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有不测风云
阳光刺眼,天气燥热,这座城市感觉快要燃烧起来了。
雷大力接了放学的雷小米回去,一路上经过一片老城区,马路狭窄,又堵又挤,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堵在了长堤街小学大门口。长堤街上充斥着各种杂乱底商,以这条街的名字命名的“长堤街小学”,学校大门直接临街,只看学校简陋的大门和装饰,就能看出这是一所很普通的小学。
下午4点半,接孩子的家长大军拥挤在校门外,乌泱泱一片,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在这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依然有各种教育机构的销售混迹在家长中间,举着醒目的黄色广告牌,不放过任何向家长推销的机会。“新思维教育托管中心”“好少年寒暑假训练营”等机构的工作人员各自发着传单。
他们看似是在向家长推销,但最终的“受害者”,实际上是那群还未知世事险恶的孩子。这哪是不放过家长啊,是不放过孩子才对吧!
放学后的孩子们打闹着猛冲过马路,险些被车撞倒。路边流动的小吃摊边上,一个小孩吃着油乎乎的烤肠,直接被家长一把薅走。
雷大力开着车慢慢往前蹭,校门口这100多米,按照雷大力的经验,没有20分钟过不去。破捷达屁股上贴着“车内有娃,越催越慢”的醒目贴纸,雷大力却在一边心急火燎地狂按喇叭催促前面的车,一边打着电话。
雷大力用有点讨好的语气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陆总,我的哥,外国语已经报起(1)了!还是你的面子大啊……哈哈哈……”
陆总对这种奉承很是受用,他用一种势在必得的语气回道:“我就说嘛,喝几顿酒,这个事情不就解决了嘛……”
这件事情的“主人公”雷小米则瘫在后座上,研究着生鸭蛋和迷你孵蛋器,似乎对爸爸说话的内容一点都不感兴趣,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一辆电动车疯狂地一边鸣笛一边夺命般穿梭在车辆间,反光镜擦着雷大力车的后视镜呼啸而过。
雷大力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气愤地把头伸出窗外骂道:“看倒点儿嘛,骑个电瓶车还以为自己是赛车手。”但转瞬之间,又立马和颜悦色地对着电话说:“……好好好,孩子干爹办事就是稳妥!等发了录取通知书,必须要好生请你再喝一顿……”
陆总不咸不淡地说:“不用,最近辟谷,啥子酒都不喝了……”
发传单的小伙子眼疾手快地往雷大力的车里塞着培训班的广告传单,并习惯性地介绍:“大哥,幼升小衔接班,在线辅导双师教学,您孩子几岁了?”
雷大力不耐烦地说:“不要不要!”转而又满脸堆笑地对着电话说,“要得要得,那你先忙倒哈……”那边没等雷大力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广告传单已经在雷大力说话的间隙被扔进车里,雷大力随手扔到车前,那里已经堆了一摞传单。
雷大力挂断电话,丝毫没在意陆总的态度,开心地望向后视镜里的儿子,小米正在挖鼻屎。
雷大力抱怨道:“又挖鼻子屎!”说着,便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小米,又接着说,“跟你讲哈,以后不要把足疗卡弄到幼儿园去卖哈!”
雷小米瘫在后座上,接过纸巾,不擦鼻屎,反而小心翼翼地擦拭鸭蛋。雷小米一边擦拭鸭蛋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我那是为了帮你赚钱!店是不是要倒闭了?”
雷大力听了心里一动,有点心疼小米,但依然用一副轻松的语气说:“哦哟,看不起你老汉儿(2),等过两天我把店面重新装修一下,生意绝对好到爆!”
雷小米“切”了一声说:“又吹牛。”
雷大力用一口川式普通话说:“给你搞进外国语小学,我没吹牛噻。”
雷小米把吸管插进一盒酸奶里喝了起来,同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上哪儿都一样。”
此刻,雷大力的车正好经过校门口,他指着那所破小学的门口对雷小米说:“肯定不一样!外国语和屋门口这个烂学校比,可以说完全秒杀它。”
雷小米依然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说:“刘莎莎也上这个学校啊。”
“刘莎莎?”雷大力好奇了起来,带着一点八卦的心思问道,“你女朋友啊?”他在说到“刘莎莎”这三个字的时候,还用了普通话,格外字正腔圆。
雷小米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女神。”
雷大力有些意外,雷小米这话说得够正经的,他是该担心什么,还是不该呢?
