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阿九的催命符
她瘦了好多。
衣袍愈显得宽大。
梨花被风吹落在她身上,她目光呆滞,紧紧地跟在段义平身后。边境那晚巨大的刺激,使她的神思陷入孩提式的混沌。生死一线,被段义平从崖边拉回后,她眼睛里,好像只能看到段义平一个人。
她不再有生动的欢笑与娇嗔。
她怯怯地将自己蜷缩在人间。仿佛只有谪仙能将她从肮脏、恐怖的幻境中带出来。
正日暮,烟轻云薄。欲搅清香和月咽,单于吹彻今成昨。
溪边,段义平绞了白色的帕子,为知意擦着脸。他眼中,有父亲对女儿的爱怜。在心底,他是把乌兰的孩子,当作自己孩子的。所以,他可以千里奔赴,去守护知意平安。所以,他不惜面对可能会发生的凶险,送知意回临安。
“知意,好孩子,要回家了。”段义平轻声道。
听到“回家”二字,知意打了个哆嗦,她揪住段义平袈裟的一角:“不,谪仙,我不回去,不回去……”
她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家。她不敢想象那桩丑事将给父皇母后带来怎样的伤害。她惧怕成为朝廷的笑料,市井的笑料。
她仰起脸,眼神潮湿:“谪仙,你带我去哪里都可以。我跟你走。只要是不回临安。哪里都可以。”
段义平的手掌抚过她的发。
“知意,你听不听我的话?”
“我听。”
“回到你母亲身边,是最安全的。你失踪这么久,她一定很焦急,茶饭不宁。无论有什么事,你母亲都会庇护你的。你是她的孩子。她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段义平的声音如温润的泉水,让知意慢慢平静下来。
他牵着她,一步步往皇宫走去。
西宫门。
挨着凤凰山。
古树掩映。
段义平在离宫门五丈远处,停下来,向知意道:“进去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谪仙,你别走——”知意唤道。
“好孩子,记得,往后,要听你母亲的话。你还小,一切都来得及。痛苦的事情,便当作一场梦。”
段义平在晚风里笑笑。
“谪仙,你留在我身边,好吗?”知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我不属于这里。”段义平道。
“佛说,苦从心中来,心静则清。知意,回去吧。”
“谪仙,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你若安然回宫,便会。”
“真的?”
“真的。”
知意站在原地,不肯往前走。
段义平手中飞出几块小石头,击中西宫门处戍守的侍卫。侍卫拔刀追过来,看见知意公主,又惊又喜,连忙高呼:“知意公主回宫了!快!快去禀报官家,禀报皇后娘娘!”
“谪仙——”
待知意再度看向段义平时,他已经不在了。
他做了他觉得应该做的事。
事了拂衣去。
乌兰听到侍卫的禀报,几乎是脚不点地,赶到西宫门。
她看到多日不见的女儿,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活泼灵动,痴痴傻傻的,瘦成了皮包骨,刹那间,如鲠在喉。
“知意。”她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
知意那畏惧的模样,如剜乌兰的心一般。
乌兰宁愿知意像从前一样,调皮,闯祸,顶嘴,也不愿知意呆呆地顺从。
知意一定是经历了一场惊魂夺魄才变成这样。乌兰摸着女儿的脸,眼泪止不住。
龙辇到。
阿九也赶来了。
好多天,好多天他都在梦里听见知意的哭声。今天傍晚,他在浅眠之中,好似看到知意小时候玩的小木马动了动,醒来,便听侍卫说,知意回宫了。他连外袍都顾不得披上,催促内侍抬着龙辇,就来了。
他以为知意见了他,就会扑上来,搂着他的脖子,叫父皇。
她一直都是黏他、依赖他的。从小到大,从一个粉嫩的婴孩长成俏丽小姑娘,她半日都没有离开过他。
可是,今天,知意看见他,竟连连后退几步。
“知意,你怎么了?”阿九心痛地问:“你是不是去了边境了?跟你皇兄相会了不曾?父皇晌午刚接到捷报,你皇兄烧了西狼军营……”
他话还没有说完,知意猛地捂住耳朵,凄厉地叫出声来。
她听到父皇说起“皇兄”,噩梦再度袭来。
阿九不明缘由。他跟乌兰对视了一眼。乌兰冲他摇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再说话。
夫妻二人沉默地,带着女儿,回了昭阳殿。
他们都看出来了,女儿受了很大的刺激。但一时,又不知道根源是什么。
晚间,知意好不容易睡着了。
夜半,却又哭醒。
口中喊着“悯哥哥,不要这样……”
乌兰和阿九都没有睡,清晰地听见了女儿的哭喊。
他们意识到,知意的失常与刘悯有关。
谜底,终于在五日后揭开。
那天,升平楼上的乐姬唱着新排的曲子:“暮春三月日重三,春水桃花满禊潭。广乐逶迤天上下,仙舟摇衍镜中酣……”
殷鹤进宫了。
他一身黑衣,熟稔地迈入勤政殿。
“官家,有一件天大的事,您圣体欠安,微臣本不该禀。但,关于国本,关乎社稷,微臣不得不禀。”殷鹤说着,吩咐内侍,提前传了太医在殿外伺候。他担心阿九听了他的禀报,突然发病。
阿九从没见他如此谨慎,不禁蹙眉道:“阿鹤,是何等紧要之事?”
殷鹤俯身,将到边境以后,查到的事,一一呈报给阿九。
他发现太子与蒙哥赤有勾连。但一开始,以为是太子诱蒙哥赤上钩的手段。此等大事,他不敢妄下结论,需加倍地小心。于是,他不动声色,暗中盯着。
直到数次听见太子与西狼人的秘密谈话,殷鹤才确定,太子并非汉家血脉,而是蒙哥赤偷梁换柱的野种。重阳,重阳,重阳那日,贤德宫有个重要的西狼暗卫:穆雪松。
阿九的胸口,似有一团血气,淤结了,堵在那里,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捂住胸口。
“微臣本该早早将他带回临安,可是,微臣又在边境发现一个重要线索,不得不查。”殷鹤道。
这就是刘悯和知意出事那晚,殷鹤为何不在的原因。
“微臣发现,晋王刘恪跟军营中的人,有勾连。”
“七皇兄?”阿九惊诧。
“是。官家还记得皇陵惊变吧?一个谋过反的王爷,微臣焉能不万分警惕?于是,微臣亲自去了趟岭南,飞雪门。”
“说下去。”
“一番查探,微臣没有发现晋王有异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晋王将自己的亲儿子送入军营了。那孩子名唤刘小五,冒用农籍,入军营做了个普通小兵。”
“七皇兄确无异动?”
“确无异动。”
殷鹤说着,忽地跪在地上:“官家,微臣有一句话,冒死进谏——”
“太子是西狼人,万不可托。但社稷不能无继。本朝有祖训,帝王无嗣,以近支皇亲为嗣。晋王虽然放弃了皇族身份,但他是官家您同父的亲兄弟,刘姓皇朝最近的血脉。他的孩子,您的侄儿,可过继到宫中,以防万一……”
阿九摆摆手,打断殷鹤的话:“阿鹤,此事容后再议。朕现在想问,知意,知意……”
殷鹤低头,道:“这件事,微臣押解他回来的路上,他已经交代了……”
接着,他呈上刘悯手书的供状。
阿九看罢,胸口淤结的鲜血喷出。
“那畜牲何在?”阿九伏在龙书案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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