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柏嘉在厨房打开了郑主叶的菜谱本子。说真的,在这之前,她从没想过要打开这本巨大的本子,好好看看。她随便翻了几页,里面果然包罗万象。大多是手抄的菜谱和药方,另一些是老旧的剪报,不外乎也是些跟做菜和食补有关的类似主妇小妙招的报纸专栏,再有一些,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记账,与菜谱搭配着,似乎在提醒自己,最近要完成这一道菜,一共要花掉多少钱。婆婆是个细心的人,柏嘉边看边根据每一个新本子所标注的年份推算着。看来嫁给陈家桥之后,她也没准备让自己放松一点,仍然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
她抬头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小钟,刚才郑迟已经被安置到二楼他惯常待着的客卧里,这会儿洪柚应该跟他说着话吧。家里难得这么清静,父亲裘晏伟上礼拜开始就出差了,去昆明拜访一位研究脊髓损伤多年的专家,对柏霖手术方案做的最后一次确认。母亲这几个礼拜一反常态地都没来烦自己,恐怕一是因为父亲不在家,二是因为上次她坚决地对她下了逐客令。柏嘉看了眼窗外,柏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在花园里用平板电脑看小说。支走郑主叶是她的主意,现在不可避免地,自己也只得把整件事情跟妹妹全盘托出,把她也一起拉进这个计划了。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柏嘉深吸了一口气,把菜谱本子翻到了1999年。按照郑主叶的习惯,如果这是一顿隆重的、丰盛的饭,她就会提前写下所有的安排。
而在这一顿年夜饭之后,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二十年前的婆婆,在写下这些做菜方子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即将再次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与她梦想中田园牧歌采菊篱下的生活,走得越来越远。
“茶油苦瓜拌金银蛋:先将纯碱、红茶碎末置于家中缸底,倒入沸水后不停搅拌,直至其全部溶解,然后投放生石灰,待自溶后,继续搅拌。静置片刻,取少量上层溶液,放在研钵内,加入氯化锌充分研磨,使其完全溶解,倒入料液中,3—4小时后,加入食盐氯化钠,再充分搅拌,继续放置48小时后,捞出残渣,大功告成。将大小基本一致的鸭蛋洗净晾干,将蛋放入盛有料液的缸中,码好,缸面用竹片覆盖,再倒入料液,直至把蛋全部淹没,才能盖上缸盖。25—35天皮蛋出缸后,要用残料上的清液冲洗蛋壳上的污物,切记,切记,不能用生水。然后将膜均匀地涂抹在鸭蛋表面,晾干后才能入馔。”
柏嘉对照着本子,她用刷子刷着皮蛋表面的污物。洗净剥开后,切成一瓣一瓣。苦瓜在蒸笼里已经蒸好,拿出来切成片。茶油做的拌料费了她一点时间,柏嘉用手指尝了尝,不太满意,那就还得等洪柚过来调整一下味道,最后淋在摆好的苦瓜和皮蛋上。
好的兔肉不易买,但洪柚总买得到。柏嘉拿着刀,一片片细致地片着兔肉。选这样的菜式,婆婆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呢。柏嘉拿了口小锅,加了大量的姜片和香辛料,等水滚了,先试食一下。她把一小卷肉放下去,略烫了一下,到半熟状态就捞出,兔肉精瘦,颜色偏深,半生不熟时是剔透的模样。柏嘉用筷子把兔肉卷起点炸葱,又蘸了调料,尝了尝,确实软嫩鲜美。
“风干七鳃鳗炒本地芹菜:七鳃鳗,别名八目鳗、七星鱼,光滑无鳞,尾部侧扁,头两侧眼后各有七个分离的鳃孔,是以有人把这七个鳃孔跟眼睛加在一起,当作八个眼睛。七鳃鳗的卵极小,产卵后,亲鱼全部死亡。孵出的幼鳗随水漂流四方,为保护自己,只能躲藏在泥沙中,夜晚再出来找食物。经过四五年后,七鳃鳗练就了新的本领,就是用吸盘附在大鱼身上,偷偷吮吸其血肉。但风干的七鳃鳗,味道鲜美,与本地芹菜同炒,有特殊的香味。鲜鱼捣烂,也可以入中药,涂敷在面部,专治口眼歪斜。”
鳗鲞据说是早先从陈雪枫那家货行买的,柏嘉用手将其撕成一条条,切完芹菜后就等着洪柚过来下锅煸炒。
