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柏嘉定了定神,她有点恍惚了,自己是怎么从年夜饭的餐桌瞬移到这张手术台上来的。
饭菜的味道瞬间换成了吸入肺中仍觉刺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灯光照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后脑勺处。这台手术已经结束,柏嘉机械地缝合着脑膜,然后慢慢填入骨瓣,再细致地缝合两层头皮。
有点不对劲。
好不容易缝合完毕,她抬起头,却发现同事们都直挺挺地站立着,没人动弹一下。
“怎么了?”她困惑道。
“结束了。”是她父亲的声音,“病人去世了,停手吧。”
她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习惯性地望向了一侧的麻醉师。
“怎么了?”柏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小许,你把静脉麻醉药关了吗?”
姓许的年轻麻醉师看着柏嘉,没说话。
“她还没自主呼吸吗?”柏嘉不依不饶地追着麻醉师问,“你不试试看叫醒她吗?”
柏嘉觉得自己很冷静,她动了那么多次脑科手术,接下来的步骤她很清楚。每完成一次缝合,她都会看向麻醉师许航。呼吸机上逐渐稳定的自主呼吸波形说明病人慢慢恢复,许航接着就会去拍病人的肩膀,并且轻柔叫出名字。病人这时会轻轻皱眉,许航则继续呼唤着,让病人睁开眼睛,点一点头,然后再帮病人拔除气管导管。
但这次,许航没有这样做。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柏嘉说:“裘医生,孟医生已经去世了。”
有护士走进来,为手术台上的形体盖上白布。
“现在怎么办,院长?”
柏嘉听到护士把声音压到最低问裘晏伟。
“先这样吧,等一下警察就来了。”裘晏伟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让手术室里的所有人听见,“先让同事们都去休息一下。”
参与手术的医生们一个个步履缓慢地走出了手术室,柏嘉还留在原地没动。她感受到许航轻轻走到她背后,给她解手术服。
“到底怎么了,小许?”柏嘉觉得许航的动作在唤醒着自己,她的意识似乎一点点清醒过来,像所有艰难醒来的人一样,她微微皱眉。
“裘医生,孟杨医生的伤势太重了,你和院长都已经尽了全力。”
“好。”柏嘉点点头,脱下了手术服,朝外走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似乎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才发现尽头有洗手间,柏嘉推门进去,想洗把脸。
如她所愿,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柏嘉打开水龙头,细细地浸湿双手,又俯下身体,用冷水打湿整张脸。
糟糕。跟自己关系最好的同事死了,自己竟然一点也哭不出来。柏嘉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就算沾着水滴,也绝不像泪滴。等一下出去,要怎么应付同事们的安慰呢?
她闭上眼睛,努力挤了一下,又张开。
柏嘉觉得自己依然处于呆滞中,木然地、不知所措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也没法带上任何感情。她对着镜子,又微微张开眼睛和嘴,这一下更糟糕了,她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在笑,那一种她早已习惯了的,处于不自在的状态中,不认识的人群里,就会下意识露出的笑容。这是她从小运用自如的表情,仿佛只要露出了这种笑容,便能让她置身事外,抵御住了所有人想对她施与的同情、疑问、善意或恶意。
躲在这笑容背后的她,得以轻松地喘息。
“柏嘉。”
她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瞬间,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妈。”她回过头,简短地回答。
到达双清潭医院之后,何微在车里取出自己的工作服,放在手提包里。她下车,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向急诊大厅走去。
守在警戒线旁边的年轻人认出她,赶快拉起隔离带:“何法医,来了。”
何微点点头,把拿出来的证件又放回去,径直往案发现场走去。但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改变了方向,先去了这层楼的女用洗手间。
何微轻轻推开门,便看到了女儿。柏嘉站在镜子前面,脸上湿淋淋的,她先是做出一种反胃的表情,继而又缓缓展露出笑容。何微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她知道,女儿需要时间。过了一会儿,她才叫了柏嘉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来的?”柏嘉恢复了冷静的样子。
“刚到,”何微看着女儿的脸,“来换个衣服。”她从包里拿出刚才那件工作服,展开,迅速穿好。
“柏霖呢?”