雷大力从反光镜里瞟了一眼儿子,接着问:“女神?长啥子样子,好不好看?”
雷小米没有回答。
车刚好驶过一家小粉灯养生店。只见这家“养生店”门口停着警车,各种打扮的小姐排着队从里面晃悠着出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警察指挥着她们上警车……
堵车终于松动了,雷大力赶紧加速驶离。
车开到洗浴中心门前停下,雷大力拎着一兜子零食下车,跟雷小米聊起了家常:“今天屙屎没得欸?”
雷小米也下了车,用很认真的语气回答:“很使劲了,但屙不出来。”
雷大力接着说:“自己都屙不出来,还教别人治便秘啊?来,再喝一个。”雷大力一边说着,一边快速从兜底拿出一盒酸奶递给雷小米,抬头便看见前一排车都被贴上了违停罚单。
雷小米看着雷大力,见怪不怪地问:“老办法唛?”雷大力四下看看,用眼神示意。
雷小米立马心领神会,灵活地溜边跑到前车,只见他熟练地揭下罚单,朝着背面“呸”了一口口水,然后把罚单贴到了雷大力的车窗上。
雷大力一手拎着零食,一手牵着小米,两人开开心心地走进洗浴中心。
雷小米嘴里还念着自创的按摩口诀:“便秘按中枢,屙屎噗噗噗……”
一进大厅,雷大力便看到店里服务员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赶紧拉住一个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服务员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语无伦次地说:“您快去澡堂子那边看看吧!”
雷大力把零食递给小米,让他先回办公室待着,然后急匆匆地往澡堂那边走。在更衣室前的走廊上,透过窗户,他看到火哥和另外两个服务员正围着一个像是喝多了的大哥,大哥一脸气愤。
澡堂池边,火哥不断地对大哥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除了“对不起”,火哥也找不到什么程度更深的词语来表达歉意,他都快急哭了。
雷大力走进澡堂子,只见箭箭戴着一个泳帽,一脸委屈地坐在池边对面镜子前的小凳子上。
雷大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笑盈盈地走上前,赶忙先递烟,大哥根本不接,气愤地飙出一口东北话:“你就是老板?你们这是游泳池吧?咋不把房顶拆了整个高台跳水啊?!那孩子咔咔一顿游,信马由缰,跟喝了鸡血似的,这是赶着送游泳队为国争光啊?就他那个脚丫子咋这么有劲呢,那真是‘旋转,跳跃,我闭着眼’啊,翻身一脚踹我前列腺上了!”
雷大力听完,脑袋里“嗡”的一声,知道这是真闯祸了。
可不远处的箭箭还一脸困惑地问:“啥子是前列腺?”
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知道前列腺的重要性,尤其是对男人的重要性,他甚至不知道前列腺是什么!
火哥气得回头吼了一声:“你闭嘴!出去。”箭箭得令,赶紧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雷大力怕矛盾升级,赶紧说:“哎哟,对不住哈老板,没踹坏吧?我看一下!”
雷大力上前想掀浴巾看一眼,大哥赶紧捂住裆部,更气愤了,脱口而出:“看什么看!真踹废了你能治啊?”
雷大力赶紧赔着笑脸,没话找话,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哥胳膊上的文身,竟然是几只小蝌蚪,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大力立马赞赏:“哟,这文身可好哦,这是多子多福的意思吧?”
大哥一脸不忿:“啥多子多福!这叫小蝌蚪找妈妈,你有童年吗你?!”
雷大力继续赔笑:“好得很好得很,大哥,今天莫跟娃儿计较噻,这样子,我是老板我拍板,今天免单,以后常来,一律五折。”雷大力说出了短时间内他能想到的最大补偿,心里一直打鼓。
大哥愤怒不减,还是怒喊:“就你这破店要啥服务都没有,还来干啥,来送死啊?!”
大哥说完起身要走,雷大力深知绝不能让客人就这么走了,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如果这大哥今天就这么走了,以后可能就真的没完了。于是,他赶紧扒着大哥的胳膊,跟了上去。
雷大力继续加码:“我们是正规店。这样嘛,我给你服务,我手法还可以的!”