本子上的几页菜谱对应着厨房里洪柚不知从哪里迅速搞来的一大堆食材,这是检验自己所学厨艺的好时机。这有点像自己刚刚开始学医的时候,你以为会循序渐进,但却总会发生意外,硬逼着让自己立马就要上手。这种情况对于柏嘉来说,甚至不算是个考验。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先行处理着。
还在轻缓舞动蟹脚的三门青蟹,先得蒸熟,然后再把蟹肉拆出来。新鲜猪肉得选略肥一点的,手剁成猪肉糜,之后和蟹肉混合做馅料。水中大大的田螺正等着剪去尾部,抽出污秽的肚肠,这时候的螺肉并不肥美,只是要它们成为馅料的容器。鸡肝和猪脑需先用油轻煎,之后做肝脑合炒豆腐。水池子里还有蚬子和蚌等着她做精细活,剔下鲜美的一小口,之后跟海鸭蛋的蛋液一起下锅,会是最暖烘烘的海鲜烙饼。当然,不能忘记那碗面。一般都会用普通的干面,但郑主叶却喜欢用更细的纱面,顾名思义,那是如细纺的纱线一般的面,但更讲究的则是汤头。上好的虾干、香菇、马鲛鱼干和一些新鲜小白虾及蛤蜊熬出的汤,里面还要加上刚榨的鲜姜汁和晒干老姜熬煮的一点姜汤。煮面不困难,难的是讲究时机,在吃了一大桌子菜之后,如果有人想要吃面了,不能让他等太久,得应声把面端到他面前。
不知不觉,厨房里的光线变暗了一些。柏嘉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几乎已被亲手处理好的食材包围了。而所有的这些,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跟二十年前的那席年夜饭一模一样。
她在做跟郑主叶当年做过的一模一样的菜,而在这房子的另一间屋子里,正在重现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背叛。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配合她?柏嘉放下刀,背脊发凉,她感觉夕阳正慢慢地褪去,直至她看不见的深渊。
洪柚坐在郑迟躺着的床头,她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客卧瞬间被洪柚收拾干净了,书都从床的一侧拿走,虽没有像样的书柜全部收纳起来,倒也是整整齐齐排列在墙角。
郑迟看起来仍然很虚弱,他想方设法要动一下脖子,却没成功,只能转动眼珠,从眼角瞟了一眼床头柜上,有碗洪柚刚刚端进来的粥。他的眼神糅合着警惕、鄙夷和愤怒。但在药物作用下,这段时间他也只能任她摆布了。
洪柚看着他笑了:“能说话了吗?试着说说吧。”
“你……给我吃了什么?”郑迟气若游丝。
“杯子底没洗干净,你就拿去装咖啡了,也不是我的错吧。”洪柚语气轻松地回答。
“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来,先把粥喝了。”洪柚拿起碗吹了吹,自己先试了一口,“看,这次保证没有下药。”
勺子伸到郑迟嘴边,他一动不动。洪柚用了点力,拨开他的嘴,粥大半进去,一小道顺着嘴角流下来。郑迟的表情甚是狼狈,洪柚拿起张纸巾温柔地给他擦了擦。
白粥温度正好,吃起来甚是美味。郑迟面无表情地咽下半碗,感觉元气恢复了三分之一。他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身子,张嘴的速度比洪柚伸勺子的速度略快了点。
洪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忽然把碗又放下了:“还是少吃点吧,你太太还在下面给你准备大餐。”
郑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洪柚似笑非笑,郑迟有点着急,“你现在悄悄告诉我,我们的事,我老婆知道多少?”
洪柚环顾四周,没看着他:“是你太太请我来家里干活,照顾你的。你说她知道多少?”
“别胡闹了。”郑迟略有点激动,轻轻喘着气,“你一直在给她上厨艺课,是准备怎么样?勒索我?你是想要钱吗?”
洪柚把脸转向郑迟,摇了摇头:“我可能会请她听我说说二十年前咱俩的故事吧。”
“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咱们都还都不懂事。”
“你以为我想说咱们在一起的事?”洪柚悠悠地说,“你错了,我想说大年三十晚上的事。你太太应该从来没听过吧。”
“她有什么必要听这个呢?”郑迟挣扎着想起来,这会儿他说话比之前利索多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就是孩子,都被吓坏了,有心理阴影了,真的有必要让这个阴影跟随我们一辈子吗?”