“在家,我都跟她说过了。”
“你们吃年夜饭了吗?”
“年夜饭……”何微沉吟了一下,“那是吃不上了。”
“一口都没吃?”
“嗯。”何微转移了话题,“你给受害人做的手术?”
“她叫孟杨,我同科室的。”
何微看着女儿,点点头:“听你说过,你们是闺蜜对吧。”
“这词儿挺讨厌的。”
“小年轻不都这么说吗?”何微把口罩戴好,把全部头发拢进帽子里,“我的意思是,你们关系不错对吧?”
“还行吧。”
“受打击了吧,女儿?”何微走近柏嘉,想要拥抱她,但柏嘉躲开了。
“我只是对自己挺失望的,作为医生的失望。”柏嘉语气平缓,“哪个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我都会这么失望的。”
法医何微到达现场的时候,有个长得高高帅帅的女警察已经在那里问了一阵子话了。
“小王,”何微跟她熟络地招呼着,“什么情况?”
“何法医这么快来了?”小王有点羞涩地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我记得我下班的时候你还在单位。”
“本来想回家的,接到消息就没上楼,直接过来了。”
“哦,您没吃年夜饭啊。”
何微苦笑了一下,谁都知道她不着家,谁都关心她到底有没有吃年夜饭。
好在小王体贴地说了下去:“今天大年三十,医院值班的医生比较少。听护士说,被害人孟杨从下午开始就身体不适的样子,但还坚持着。嫌疑人进来的时候,别人都在忙,孟杨好像在急诊台上盹着了,所以那人就直接给了她一下,她什么反抗都没有,就又给了好几下。路过的护士看到尖叫起来,有几个男医生赶过来,在嫌疑人准备继续行凶的时候,三两下就把他治服了。孟杨医生受的伤在颈部和头部,伤口很密,深浅不一,抢救无效,刚才走了。哦,对了,好像……是您女儿和裘院长,一起做的手术……”
“嗯,”何微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凶器是什么?”
“一把锥子,修鞋的那种。”
何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人正说着,裘晏伟走了过来。看到前妻,他表情也跟何微一样波澜不惊,只是身体微微前倾打了个招呼。
小王没敢多看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她一边观察着溅满了血的急诊台和附近的地板,一边做着笔记,顺便支起耳朵听两人说话。
“年夜饭吃了?”
“没呢,你们也是吃了一半赶出来的吧。”
裘晏伟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郑迟也陪着来了,一会儿让他跟柏嘉先回家。”
“是,我看柏嘉情绪不太对。”
“没抢救过来,她很愧疚。”
何微没说话。
“柏霖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吗?”裘晏伟忽然问。
“我让阿姨今天留下来陪着她。”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遗体现在就给你运回去吗?还是你希望在这里……”
“方便的话,就在这里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小王忽然对这两人生出一种敬佩来。在各种刑事案件里,她见过的夫妻也不算少了,那些欺诈、伤害,甚至凶杀,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恐惧“夫妻”这个词。但这一对离婚夫妻,淡然地讨论着一桩跟两人都有关系的杀人案子,却让人平白无故感受到了一种——
默契?
“王警官。”
有人在不远处叫她,两个孔武有力的男性警察押着疑犯,准备往外走了。
何微忍不住向那个方向也看了一眼。嫌疑人身材矮小,身形佝偻,难怪小王说,三两下就被治服了。
行凶过后,他眼神木讷,身体呈放松状态,皱纹密布的额头和唇边的鼠须还沾着血。他必定完成了一件自以为是的大任务,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何微心头涌上一点直觉,但又被打断了。
裘晏伟说:“走吧。”
小王面无表情地看着疑犯,旁边的人问道:“外面人很多,据说还有媒体,咱们是怎么着,王警官?”
