
「你真的认为学识很重要?」
承欢愕然,「不然,谈什么?」
「可是你看看进修学问的男人年过四十行为举止都开始似老妇人,五短身材面黄无须,共处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欢不语。
毛咏欣笑,「想说话,找姐妹淘好了。」
对座那洋人过来搭讪:「请问两位小姐——」
承欢答:「这空位已经有人,我们已经约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俩付账离去。
两人又在地车站絮絮不休谈了半晌才分手。
已经深夜,家里却还开亮着灯。
麦来添一见女儿,「好了好了,回来了。」
「什么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麦来添说:「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欢心知肚明,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开头是伤风,随即转为肺炎,指名要见你。」
「明早来得及吗?」
「医院说没问题。」
「那就明早吧。」
承早问:「我可需去?」
麦太太答:「没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个鬼脸,「我乐得轻松。」
承欢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与我们并无血缘,且又不见得对我们亲厚。」
麦太太接上去:「是你爸这种憨人,动辄热面孔去贴人冷屁股,数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麦来添不语。
承欢自冰箱取出啤酒,与父亲分一瓶喝,「爸,想些什么?」
麦来添说:「她进门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承欢不语。
「听说是一个舞女,穿件大红旗袍,那时女子的装束真奇异,袍叉内另加粉红长绸裤,喏,像越南人那样的装束,父亲极喜欢她,她从来正眼都不看我。」
麦太太在旁加一句:「她并吞了麦家所有财产。」
承早比较实际,「财产到底有多少?」
没人回答他。
麦来添说:「奇怪,半个世纪就那样过去了。」
他搔着芝麻白的平顶头。
承欢问:「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不知道。」
麦太太说:「恐怕是要我们承担殓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笔费用。」
「而且是极之腌臜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麦来添叹口气,「总要有人来做吧。」
麦太太摇头叹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欢五点正就起来了。
梳洗完毕,喝杯热茶,天蒙亮,就出门去。
麦太太在门前送她。
「妈,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
「多看一眼是一眼,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
「那时我都八十岁。」承欢补一句。
麦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给自足,又不是谁的负累,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
「早去早回。」
「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麦太太颔首。
承欢还未完全睡醒,仗着年轻,撑着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都是莘莘学子,穿着蓝白二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上学。
承欢窃笑,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
承欢记得她小时候,风雨不改上学的情形,一晃眼,十多个寒暑过去。
放假因为没有娱乐,所以情愿早点开学,她是个好学生。
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已无郊外风味。
下了车,她叫部出租车,「长庚医院。」
看看表,已近七点。
车子在山上停下,承欢伸一伸懒腰,走进接待处,表示要探访麦陈好。
接待员说:「探病时间还没有到。」
可是有看护说:「她有预约,麦陈好已进入弥留状况,请跟我来。」
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搁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欢缓缓走近。
祖母抬起头来,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
她的脸浮肿灰暗,双目无光,显然生命已到尽头,所谓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意思。
「谁?」
面对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经看不清楚。
承欢心一酸,坐在她身边,「是我,承欢。」
「呵,承欢,你终于来了。」
「祖母,你要见我?」
「是,」她思维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说。」
「我就在这里,你请说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脸,长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欢十分意外,这是祖母喜欢她的原因吗?