洪柚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了笑:“可能我真就是你一辈子的阴影吧。”
“你是不是有病?”郑迟像是想要扑腾起来,再把身子坐直一点,他顿了顿,“旁边抽屉里有烟,你给我拿一支。”
洪柚拉开抽屉,找到一包烟和打火机,拿了一支给他点上。郑迟猛吸了两口,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又像是趁着吐纳的空隙想了一会儿问题。
“这样行不行?你要是经济上实在困难,之后我会给你想办法,等明天一早,你就尽快离开这里,从我和我太太眼前消失,好吗?”
郑迟此刻倒是很像个忠诚的丈夫,但也跟所有丈夫一样,忠心耿耿却不忘贪得无厌,谨小慎微时则把放浪形骸抛到了九霄云外。
洪柚换了个位置,在他床头坐下,离他更近一点观察他:“你不懂,我就是不想放弃你。”
“我明白,你就是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我不喜欢被要挟。”郑迟语速快了一些,“我不明白你用了什么手段,把我老婆蒙在鼓里。但裘柏嘉是个聪明人,再不济,我妈也会发现你。”
“你妈回老家办事去了,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行,你可太有本事了,这是触犯法律。”
郑迟将烟抽完,刚去够烟灰缸,洪柚心领神会地欠一欠身子,拿起来递到他面前。看着洪柚眼眶略略泛红,郑迟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想说什么,趁现在她在楼下,就赶快跟我说吧。我能做到的,会尽量去做。”
洪柚静默了一会儿:“我想问二十年前的事,陈雪枫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郑迟愣了几秒。
“他有什么可被冤枉的?”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自己也认罪了,不是吗?他杀人的时候,我跟你,还有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到了。”
“我们看到的只是陈家桥被刺伤了,陈雪枫拿着刀。”
“那你想看到什么?给你现场直播杀人吗?”
“那我换个问法吧。”洪柚看向了墙角那些被她堆得整整齐齐的书,“那天我们去桥洞之前,你来我家干了什么?”
“我去你家送陈家桥平时一直吃的补药。”郑迟说,“那是我妈让我送去的。”
“那些药有没有被人动手脚?”
“我懂了。”郑迟露出苦笑,“就因为你妈被警察叫去问了话,所以二十年来你死死揪着不放的,就是到底谁给陈家桥下了毒。我跟你说,他最后是被自己的亲儿子用刀捅死的,法医也说了那点毒根本不致命,如果我妈想要弄死他,真没有必要。”
“你怎么会知道法医怎么说?”洪柚忽然抬起头来,“那时候你才十五岁。”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郑迟反唇相讥,“你会用手段,我也会。谁都想把过去的事情弄个清楚,但我告诉你,法律是怎么判的,事实就是怎样的。”
“可你妈在药房工作,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很容易弄到。补药本来就是她给陈家桥弄到的私货,她如果把胶囊打开,把毒药掺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她脑子没这么笨,”郑迟有点不耐烦,“正因为在药房工作,如果真有疑点,警察应该重点问她。”
“那是你吗?”洪柚看着郑迟,“其实在怀疑你妈之前,我一直觉得是你。”
郑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了激动的表情:“原来如此,你这么演了全套的戏,就是因为怀疑我?你就为了这事,给我也下药了,你至于吗你?”
“因为那天是你送的药,你没敲门就进来,直接把药放在碗橱里了。为什么?”
郑迟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某个方向,似乎在回忆着那一天。
“因为那天我不想见到你,这样就不用跟你说再见了。”他慢条斯理叙述着,“其实那天之前,我妈已经做了决定了,她已经同意跟陈家桥离婚了,年初六就去民政局办。所以他来吃最后一顿年夜饭,也最后一次帮我妈过个生日,就这么好聚好散。药是她直接在卫生所开出来的,我替她从卫生所取了药,如果直接回家,也一定会经过你家,不如我就送过来吧,就是如此而已。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想见到你,所以你在叫我的那一刻,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告个别。”
“但最终,这告别不太成功。”
“那也是怪陈雪枫,怪那些当年的大人吧。”
洪柚像座雕塑一般坐着,郑迟轻轻拿起她的手,握了一下,没有任何暧昧,确实是那种亲朋好友之间的握手。
“对不起,可我还得往下说。后来警察来我家取样调查的时候,我发现那两瓶药不见了。”
郑迟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真正的疑惑:“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俩在桥洞分开之后,就各自回家了啊。再后来就……”
“我总觉得,这事情很不对劲。”
“药不见的事情,你跟警察说了吗?”