小王深呼吸了一下:“拿件衣服给他把脸捂上吧。”
洪柚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双清潭医院。刚才何微的几句话还钻在她脑中,犹如一把锥子,刺痛了她的记忆。
“出事了,今天就不回来了。”
“安顿好柏霖,然后去小房间,帮我拿玻璃柜里的佳能相机,到双清潭医院打电话给我,有人下来取。”
“大年三十发生这样的情况,抱歉了。如果你可以,我希望你送完相机之后,再回去陪一下柏霖。”
洪柚听着电话,只发出嗯的声音。电话另一头的何微却能清晰感受到,这个新来的家政是个头脑清楚使命必达的人。
挂掉电话,柏霖脸上已经浮上失望的表情:“我真的,很讨厌发生这种事。”柏霖露出一丝冷笑,“倒不是说我有多正义,我只是觉得,大年三十还要干这种事的人,到底是有什么样的恨……”洪柚心头一惊,她看着柏霖,让她继续说下去,她需要发泄。
“是有多大的恨,才要在别人相聚的时候,最热闹、最高兴的时候,去杀一个人。”
洪柚走过去轻抚柏霖的肩膀,柏霖带着孩子一般的怒气,仍然不管不顾地说着:“是为了让留下来的人记住吧,记住这种痛苦,每当别人过节快活的时候,你就想起这种痛苦,永远都解脱不了,这才是最大的惩罚。”
柏霖看不见洪柚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渐渐变得有力,一下又一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脖子、脸。
须臾,洪柚回过神来:“你妈妈让我给她送个东西,”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小房间,“送完我就回来,今晚我陪你睡。”
洪柚轻轻关上门,打开一盏灯,她细细观察着这个房间。这是间没有窗的房间,通风不好。何微平时把它当作一个家里的工作室,所以比起外间的杂乱无章,这里更是乱成了谜一样的世界。
好几次过来,洪柚都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打开这间屋子的门。但她克制住了,因为柏霖需要很快吃到饭,柏霖需要按摩。柏霖长时间在家又见不到母亲,所以总喜欢跟她唠叨各种事。她喜欢柏霖,她不忍让她失望和伤心。如果柏霖知道她来这里工作的真正目的,不知道会怎样。
洪柚看着堆成小山的参考书籍、书柜里塞得满满的文件袋,仅有的一张书桌上也都垒满了一个个牛皮纸袋。洪柚随手拿起最上方的袋子,抽出里面的东西看了一眼,是一沓照片,某个青紫肿胀的尸体,以各种角度拍了很多张。她并不害怕,仔细看了几秒,只觉得面熟,但再过了两秒,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出这尸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死去母亲的身影又出现了,这狭小的房间里,她竟然也能找到一个容身之地。
“人家不是让你拿照相机吗,你在干吗?”母亲厉声问道。
“干吗?”洪柚心里嘀咕着,“不是要为你报仇吗?”
她又扫了一眼房间,只有一个玻璃柜,是那种宜家卖得最多的小型展示柜,柜门上的玻璃已经产生裂痕,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第三层放着一个佳能相机。
何微端详着遗体。所有的伤口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心想。
背后遇袭,一般来说,受害者会下意识地转过来抵抗。但孟杨没有,十几处伤口都集中在后颈和后脑,感觉是她趴着睡觉,一动不动,就这么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捅出了如此恐怖密集的伤口。
“今天先到这里。”
“何法医,有人说给您送东西。”
何微点点头,看着遗体被翻过来,露出了完全没有被损伤的面孔。那是一张线条明丽,称得上是面容姣好的脸。在最后的时刻,也没有露出狰狞的表情,反而是异常的平静。何微记得这张脸,在医院里她见过这个女孩跟柏嘉手挽手走路,两人有说有笑。
“我给您拿上来?”助手体贴地问。
“是相机,我自己下去取吧。”何微忽然有点理解女儿,这种时刻任谁都会不好受,想离开密闭空间出去透口气。
洪柚在医院的一个僻静角落把相机给了何微,她观察着何微的表情。
“陪我出去抽根烟。”
洪柚一愣,她点点头,随着何微从侧门走出去,是一片毗邻住院楼的草地。
“你抽烟吗?”何微点上烟,作势要递给她,洪柚摇摇头。
“抽烟对味觉不好。”
何微看着她,笑了一下:“你看着跟我大女儿差不多年纪。”
“不可能,我三十八了。”
“哦,那你真是显年轻。”
洪柚没说话,她抬起头,这会儿的天空已无烟花,也找不到任何新年的气氛。在这一小片草地上仰头看,这么静谧的天空跟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何微抽着烟,眼角余光掠过洪柚。骨相立体、五官深邃、面部软组织却饱满丰盈。一开始她嫌这新家政长得过于漂亮,或许手脚不够勤快。后来发现洪柚干活麻利,做菜有审美,操持家务有分寸,且话不多。她现在对这个新家政很满意。
何微掐灭了烟头:“那你回去吧,走这边比较近。”
洪柚看着何微很熟这家医院的里里外外,想起走之前柏霖的忧虑:
“双清潭医院?不会是我姐出什么事了吧?”