「你父亲就不像他,一生赌气,从不给人好脸色看,完全不识好歹。」
承欢只得说:「他是老实人,不懂得讨好人。」
「承欢,昨日,我已立下字据,把我遗产赠予你。」
承欢说:「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过后会好的。」
承欢对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难怪祖母只喜欢她一人,因为麦家其他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祖母缓缓说:「一个人到最后,不过是想见自己的子女。」
承欢唯唯诺诺。
「我并无亲人。」
「祖母,我是你孙女。」
「真没想到麦来添有你这样争气的女儿。」
「祖母太夸奖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们尊重祖母。」
「这么些年来你都叫我祖母,我留点嫁妆给你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一个女人,身边没有些许钱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惨。」
承欢不语:
「有钱,可以躲起来,少个钱,便想攒钱,人前人后丑态毕露。」
没想到她对人生百态了如指掌,承欢微微笑。
看护进来,也笑着说:「麦老太仍在说女人与钱的关系吧。」
承欢点点头,这话题连看护都耳熟能详。
看护帮她注射,「麦老太说得很正确,女人穷了,又比男人更贱。」
承欢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又还好些,孩子最惨。」
看护叹息一声,「谁说不是,穷孩子还不如畜牲,我见过家中懒,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
剎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
祖母不语。
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承欢警惕地唤:「祖母,祖母。」
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闻声转过头来,迅速把住病人的脉,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讶异地说:「老太太去了。」
承欢十分欢喜,这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叫做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亲人侍候在侧,闲话女性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过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特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啊,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躭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真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锣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楼丙座公寓一层,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出借贷,幸亏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渡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阴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举,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缴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纨裤子弟们从来不怕得不到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象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承欢只是陪笑。
「出来开解我,我情緖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抚。」
承欢遗憾地说:「还是做孩子好,不开心之际喉咙可以发出海豹似的呜咽,接着豆大眼泪淌下脸颊,丝毫不必顾忌。」
辛家亮说:「真没想到我会成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破碎的家庭怎么样她不知道,可是麦家经济情况一向孱弱,也像随时会得崩溃,承欢提心吊胆,老是希望可以快点长大,有力气帮这个家,一踏进十五岁,立刻帮小学生补习找外快,从不缺课,因长得高大,家长老以为她有十七岁,她一直懂得照顾自己。
「你应当庆幸你已经长大成人。」
辛家亮承认这点,「是,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楼下见。」
他们初次见面也下大雨,承欢为建筑署新落成文娱大楼主持记者招待会。
记者围住助理署长问个不休,矛头指向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大题目之上,那名官员急得冒汗,一直唤:「承欢,承欢,你过来一下。」命她挡驾。
简介会终于开始,辛家亮上台介绍他的设计,承欢离远看着他,哗,真是一表人才,又是专业人士,承欢有点心向往之。
散会,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装大伞,默默伸过来替她遮雨,送她到地车站。
承欢第一次发觉有人挡风挡雨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他并没有即刻约会她。
过两日他到文娱馆去视察两块爆裂的玻璃,踌躇半晌,忽然问:「麦承欢呢?」
文娱馆的人笑答:「承欢不在这里上班,承欢在新闻组。」
他呵了一声。
这件事后来由同事转告承欢。
又隔了几个星期,他才开始接触她。
开头三个月那恋爱的感觉真不可多得,承欢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来,对着浴室那面雾气镜理妆,会得咯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
今天看得比较清楚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专业人士的优点已完全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处可再供发掘。
最不幸是承欢又在差不多时间发现她自己的内蕴似一个小型宝藏。
他在楼下等她,用的还是那把黑色大伞。