“没有。”洪柚把手从他的掌心抽走,“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说。”
“那会不会是陈家桥出事之后,你妈扔了这两瓶药,反而引起了警察的怀疑。”
“这也说不通吧。”洪柚说,“最近我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推测,我跟你约了在桥洞见面之后,陈家桥是带着这两瓶药去的你家,然后就把药留在了那里,是你妈处理掉的那些药。”
郑迟的脸色瞬间又青了:“又来了。怎么还是回到这个事情上。我告诉你,我跟我妈都是清白的,你怀疑我们,那真就是疯了。”
洪柚抬腕看了下手表,时间不早了,她不能让柏嘉一个人在楼下干所有活。她站起身来:“先不说了,你好好养着吧。”
“太可笑了,你把我这么关在家里,一遍遍来问,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那如果我告诉你,是你母亲给孟杨下的药呢?我手里有确凿证据。”
郑迟的身子微微一颤。
洪柚走到楼下厨房,看着柏嘉已经把各种食材准备得七七八八。
“聊得怎么样?”柏嘉抬眼看了她一下。
“他应该还是有所保留。”洪柚答,“但是,我用孟杨的事情激了他。”
柏嘉没说话,低头继续弄菜。洪柚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真厉害啊,现在你的刀工马上就超过我了。”
“怎么可能。”
洪柚看着她劳动了一下午,手部动作越发娴熟,人却显得越来越沉静,她有点担心:“你没事吧?”
“没有。”
“真的抱歉,要让你跟我一起做这么荒唐的事情。”
柏嘉停下来,对着空气长出一口气。“荒唐吗?我们经历的一切才是荒唐。”她撕了张厨房纸巾擦了擦手,把郑主叶留下的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洪柚,“你说的事情不无道理。”
笔记本的某一页,字迹工整地抄着些药方。前十几个看着日常又实用,有治偏头痛方、腰痛方、气血不足方等等;看到中途,有缓解失眠的安睡方,治月事不调的养阴方,也有引起丈夫性趣的房中方;再看下去,则分别是:求子方、堕孩方、阴阳转胎方等;后面的几页,则有各种解毒方,旁边则附着各种中毒的症状,以特别小的字注释着,服食半钱、一钱、二钱等剂量分别会达到的不同程度。洪柚往后翻页,有一大张粘在本子上的折叠起来的招贴画模样的纸样,她展开,是份颇有年头的中医食物相克对照表,手绘的蔬菜、药材、果实、水产和肉禽蛋类都看着很复古,上面细细地用表格形式记录了哪些食物在一起吃会让人体逐步产生毒素,但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则语焉不详。郑主叶倒是细心,在每一交错栏中特地标注了些自己的笔记,类似某某与某某同食虽可致胃寒,但仍属轻微不适,某某与某某同食会让人晕眩纯属以讹传讹,某某与某某同食若加入另一味药材,会让症状加重,云云。
洪柚皱着眉:“这不就是教怎么下毒的指南。”
她把那张图折叠回去,快速往后翻着。郑主叶的业务知识倒也与时俱进,前半部分都是中药,后面则慢慢出现了西药的用法用量。她在某两页间停下来,那里专门记录了各种安眠药的用法,人的体重以千克计,多少用量会导致多久的睡眠,睡眠深浅度之类。
“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柏嘉感叹着,“我相信她记了那么多东西下来,一开始是真的想要学习。”
“是吗?”洪柚放慢了阅读速度,一边用手指点着页面上的字滑动着一边对柏嘉说,“你知不知道,小时候学校一组织春游秋游,郑迟就会生病。同学提前约他出去玩,到了那一天早上,他也会准确无误地生病。如果他有一天没有在家吃饭,而是在外面的餐馆或者小摊上吃了东西,那第二天,他就会拉肚子。但是第三种情况,那病得的是最轻的。”
“什么意思?他母亲给他下药?”
“据郑迟自己说,刚生下来的时候,他身体很弱,经常生病。那时候镇上医疗条件不好,他母亲又没有太多钱和时间带他去县里的大医院,所以,仗着家里有中医的一点传承,她就开始自己给郑迟看病,自己开药,自己医。时间长了,郑迟一天不吃她给的药,她就一天不踏实。最后就变成了,她就是相信儿子一直是生病的,除了她,谁都医不好。”
“全都弄妥当了,就等你下锅。”柏嘉坐下稍微歇会儿,“你知道吗,有一种病叫作孟乔森综合征,病人的症状就是,相信自己或者某个自己身边的人,一直是有病的,一直是需要自己照顾的,后一种情况,最多见就是发生在母亲和孩子身上。”
洪柚把本子交还给柏嘉,在煤气灶上点起了火,开始热锅。
“你一直同情你婆婆。”
“她一直对我很好。”柏嘉拿着菜谱本子,打开洪柚刚才读过的地方,又看起来,“有时候我很想知道,她在心里到底把自己排在第几位,也许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末尾。”正说着,柏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等等,先把火关了。”
“怎么了?”洪柚把开关一扭,锅放下,急匆匆走到柏嘉身边。
“你来看这里,这是什么?”柏嘉把手一指,后面几页密码一般地写满了日期、数字和人名。
“108,4月7号,王九英,4服,3.6元。045,4月9号,徐缯横,7服,11.8元。这是什么?”