大哥一挥胳膊挣脱开:“我要你干啥玩意儿?”大哥一怒之下甩开的动作幅度有点大,胳膊肘不小心打在了雷大力的鼻子上,雷大力只觉得脑子里又“嗡”的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服务员和火哥还没反应过来,雷大力捂鼻子的手已经松开,鼻血也在同一时间流了下来,火哥一下子就愣住了,大哥也震惊了。
火哥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跟大哥理论,还是该给雷大力止血。见火哥握住了拳头,像是要有动作,雷大力抹了把鼻血,笑着赶忙拦住火哥:“没得事,没得事。快给大哥找个贵宾房,巴适哩捏个脚。”
火哥心领神会,赶紧赔着笑脸请大哥去贵宾房。兴许是因为误伤了雷大力,还见了血,大哥内心有点愧疚,便不再推辞,跟着火哥走了。
火哥把大哥安顿好,还招呼了一个师傅给大哥捏脚,这场风波才算告一段落。
雷大力的鼻子里塞着卫生纸,从厨房里端出两盘牛肉,优哉地走在走廊上,他要犒劳一下自己。火哥双手捧着一个火锅盆,一脸歉意地跟在雷大力后面,火锅盆挡住了他胸前的牌子,那牌子上是他的身份——经理:火春风。
雷大力推开办公室的门,火哥把火锅放在茶几上。
这间办公室不小,正中间摆着雷大力的那张破办公桌、全家福和关二爷像,角落里七零八落地堆着坏掉的理疗仪器和拔罐工具,墙上挂着一个老招牌:御足天下。房间里丢弃着各种玩具,墙壁上贴满了儿童贴纸,整个房间都乱七八糟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套间,是雷大力父子俩居住的地方。
雷大力坐到沙发上,菜已经摆好了。雷大力开始煮火锅,火哥顺势坐在了他对面。
雷大力摸摸鼻子,似乎有一丝伤感:“我刚刚看箭箭整个人都泡发了。”
火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明天不带他来了,要学游泳就让他妈妈找教练教。”
雷大力义愤填膺地对火哥说:“你婆娘都是被妈妈群那些姐儿妹子(3)搞成神经病哩(4),啥子都要拼,拼完包包拼房子,拼完老公拼儿子!箭箭还是个小娃儿,又不是机器!你看他累成啥子样子了嘛,你不觉得很可怜唛?!”
火哥无奈叹了口气,反问雷大力:“你不是也让小米上重点小学了唛?”
雷大力立马反驳:“我那是找哩关系,又不是强迫娃儿。我从不逼小米学些啥子,他一样啥子都会。”
雷大力虽然只有职高学历,但他始终明白,想要孩子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就要先自己努力,而不是无止境地要求孩子。就像孩子没有抱怨你的平庸一样,你也应该接受孩子不是天生的人中龙凤。雷大力和小米就是这样,小米不要求他,他也不要求小米,开开心心皆大欢喜,终于……把父子处成了兄弟。
正说着,雷小米猛地推门冲进屋,跨步踩到办公椅上,闷着头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雷大力缓了缓神,问小米:“学校游泳比赛你咋个(5)不参加呢?”
小米头也不回,一边继续翻找一边回答:“老师说只会狗刨就不用去了。”
刚吹过牛皮,话都没凉呢,雷大力此刻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于是赶紧找补:“老师懂个屁,狗刨就是幅度小点儿的自由泳!你找啥子?过来吃饭!”
雷小米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精油:“我给箭箭推油,精油不够了。”
雷小米刚说完,箭箭便满身油亮地从门口冒出来。只见箭箭穿着一次性内裤,满脸通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声音略微颤抖地喊了声“爸爸”。
火哥见儿子已经被折腾成这副样子,赶紧向雷小米发出请求:“小米,推油做完后,艾灸能不能不要再做了?箭箭已经上火了。”
雷小米回头,本想对火哥说还不够,结果惊讶地发现雷大力的鼻子塞着卫生纸。
雷大力看到儿子注视着自己,赶忙把卫生纸抽出来扔掉,然后心虚地解释:“没事儿,我也上火了。”
雷小米不接话,从办公桌底下直接钻到了茶几旁,拿起一片午餐肉吃了起来。吃完手上的食物,雷小米才开口:“那就少吃火锅嘛,一会儿给你拔个罐,等我。”
看小米没起疑心,雷大力这才如释重负,故作轻松地调侃:“要得,小米师傅。”
雷小米转头跑了出去,拽着箭箭的纸内裤,一溜烟儿地把他也带走了。
火哥呆呆地望着小米的背影,嘴里念叨着:“你这个儿子都快成高级技师了。要我说啊,非要上啥子重点嘛,干脆开澡堂子吧!”