“哦,你爸和你姐,都是这个医院的?”
“我妈具体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但我觉得不会吧,不然她就不是这个语气了。”
“那你太不了解我妈了,”柏霖说,“我们家除了我和我爸,其他两个都是无脸人。”
“什么意思?”
“天塌下来她们也不会有一点反应的。”
洪柚根据何微指的路朝外走,但不知为何,她好像迷路了。这医院太大了,她本来以为一发生凶案,整个医院都会被封死。但至今她也没见到一条警戒线,这说明发生凶案的地方可能在这栋大楼的另一侧。
洪柚慢慢地走着,走廊上有些人在议论今晚发生的事,关于凶嫌的,关于受害人的。走了一会儿,洪柚便大致了解了案件的基本情况。
凶嫌是这里病人的家属。受害人是这里的神经外科医生。凶嫌的孩子曾接受过受害人做的手术,但手术没成功,孩子在手术台上就过世了。而如今,受害人也在手术台上过世了。
洪柚发现这医院似乎一个走不出的迷宫,她好像在原地兜圈子,因为走来走去,听到的故事都差不多。
母亲又出现了,她真是阴魂不散。
“你怎么走不出去?”母亲近身责问。
“你别跟着我,我就走出去了。”洪柚不耐烦地叨咕着。
“作孽啊,大年三十。”母亲摇头叹息,“跟我一样,大年三十。”
“你胡说什么呢。”
洪柚加快了脚步,前方有个绿色门的电梯,她按下键,走进了那个狭小的方块间。她想赶快摆脱那个多年的,始终跟在她身后的阴影。但母亲不依不饶地跟了进来。
“你别进来!”
洪柚又如魇着了一般,二十年前那一天的画面,又在她脑中重新排列组合起来。
还是那个桥洞,刚刚还开心聊天的男孩和女孩似乎发生了争执。
“我不是那个意思!”女孩看上去面红耳赤,那是儿时的洪柚。
男孩直接把女孩给的东西扔在船板上,三步两步蹿上了岸。
洪柚在摇摇晃晃的木船上站起来,她并不是站得很稳:“你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孩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洪柚,掉头跑了起来。
洪柚察觉到他回头的一瞬间,似乎流出了眼泪,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尽力气叫了一声:“新年快乐!”
但祝福并不能改变任何,男孩依然看上去又气又难过,仿佛没有听到洪柚的挽回一般。他在崎岖的小道上拼命地跑着,头顶上的天空中爆出大朵的烟花。
洪柚一个人慢慢走回镇子,平风中学门口有栋两层小楼,一层是锁着门的炸鸡店,挂着“春节休息”的牌子。洪柚打开一扇小门,里面是院子,她从院子里的楼梯直接上了二楼。
母亲洪燕在看电视,桌上放着饭菜,一脸紧绷的表情:“回来了。”
“嗯。”
“这么久?”
“见了好几个同学。”洪柚脱掉外套,“陈家桥还没回来?”
“你也不回来,他也不回来,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们,”洪燕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也是没办法吧。那边的年夜饭,他得吃一会儿呢。”
洪柚听着母亲的语气,知道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个人待得有点太久了。洪柚看了眼母亲,心里觉得有点悲凉。今天不做生意不见人,母亲为了等那个男人回来吃饭,还是化了妆,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点突兀。
“他一会儿还来吗?”