柏嘉忽然明白过来:“你看,前面所有的药方上都有编号,从001到200,108是月事不调,045是肾虚。这后面写的其实就是药方、日期、人名、开了几服药,收了多少钱。她应该是一直有帮人私下配药,给家里赚点外快。”柏嘉前前后后地翻着,手慢慢停在某页,语气也渐渐冰凉起来,“她开了不少药,是帮人堕胎的……”
一桌子菜终于完成了,洪柚也终于松了口气。
柏嘉说她先去楼上主卧安顿好柏霖。确实,这顿饭不需要她的参与,这些破事也不值得她一个年轻女孩儿知道太多。可谁不是从年轻女孩儿长成今天满腹秘密但也并没有老于世故的成年人的呢?洪柚在桌边坐下,看着丰盛的菜式,心里想着郑主叶和洪燕,在多少年前,她俩都曾是平风镇长得漂亮的女孩,只不过类型不同,梦想也不一样。书香门第的姑娘想要安安静静在家侍奉父母,日后成为一名本地的医生。做餐馆生意那家的女儿则不甘寂寞一点,她想要到外面看看,亲手触碰那个她想象中的更大的天敌,也想知道,一样是用食物取悦人,外面的风情和小镇的味道会有什么不同。
但到头来,这两个女人还是没走出自己的世界,兜兜转转回到那个小地方,她们又遇到了,且沦落到争着给同一个男人做菜,以求自己得到一个丈夫,一个家庭,一个让外人们认可的未来,是多么可悲。但究其根本,好像在那个年代,她们也没得选。就算母亲再能干,可以主持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餐馆,就算郑主叶性格再强势,可以一个人把儿子从小带到大,还维持着老宅,她们仍会觉得,不冠上某人之妻的名号,不光自己的生活不完整,就连自己的孩子都矮了别人一截。
但,自己这会儿做的一切,又比两个母亲高明多少呢?那些看着像是走到穷途末路的荒谬举动,到头来伤害的都是自己。
她打开菜谱本子,看着刚才和柏嘉共同发现的那些记录。那个时代的小镇,那些有着难言之隐的人,可以诉诸的也就是之前遗留下来的若干赤脚医生和走街串巷的骗子“神医”,比起这些人,还是在卫生所药房拥有一份工作的郑主叶更靠谱些,也更能保守秘密。洪柚也慢慢回忆起来,在她和郑迟关系最亲密的那段时间,去郑家老宅找他玩时,经常会发现郑主叶在房前屋后悄悄把扎好的中药包交到陌生人手中。
不知何时,柏嘉悄无声息回到了厨房。
“柏霖那里我都说好了,我们现在去把郑迟叫下来吃饭吧。”柏嘉看着洪柚一脸痛苦,“你怎么了?”
“我想起来一些事。”
“怎么?”
“不足以成为证据,”洪柚说,“但如果这样的事情她也能做,那就说明任何情况她都下得了手。”
柏嘉面无表情看着她:“说说看。”
“有一次我去郑迟家玩,上楼的时候,看见她在煎中药,我以为这是她要给别人喝的,反正郑家老宅里总有一股药味,也让人习以为常了。但我和郑迟在楼上说着话,忽然听到下面东西打碎,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我俩下去一看,她坐在地上,脸色很不好看,中药碗也打碎了。正好那时候陈雪枫也在家,我们三个人就一起把她送到医院去了。最后我才知道,这药是她给自己准备的。”
“什么意思?”
“那天她到了医院后就出血了,进了手术室。我和郑迟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一直坐在走廊里等着陈家桥赶过来。”洪柚语气冰凉地描述着,“后来,我在走廊上听到医生和护士说话,才知道,她掉了一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打掉了自己的孩子?跟陈家桥的?”