「祖母去世有一连串事待办。」
这是辛麦两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犹自可,一提发觉初秋已经来临,居然有一两分凉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迟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码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说。」
好像顺理成章,其实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结婚。
伞仍然是那把伞,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极急,倘若是碧绿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着雨走路是一种享受。
可是这是都会里一条拥挤肮脏的街道,愤怒烦躁的路人几乎没用伞打起架来,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样落下。
承欢叹口气,「我们分头办事吧。」
辛家亮没有异议。
待过了马路,承欢忽然惆怅,转过头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转过头来,那原来是个陌生人,见承欢是年轻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小姐你认错人了。」
承欢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无踪。
她颓然回家。
接着的日子,麦承欢忙得不可开交,在承早的鼎力帮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办得十分体面。
牧师来看过,抱怨说:「花圈不够多。」
承欢立刻发动同事参与,又亲自打电话给张老板报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咏欣想办法。
结果三四小时内陆续送到,摆满一堂。
承早悄悄说:「好似不大符合环保原则。」
承欢瞪他一眼,「嘘。」
到最后,麦太太都没有出来。
承欢也不勉强她。
麦来添想劝:「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此人也从来不认识我。」
承欢觉得真痛快,做旧式妇女好处说不尽,可以这样放肆,全然无须讲风度涵养,只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麦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来瞻仰遗容。」
出来做事的新女性能够这样胡作妄为吗。
这个小小的家虽然简陋浅窄,可是麦刘氏却是女皇,这里由她发号施令,不服从者即系异己分子,大力铲除,不遗余力。
她最终没有出现。
承早说:「姐,如今你这样有钱,可否供我到外国读管理科硕士。」
「你才刚开始修学士学位,言之过早。」
「先答应我。」
「我干吗在你身上投资,最笨是对兄弟好,弟妇没有一个好嘴脸,大嫂虽然不好相处,到底年纪大,还有顾忌,弟妇是人类中最难侍候的一种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会考虑。」
承早说:「真奇怪,人一有钱就吝啬。」
「咄,无钱又吝啬些什么。」
电梯上遇见邻居陶太太戚太太,都问:「承欢,快搬出去了吧。」
承欢陪笑不已。
「人家是富户了,这里是廉租屋,大把穷人轮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楼收租之人,你几时搬?」
电梯门一打开,承欢立刻急急走出。
两位太太看着她的背影。
「麦承欢的婚事取消了。」
「为何这般反复?」
「好像对方家长嫌麦来添职业不光彩。」
「啊。」
什么谣言都有人愿意相信。
承欢独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无恋恋之意?一点都没有。
自幼住在这大杂院般的地方,嘈吵不堪,每一位主妇都是街坊组长,不厌其烦地扰人兼自扰。
承欢愿意搬到新地头去,陌生的环境,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夜半听到有人尖声叫救命,也大可戴上耳塞继续照睡可也。
她兴奋地握着拳头,愿望马上可以实现了。
承欢看到母亲靠在门口与管理员打探:「丙座将有什么人搬进来?」
承欢觉得难为情,把母亲唤入室内。
「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咄,我问问而已。」
承欢忽然恼怒,「妈,一直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总是不明白,不要讲是非,不要理闲事!」
麦太太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并非每个主妇都得东家长西家短那样过日子,甄太太与贾太太就十分斯文。」
麦太太笑,「你赶快搬走吧,这个家配不起你。」
承欢见她笑,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承欢最怕母亲对牢她笑。
电话铃帮她打开僵局。
对方是辛家丽,开口便说:「闷死人了,要不要出来聊天?」
正中承欢下怀,「什么地方?」
「舍下。」
「我廿分钟可到。」
承欢白天来过家丽的寓所,没想到晚上更加舒适。
通屋没有顶灯,座灯柔和光芒使女性看上去更加漂亮。
「某君呢?」承欢笑问。
「出差到纽约已有一月。」
「那么久了?」承欢有点意外。
家丽诉苦,「又不能不让他做事,况且,我也不打算养活他,可是一出去,就跑到天边那么远。」
承欢不语。
「从头到尾,我吃用均靠自己,可是动辄夫家跑一大堆人出来,抱怨我不斟茶倒水,我连我娘都没服侍过,怎么有空去侍候他们。」
承欢说:「不要去睬他们。」
「可是渐渐就成陌路。」
「很多人都同夫家亲戚相处不来。」
「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个罪名。」
承欢温和地说:「顾不了那么多,刻薄的婆婆自然会碰到更刁钻媳妇,把她活活治死。」
「承欢,你真有趣。」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我有一女友品貌不错,订婚后未来婆婆对她百般挑剔,不喜她离过一次婚,非闹得人知难而退不可,临分手,这老太太居然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家丽笑得打跌,「有这种事,结果那家人娶了谁做媳妇?」
承欢感喟,「结果不到一年,老太太又四处宣扬儿子婚后一千八百都不再拿到家里。」
「碰到更厉害的脚色了。」
「多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不是,命中有时终须有,被老太找到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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