“澡堂个锤子(6)!”雷大力斩钉截铁地反驳道,“老子这么拼命,都是为了让他长大不要跟我一样!他妈去世前我答应过她哩,要好好照顾小米。我一定让小米有出息,上个好学校。男人,站起(7)屙尿哩,我必须说到做到。”
火哥顺着雷大力的眼神,看了眼柜子上摆着的照片,那是小米妈妈高亚君的遗像。相片里的女人即使是黑白色的,也能看出文文静静、漂漂亮亮的,眼睛格外明亮,一副天生的学霸模样。谁能想到这位医科大毕业的高才生会“下嫁”给雷大力这样的职高生,原以为是天赐良缘,到头来才知世事无常。
火哥闷了口酒才道:“小米妈走了也快5年了吧?”
雷大力点点头:“4年9个月21天。走的时候小米不到2岁,现在小米6岁半了。”雷大力顿了顿,又说,“小米眼睛像妈妈,脑壳也随妈妈,精灵得很,看啥子会啥子,绝对是读书的料。”
说到小米,火哥就想起箭箭,不免有些心酸:“哎呀,又不想娃儿累,又想他有出息,太难了。”
雷大力一听,满不在乎地一抹嘴,起身走到柜子前,把雷小米翻出的东西都塞回柜子里,胸有成竹地说道:“哎呀,有啥子难哩嘛!回头我请陆总再喝一顿,把箭箭也弄‘外国语’去,简单得很,你就好生养脑壳上哩那坨毛儿嘛,打点儿小麻将,吃点儿麻辣烫,那些渣渣事情,哥子(8)们给你摆平!”
雷大力敢这么吹牛皮,底气都是陆总给的。
雷小米又跑了进来,兴冲冲地说:“雷大力,再来瓶精油。”雷小米很少喊雷大力“爸爸”,经常直呼其名,雷大力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时候他也叫“小米哥”,总之,开心就行了。
雷大力惊讶于精油耗光的速度:“耶,你两兄弟是把精油当饮料喝光了唛?”
雷小米也不接话,直接爬到坐在办公椅上的雷大力的身上,踩着他的腿在柜子里翻。雷大力顺势抱着小米侧过头,把一个精致的礼盒放到火哥面前:“这是店里头刚进的护肤精油,吸收好得很,送你婆娘一套。回去把她哄高兴,好生商量,莫天天打架。”
单论讨老婆欢心,火哥丝毫没有“近朱者赤”的觉悟。他看着精油礼盒,叹了口气,心有不甘且十分委屈地说:“我们哪儿是打架呢,一直都是老子在挨打。”
这时,一双油乎乎的手从身后拍了拍火哥的肩膀。只见箭箭脸和头发上也被抹了精油,已经成了一个小油人。箭箭可怜巴巴地说:“爸爸,我不想推油了,我难受。”
雷大力意识到再搞下去真的要出问题,在他和火哥的极力劝说下,小米师傅终于放弃了继续折腾箭箭的念头,带箭箭去洗了个澡,再带着清爽的箭箭回办公室把火锅吃了。
夜深了,老街道霓虹灯闪烁,车流渐少。洗浴中心也打烊了,火哥带着儿子箭箭回了自己的家。
雷大力和雷小米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开了会儿卧谈会。
雷小米摸摸雷大力的鼻子:“还痛不痛?”
雷大力心头一震,赶紧拿下小米的手:“不至于哈。上火流鼻血正常得很。”他顺势给小米摸摸肚子,没一会儿小米就开始噗噗噗放臭屁。
雷大力皱起眉:“小米哥,你造生化武器唛?商量一下,明天多吃点青菜?”
雷小米一副大佬的姿态:“我考虑一下。”
雷小米想了想,问雷大力:“上外国语小学花了好多(9)钱?”
雷大力道:“这个你不用操心。老汉儿虽然没得钱,但还是有点噻。”
雷小米忽然问:“你希望我像妈妈,长大了也当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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