“嗯,那时候我还不完全懂,但现在,结合这些来看,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给自己开了药。”
“可这不合逻辑,如果她一心想要个家庭,跟陈家桥好好过日子,何必放弃那个孩子?”
“也有可能。那时候她已经发现了我母亲和陈家桥的关系了。”洪柚一边想着,一边冷笑着,“她这是习惯性的,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以此来绑架感情。”
“先别这么断言吧。那是因为她过得不开心。如果生活顺利,谁愿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柏嘉默默走到料理台边,开始把一盆盆菜往客厅端。洪柚赶快站起来,跟她一起。
“你还是很护着你婆婆。”洪柚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最后我的推测是对的,你愿不愿意把她交给警察?”
“如果她真的有错,那就应该交给法律来裁决。”柏嘉没看洪柚的脸。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洪柚听她这么说,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在柏嘉听来却带着嘲讽。
柏嘉把火锅稳稳地放在了饭桌中心空出来的位置上,抬起头:“那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现在对郑迟还有感情吗?”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对两个女人来说,是一样的静止。洪柚努力寻找着字句,想要对柏嘉做最准确而得体的表达,脑子却像空白了一样,什么都找不到。柏嘉希望洪柚给自己的是一个满意的答案,但她也仿佛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标准,柏嘉想着,也许无论她说了什么,自己在此刻都无法判断。
这不是一个提出这样问题的好时机。
柏嘉拿着打火机,给兔肉锅点着了火,不一会儿,雪平锅里的水就开始发出咝咝声,该叫郑迟下来吃饭了,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同桌吃饭。他看到这一桌子跟那一天一模一样的菜,会怎么想呢?他跟自己和洪柚坐在一张桌子上,该聊些什么呢?
洪柚终于开口了:“我喜欢的,是十五岁那年的郑迟,”她说,“会永远怀着那时的感情,这不会有改变。”
柏嘉不作声地点点头,洪柚继续说下去:“但你知道吗,曾经我跟他,经常在晚饭后一起出去偷偷买冰棍吃。有个牌子的奶油冰棍特别好吃,镇上经常断货。我对他说,那就一下买很多,放在我们家楼下放食材的冰柜里,就不用担心吃不到那个味道了,可以一直保存到二十年后吧。”
她轻轻地说着,像是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场景之中。男孩女孩,在夏夜跑去小卖部买冰棍,一人一根,可以坐在堤坝上吃,坐在草地上吃,坐在桥洞中吃。他喜欢用咬的,因为担心化得太快,她喜欢用舔的,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一滴甜的味道。吃完之后,连冰棍的包装纸都不舍得扔,要用来折小玩意,或者是在上面写一段话,在某个时刻,也可以用来做传递秘密的小纸条,他们甚至玩过一种游戏,叫作“找冰棍纸”。
洪柚惆怅起来,她想着,应该就是那一天吧,天气特别炎热,到了中午,蝉都像是叫不动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嘶嘶呻吟着。她怕大家都去买冰棍,到了晚上吃不着,就提前买好放在了家里楼下的冰柜里,等着郑迟晚上来找她。也就是那一天,在外面转了一大圈他说太热了,想回去在阴凉处待着,她便带他回了家,先从冰柜里拿出了比平时冻得更硬邦邦一点的冰棍,然后两人嘻嘻哈哈地走后面小铁梯上了楼。楼上似乎有人,发出奇奇怪怪的动静,洪柚以为是进了小偷,因为在这之前,母亲明明说她也要出门的。她一手拿着冰棍,另一手紧紧攥着郑迟的手,两人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他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了洪燕和陈家桥的秘密。
那一刻,平时熟悉的被称为长辈的人,竟是如此放肆和丑陋。那一刻,手中的冰棍也再也不甜了。郑迟说得对,如果不赶紧吃掉,它就会迅速化掉,从指间一直流到掌心和手腕,成为令人恼怒的黏嗒嗒的普通糖水。
洪柚还能记得,那天她就是这么站着,看着没动,但冰棍和郑迟的一只手,都不知何时从她手心里滑走了。空气里飘着的,有那么一股不和谐的香味,是那时候郑迟给她偷偷喷过的,陈家桥买给郑主叶的香水的味道。
洪柚抿紧了双唇:“最近我忽然发现,这样的承诺,其实很像我对他的感情。你以为不会过期的东西,看上去也没有过期,但早就已经变质了,不是吗?”在慢慢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洪柚感觉柏嘉听入了神。
这是我内心真正的答案,希望你也可以接受吧,洪柚想着。
过了一会儿,柏嘉才回过神来,她露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开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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