“不来了,”母亲有点负气地站起身来,“就当作他不回来了吧,我们两个人吃。”
“好。”
“你又在外面晃什么呢?”
“我说了,除了郑迟,还见了好几个别的同学,问几道寒假作业。”
“撒谎。”洪燕看都不看她一眼。洪柚等着她再说点什么,心里做好了回击的准备。但母亲欲言又止:“算了,大过年的,不说你了。”
母女俩默默地坐下吃饭,这一桌菜过于丰盛,对两个人来说有点多了。
“先吃。”
“晓得。”
这一句“晓得”之后,紧接着就响起了捶门的声音,夹杂着刚才那个男孩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似乎是在嘶吼什么。
“我去。”洪柚果断放下筷子,洪燕跟着她就下了楼。
男孩用尽最大力气敲着一楼炸鸡店的门,洪柚和母亲合力抬起卷帘,男孩差点摔个趔趄。
“陈家桥被砍了!”他后退了几步,咽了口唾沫,又重复了一遍,“陈家桥被砍了!”
洪燕表情骤变,似乎要昏厥过去一般,她瞬间瘫软,洪柚奋力将她支撑住。
“郑迟,你说是谁砍的?”洪柚的眼睛死死盯着叫郑迟的男孩。
洪燕努力站起来,抓着洪柚的手,也抓着郑迟:“我们过去!现在过去!”
“妈你疯了吗?我们得先报警。”
洪燕的表情,像是根本听不到女儿在说什么:“现在就过去!”
洪柚扶着精神崩溃的洪燕,郑迟在前面带路。烟花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但仍一朵接一朵地在天空中爆裂着。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跑着。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五楼。洪柚这才发现自己没按任何楼层,电梯是随机停靠。
也罢,能摆脱身后的幽灵就行。她匆匆出了电梯,回头看母亲仿佛发呆一般,仍站在小绿空间里,电梯里的灯照射着她的脸,显得有点苍白。
“不能再管你了。”洪柚喃喃自语,抬头却看到二十年前的县医院,灯火通明的走廊,几个医护身上沾了鲜血,一起奋力抬着担架向着手术室奔跑。后面尾随的是小郑迟,他泪流满面。
“救救我爸爸!”
洪柚皱着眉,看着担架上的人,已无一丝生气。
“别救了,他救不活的。”她心里默默说。
小男孩仍哭喊着:“救救我爸爸!”
手术室到了,有护士拉开男孩,他眼睁睁看着担架上的人被送了进去。大门在他面前关拢,拼出门上的两个画着圆圈的“静”字。
他早就死了,有什么可救的。洪柚心里说。她看着他一屁股坐在医院走廊上的长椅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对面的长椅上早已坐了个人,同样低头坐着。小男孩抬头看他的时候,那人也恰好抬头看着小男孩。
“郑迟?”洪柚回过神来,看了下四周。
不知为何,她走到了真正的案发现场。不远处拉着黄色的警戒线,有好几个警察站着。警戒线内是被血泼洒的白色问讯台,顶上挂着“急诊”两字的灯箱,连灯箱上也沾到了血。
这一切是真的吗?一定是自己糊涂了。洪柚定了定神,又把周围的所有都看了一遍,尤其是那个坐在走廊长凳上的人。
没错。从少年到中年,五官会微微扩张变化,表情却不会有任何进化。
洪柚在记忆里搜索着最后一次见到郑迟。电光石火之间,她跳过了些什么,迅速又捕捉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她扶着自己的母亲,目送陈家桥被抬上救护车,郑迟和他母亲郑主叶随即也跳上了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犹如她对他说着“新年快乐”,其实是想要他回头留下来一般,她觉得应该对他说点什么。
围观群众乌泱乌泱地围上来,有人用手指着洪燕,口沫横飞。
洪柚鼻子一酸,她对着救护车大幅度挥手,但这明明是她想说给自己听的话:“坚强点!郑迟!坚强点!”洪柚的声音被各种嘈杂声淹没了,警车和救护车同时绝尘而去。
“唉,郑迟。”
洪柚看着走廊上的男人,他专注着失魂落魄,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故人。
郑主叶一个人在收拾年夜饭过后的狼藉。
家里没人,她有条不紊地开始洗锅子洗碗。看了桌子上剩的大半菜,她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堆之前收藏了又洗干净的打包盒,把所有剩余的食物仔仔细细装好。
干完所有活,郑主叶默默去下了个面,盛出来两碗。给自己的一碗是普通的阳春面,另外一碗上,她又卧了个荷包蛋。郑主叶对着荷包蛋面,不声不响地吃着自己的生日面。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之前的每一年,她吃面的表情和心态都有所不同。
今年是儿子结婚的第五年,虽还没能抱上孙子,但她已然忘记了那一个早就被算命先生告知有血光之灾的大年三十。那一年的那两碗面,最后是怎么倒掉的?
