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昨夜共枕人,今朝黄泉鬼
乌兰沿路奔跑着。
宫中为了筹备重阳节,四处摆满了开得正艳的菊花。
她跑过那些浓烈,跑过那些冷香,越跑越荒凉。
太庙外,站满了兵丁。
她仿佛没看见一样,直直地往里跑。
中殿坍塌了。
一片废墟瓦砾。
一个侍卫上前道:“皇后娘娘,您莫要再往前了,危险。”
乌兰停住步子,怔怔地看着他,恍惚地问了句:“炸了?”
“是。中殿一刻钟前,发生意外,爆炸了。”侍卫回道。
乌兰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婴儿抱紧、再抱紧,道:“……埋进去了?”
“是。事发突然,埋进去不少人。具体,还要待微臣等慢慢清查。”侍卫有条不紊道。
“哦,慢慢清查,慢慢清查……”乌兰念着,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个骇人的笑容。
侍卫见状,连忙过来搀扶,被乌兰一把推开了。
她站得很稳,走得也很稳。
她好像有一口气,强撑着,上前,给阿九一个交代。
废墟里依稀有朱红的颜色。那应该是他的袍子吧。被压在下面,一定很痛。血肉模糊?四体残损?她不敢深想下去。
火药的味道,弥漫在鼻端。
她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马厩。她以为他是养马的小厮,她教他驯服烈马。他问她是什么人。她吓唬他说,我怕讲出来,会吓死你。他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吓唬我一下吧。
那时候,她初来中原,还沉浸在大理国破后对老段的愧疚中,沉浸在想回草原而不得的无奈中,沉浸在军师说她会给阿布带来灾难的沮丧中。
马厩的养马小厮阿九,让她重新有了欢笑。
她请他去酒馆喝酒,却没有带钱,喝完,拉着他就跑。
在街上与宋钊狭路相逢,为了躲难,她带着他逃去了花船。
在宫门口,马惊了蹄,他扑过来护着她。
她无意中看到了皇城司的密信,决定为了阿布,刺杀中原皇帝。可等她真的潜入了勤政殿,才发现,中原皇帝,竟是马厩的阿九。
她没有刺杀成功,反倒阴差阳错,在宋皇后提前埋好的合欢香的催情下,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她成了他后宫的妃子。
他告诉她,他就是她的家。
一直以来,他都说,是她治愈了他,治愈了他独自坐在金銮殿上的冰冷,治愈了他枕戈待旦的凉薄。
其实,如今回望,仔细想想,在那段岁月里,他又何尝不是治愈了她呢?
他将慎儿交给她抚养,给了她阖宫侧目的宠爱,给了她中宫的位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是极致了吧。
她从小在草原长大,与男儿为伍,打猎,射鹰。她对闺房中事,是钝感的。对阿布恩情的感念,她明白。对老段亡国的愧疚,她也明白。
可她就是不明白与阿九在日日相处中,那些幽微的心绪。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对他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他死了。
她站在废墟前,悲痛就像冬日里结了冰的达里诺尔湖。
“阿九,我来了。我将你的孩子带来了。你看看他。我知道,慎儿走后,你心里有个伤口。你看看啊。多可爱的孩子。我亲自接生的。我是不是很厉害?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悯儿。你说,好不好?”
她的神情,平静又汹涌,破碎又完好。
升平楼的歌声,仍断断续续地飘来。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昨夜,她的共枕人。
今朝,黄泉路上鬼。
她仰头,天色灰蒙蒙的。
她轻轻将孩子放在一旁。
忽地,伸出双手,在废墟里扒着。
她一边扒,一边镇定地说着:“我来接你了。”
侍卫们想拉住她。她扭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如寒冰一般,侍卫们胆怯,后退几步,不敢上前。
她扒得手上全是血。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下意识地。
好像她必须这么做。非这样做不可。
在她身后,一个朱红色的身影,慢慢靠近。
一个声音沉甸甸地唤道:“昭阳——”
她的手,蓦然僵住了。
天际轰隆隆的。
“昭阳——”身后的人又唤了一遍。
她转头。
雨落下来了。
她看到了他长身而立,站在一丛白菊前。
须臾,她托起孩子,使劲儿举起,想给他看看。
她以为他的魂魄不安,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手上血迹斑斑。
她在雨中像一匹受伤的小马。
阿九突然抱住她,流泪道:“昭阳,对不起,朕没有告诉你,让你受惊了。”
他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原来,昭阳以为他死了,是如此的悲伤。
这让他觉得心安。
被人担心、被人记挂、被人不舍,是多么温暖的事情。
是的。
他没有死。
殷鹤在五日前,就探出了太庙中有火药,禀报与阿九。阿九没有声张,亦没有取消重阳的太庙祭拜。他想通过这场变故,看清楚,宫里的人,朝里的人。
巳时,他没有进太庙。
进去的,是与乔太后有勾连的几位高门勋贵,是替方灵山盯梢,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顾常,是帮乔太后埋火药的前朝老人儿。
乔香儿在一刻钟前,被喂下“蚀骨穿肠毒”,此毒无药可解,会在十二个时辰内,肠穿肚烂。
方灵山,他想等到若梨回来,再处置。
巴望他死的人,全都得死。
重阳。
重阳。
菊花开。
几许悲欢离恨栽。
阿九搀着乌兰,乌兰抱着孩儿,在雨中,走向琼华殿。
不长不短的路,他们却好像要走到地老天荒。
穆雪松撑着伞,疾步走来。
看到阿九的那一刻,她眸子中有一霎的失望与震惊,但很快压制下来。多年的细作受训,让她喜怒不形于色,随机应变。
她向两人行过礼后,关切地向乌兰道:“娘娘,您何时醒的,怎么不声不响跑到这儿来了?那会子奴婢见您睡了,想着您是累了,便没有惊扰您。您尚在孕中,受不得乏。忙活了一大早,苦了您了。”
乌兰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穆雪松道:“奴婢去内侍监给小皇子挑奶妈去了。您把小皇子交给奴婢吧。”
小小的婴儿,在乌兰怀里睡得香甜。好像什么动静,都惊不到他。
“孩子就不必送回贤德宫了。”阿九淡淡说了句。
穆雪松连忙俯身道:“是。”
她熟稔地接过婴孩,殷勤笑道:“官家,娘娘,瞧小皇子这胳膊腿儿,往后一定是个健壮的孩子。”
阿九向乌兰道:“朕依稀听见你给孩儿取了个名字,悯儿,心念苍生,常怀悲悯,很好,小皇子便叫刘悯。”
雨,顷刻间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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