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终于,与亲儿子相见
祥云轩暮春的夜晚,有潮湿的微风。
月亮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晕黄的光。
庭院里,旺盛了一整日的花花草草,寂寂地低下头来。
殿内,点着安息香。
宫人们走路,步子很轻。赵如云主理后宫事务多年,御下极严。过了一更,整个祥云轩就听不见一点声音了。静悄悄的。
赵如云带着少年重九往寝殿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叮嘱着他,见了官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重九紧抿着嘴,不吭声。他打量着宫里的一切,带着一股难言的恨与不平。亲生母亲方灵山,便是死在宫里。舅父方砚山,也是死在宫里。如果没有乔阿娘,他大约也早死在宫里了吧。
他幸得一条命,有机会,进了宫,眼里的青砖碧瓦、宫苑深深,在他看来,都带着沉闷的血腥味。
行至寝殿门口,赵如云笑着给重九理了理衣襟,道:“孩子,你既叫了本宫一声娘,本宫便当你是亲孩儿。进了这道门,一切就看你的造化了。于你而言,这不是普通的门,是一道龙门。鲤鱼,跳了龙门,可就是龙了,孩子,你定要把握好。”
她竭力地在重九面前,表现出为人母的温柔。
重九淡淡地应着。
对这个赵娘娘,他心底是有戒备的。赵娘娘认他做儿子,不过是看他有利用价值罢了。宫里的人,精于算计,想捡现成的便宜。他才不会真正把她当娘。
乔阿娘才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娘。
迈入殿来。
赵如云卷起珠帘,轻声道:“官家,那孩子到了。”
重九站着不动。
赵如云推了他一把。
他才怔怔地靠近软榻。
金碧辉煌的殿宇,奢华的摆设,令从小长在荒野庵堂的重九很是无措。
赵如云道:“傻孩子,快跪下啊。”
重九如梦方醒,跪在地上,道:“草民朱重九,拜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九坐在软榻上,药喝了一半,露出残渣。
“抬起头来——”阿九道。
重九抬起头。
阿九看着他的眉眼。他的耳朵。他的神情。
恍然间,仿佛回到了黑水镇。少年方砚山,跪在少年阿九的面前,磕头道:誓保九郎,重返洛阳。刀山火海,绝不后退。赤胆忠心,永不相负!
旧事卷着愁肠,阿九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如云连忙上前,抚着阿九的背,焦急道:“官家这是怎么了?才喝的药,可别又呕出来了。”
阿九摆摆手,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你叫重九?”
“是。因是九九重阳节出生,养父取名重九。”
“养父安在?”
“死了。”
赵如云在一旁道:“回官家,正是因为重九的养父朱三死在衙门口,家兄才发现苗头,查起此事。”
阿九点了个头,问道:“这些年,你是何人养大?”
“寺庙,庵堂,乞讨,吃百家饭,穿百家衣。”
赵如云擦着眼泪,道:“这孩子,着实是吃了许多苦头。家兄当时亡故得突然,好些话没托付明白。以致过了好些年,臣妾才找到他。暗中保护着,照顾着,聊表一点心意罢了。”
阿九沉默。
殿内陷入死水般的宁静。
这样的宁静,让赵如云有些心慌。
官家明明都以为绝了后,如今,看见这么个龙眉凤目,体格健壮的儿子,怎么没有她意想中的欢欣呢?
难不成,官家生性多疑,不信这是他的亲孩儿么?赵如云揣度着。
阿九终于开了口:“既是淑妃寻到你,你便在祥云轩住些时日吧。”
这句话,模棱两可,赵如云猜不透。
这是认了这个儿子呢,还是没认呢?
如果没认,压根儿不会留外男在后宫,不合宫规啊。如果认了,却又是什么名分都没有,稀里糊涂地混着。
住些时日,是住多久?可长可短。
赵如云稳了稳心神,向重九道:“孩子,快谢恩吧。”
重九拘谨地谢了恩,由着嬷嬷带他去了偏殿安歇。
阿九在灯下翻阅着一卷《册府元龟》。
赵如云给他按着头:“官家莫要看书了,歇着吧。”
阿九道:“无妨。今晚,朕似乎比往日精神足些。”
明明灭灭的灯火,照着桌上药碗里的药渣子。
赵如云道:“那就好。官家龙体无恙,是万民之福。”
“幸得你通医理,伺候得当。”阿九道。
“能伺候官家,是臣妾几世修到的福分。”
阿九看着书,沉吟片刻,道:“吩咐内侍,传殷鹤殷大人进宫。”
“是。”
赵如云收了药碗,顺从地退下。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殷鹤来了。
殿内的内侍、宫人,尽被屏退,门、窗,皆是掩着的。
“边境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么?”阿九问道。
“蒙哥赤受伤后,忽穆烈打算御驾亲征。忽穆烈虽年事已高,但,在西狼军中,威望无人能及。微臣觉得,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很是微妙。蒙哥赤对其父汗,不像是真的孝敬。他返回王城后,夺权之心更重了。”
“草原鞑子,没有伦常,不足为奇。朕倒是希望他们父子之间,能生出些事端,于汉廷,是好事。”
“官家,微臣觉得,和亲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对于离间他们父子,大大的有好处。事半,功倍。”
阿九想了想,道:“话虽如此,朕……”
“天家公主,既享其贵,便应尽其责。”
良久,阿九道:“那便派使节,去面见蒙哥赤吧。”
“是。”
殷鹤道:“太子现时,还跪在勤政殿,半步不敢动。这件事,官家打算怎么处置?”
“明日,寻个战场失误的由头,废了太子。诏书,命太傅拟去。总之,真正的缘由,不能让世人知晓。不可让皇家,成为普天笑柄。”
“是。”
“至于,杀不杀他,要问知意。朕只想让知意解开心结。”
“是。”
“赵如云带进宫这个孩子,你怎么看?”
殷鹤斟酌道:“微臣觉得,事关皇家血脉,不好急于下决断。且缓缓再看。”
这个想法,与阿九不谋而合。
殷鹤又道:“微臣跟官家提过的刘小五,倒是个奇才。”
阿九唏嘘道:“朕年幼时,同七皇兄一起在上书房念书。他处处不如朕。如今,他的儿子倒是这般有出息了……”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阿九是不肯立旁人的儿子为嗣的。
仁宗无子,过继宗室子,英宗即位后,引发“濮议”。史上这样的先例在前,阿九是不甘的。
他对今夜进宫的重九,有防范之心,亦怀揣希望。
两种思绪交织在一起。
殷鹤离去后,阿九遣人到昭阳殿,问知意,如何处置刘悯。他将刘悯写的供状一并交给了她。那供状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原委,以及刘悯的真实身份。
阿九让知意自己做决定。
心病还需心药医。
如果女儿注定有此劫难,他希望女儿在这场劫难里,泅渡上岸。
翌日,知意派人传话来。
只有三个字。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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