面肯定没来得及吃,然后又溅上血了,最后警察来了,处理了现场,但最后谁拿走了面,洗了碗,她的记忆早已模糊了。
一度她觉得,没有人的命比她更苦。但这几年,郑主叶又慢慢觉得,自己仍然可以做一个普通、无趣,但生活得太太平平的女人。
郑主叶呼哧呼哧吃完面,洗了最后的两个碗,把一切归置好之后,关了客厅的灯,回到自己位于半地下的小房间。虽然位置尴尬,面积狭小,但终归也是自己的房间,且隔壁就是储藏室,她的宝贝食材都放在那里,拿起来也方便。
郑主叶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开了灯和电视,戴上老花镜,拿出她的菜谱本子,在上面记录。电视机是柏嘉给买的,是郑主叶要求的最小尺寸,能听个响就行。春晚像是背景音乐一般播放着,一阵又一阵传出的是不同人的笑声。过了一会儿,电视上的主持人开始提醒大家快要零时了,即将迎来新春。郑主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准备给儿子、儿媳妇和亲家公发拜年微信。
但手机上已然有了一条新消息,是柏嘉发来的。
“妈,生日快乐。”
郑主叶感动得不能自已,过了一会儿,儿子的消息也到了,但总是晚了一些。
“妈生日快乐。”
郑主叶反复看着两条微信,用手抹着眼泪,用衣袖不断擦着屏幕。
柏嘉站在天台上抽烟。这习惯是母亲让她耳濡目染的,父亲曾提醒过她几次,自己是当医生的,烟瘾不宜太大。
“法医能抽烟,医生就不能抽烟?”
“法医和医生其实不太一样。”
“哦,怪不得你们离婚。”
柏嘉虽然喜欢怼父亲几句,但也尝试着戒了几次,无奈都没成功,只能每次手术结束后躲到天台上抽。
天色暗蓝,柏嘉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一会儿,麻醉医生许航上来了。
“你来得正好。”
“是吗?”许航默契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不够了吧。”
柏嘉顺势接过,又拿出一根,许航帮她点上。
“我看见你先生在下面等着。”
“没事,让他等着吧。”
“他应该也挺担心你的,”许航自己也点上了一根,“我可以理解这种感受,今天看到你……”
“你理解什么?”柏嘉忽然笑了,“你也和他一样,跟孟杨有一腿?”
许航怔住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柏嘉用手帮自己年轻的搭档整理了下衬衫领子,“你应该也早知道了吧,他们的事。”
许航躲开了她的手,扭过脸去:“知道。”他没看裘柏嘉的脸,而是朝着将要亮起的天空吐了口烟。柏嘉微笑看着他,浅白的烟雾中,许航的脸越发稚气,与手中的烟不匹配,与这肮脏的话题也不匹配。
柏嘉看许航有点紧张,想着要转移话题,跟他说点别的。毕竟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同事,还是自己曾经带过的实习医生,自己能轻易让他紧张,这习惯养成了不好改。但挥之不去的,仍是孟杨的脸:高兴的脸、阴郁的脸、甜美的脸、嫉妒的脸、不服输的脸、呻吟的脸、活着的脸、死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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