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我不要王储之位
北境的夜晚,深邃而粗粝。
风里裹着沙,月里带着寒,就连墨蓝的天空都带着汹涌的杀机。
忽穆烈在囚车上,被一群人救出。
然而,救他的人,却不肯露出真面目。
他被安置在一辆马车中。
马车往西疾驰。
忽穆烈看见那驱车的汉子,身上挂着一枚蓝田玉佩,他一时无法辨识,对方是西狼人还是汉人。
“好汉不惜性命相救,留个名姓与本汗吧。”忽穆烈先用一句西狼语说道。
对方没有作答。
忽穆烈又用汉话,重复了一遍。
纵蛟龙失水,虎落平阳,他亦不想被救得不明不白。
他硬气了一辈子,一饭之恩必偿。
对方仍是不答话。
夜色深处,毡房里的牧民,唱着西狼曲子《图日勒格》。那声音,宽厚,嘹亮,又深情。
马车行到西狼边界,停下来。
驱车的汉子纵身跃下,欲离去。
临走前,汉子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西狼话:“现在,您安全了。”
忽穆烈听着汉子的声音,看着汉子的背影,仿佛有一只手,叩动了尘封的久远的记忆。他不禁唤了声:“那木罕,是你么?你没有死,对不对?这些年,你为什么不肯露面?你去了哪里?”
他有好多的疑问。
这个救他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失踪许久的幼子呢?
那人依然沉默。
《图日勒格》的调子,随着草浪摆动,飞入云霄,钻至脚尖。
忽穆烈不顾身上的伤势,下了马车,往前一步,急促道:“那木罕,如果真的是你,请留下,王储的位置,本汗可以重新思量。你离开草原的日子,王城发生了许多事……”
那人终于说话了。
带着几分潮湿,几分哽咽,几分纯真。
“莫要再提王储之位。我不要王储之位。”
是啊。那木罕从来没有在意过王储之位。却因王储之位,惹来祸患。西漠阿翁悲惨死去,产业被夺,母妃疯癫,他被十一哥追杀……那所有的黑暗,都因权欲而起。
那木罕怎能不痛憎西狼王城呢?连同对自己的父汗,都是爱恨交织的。
但他依然是草原上清澈的小王子。救父,乃是本能。
忽穆烈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是那木罕后,心头涌起无限感慨。自己曾经认为懦弱、无能、愚蠢、担不起事的儿子,居然义无反顾地舍命来救自己。那个自己无比看好、欣赏的儿子,却越来越难以揣测。
“那木罕,你难道不想回家吗?”忽穆烈道。
那木罕道:“草原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已娶妻、生女。我妻子和女儿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那木罕,你这次立了大功,一切都不一样了,本汗会……”忽穆烈还在试图说服幼子。
那木罕转身,面孔不再是少年,眼里的澄净不变。
“为什么您永远不明白?我对您,没有贪图,没有权力的欲望。我救您,只因为我是您的儿子,就这么简单。您安全了,我便该走了。父汗,我们不是一类人。”
父汗。
十几年了,那木罕终于又叫了一声“父汗”。
他说得那么清楚。
他来救忽穆烈,因为他是忽穆烈的儿子。
他坚持要离开,因为他与忽穆烈不是一类人。
他只是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父子俩对视着。
良久,忽穆烈从怀里摸出一枚狼牙坠子,递给那木罕,道:“你刚刚说,有了女儿……把这个,给本汗的孙女。狼牙佑她平安。”
这不是寻常的狼牙,乃是忽穆烈十二岁那年徒手打死的那匹大漠狼王的狼牙。忽穆烈已经留在身边四十多年了。此刻,这枚狼牙,代表的是他对幼子的弥补之心。
那木罕迟疑片刻,收下。
溶溶夜月。
那木罕说了声:“父汗,好好保重。”
转身,疾步离去。
茫茫的夜色中,忽穆烈看着那木罕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花白的胡须抖动着,万语千言随着一曲《图日勒格》的终止而静默。
汉军营帐。
纷飞的战火中。
知意醒来。
“阿翁!阿翁!”
她大声喊道。
她做了非常可怕的梦。临安城里,血流成了河,没过了膝。屠杀。无止尽的屠杀……
一个兵丁闻声过来:“公主,您可算是醒了!”
知意记得,她昏迷前是在西狼军营里。
怎么回汉营了呢?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带她回来的?
知意扶额道:“我昏睡了多久?”
“您被炸药所伤,昏迷了整整七日。”
“七日?”知意从榻上坐起来:“刘悯呢?刘悯在哪里?”
兵丁满脸丧气,道:“颍川王在阵前作战呢。近来,咱们节节败退。颍川王不眠不休,跟战士们一同趴在战壕中……”
“我去找他!”
知意迅即下了地,往战壕奔去。一路上,兵丁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大略讲了一遍。知意听到阿翁被当作战俘送往临安,心里更急了。
坏了事了。
坏了事了。
少顷,她看到刘悯。他满身的尘土满身的血污,指挥着兵马。
“谁让你带我回来的?”知意斥责道。
刘悯听到知意的声音,转头,浮光掠影:“知意,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我问你,谁让你带我回来的?”
“没有谁让我带你回来。是我,想要带你回来。我要救你。”
“你能不能不要自以为是?我们已经不是兄妹了,你凭什么干预我的选择?”
“我们现在不说这个了,好吗?”刘悯既无奈,又不忍心与她辩什么,恐惹她越发动气,伤口该疼了。
两人正说着,前方的士卒奔跑着来报:“颍川王殿下,不好了!廖老参将被俘了!鞑子们将他的头割了下来,挂在战旗上……”
刘悯眼底的红血丝,更重了。
他前行了几步,远远的,果见廖老参将的头,被挂在高处。可怜赤胆忠心一辈子的老参将,为国而死,不得全尸。
知意也看到了这一幕。死去的廖老参将,目眦欲裂。
士卒道:“西狼主帅蒙哥赤扬言,扬言……”
“扬言什么?”
“扬言要在一个月内,打到临安,要把中原皇室中人,剥皮抽筋,做成草人,挂在城楼上……要在江南狠狠屠杀十日,把汉人都杀光杀尽……”
刘悯仰天长啸一声,举起长刀:“拼了!”
知意拉住他:“你告诉我,囚车走的是哪条路?”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忽穆烈。”
刘悯不解。
知意一字一句道:“若不想让我厌恶你一辈子,现在马上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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