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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易青娥是个任何闲事都不管的人,可自打进厨房,她就发现,两个师傅都爱在自己面前,说对方的不是。尤其是廖师,嘴特别碎,几乎没有哪一件事是不埋怨别人的。她尽量回避着,不朝他们跟前凑,也不多听他们说。吩咐干啥她干啥。下了班,她要么关起灶门口那扇门,在里边闷坐半天。要么就走出院子,到县河边上去转悠。有时,她还能到县中队旁边去转一转,看能不能遇见舅。后来才听说,判了刑的犯人,都弄到地区劳改场烧石灰窑去了。她开始出大门的时候,看门老汉还死拦着不让去。后来,那老汉经常到灶门口来烧煤球,易青娥给行了不少方便,老汉才让她随便进出的。这比别的学生,自由度是大了许多。胡彩香和米兰老师,都让她不要丢了功,说别真弄成“烧火丫头”了。可她那阵儿想,烧火丫头就烧火丫头,还轻省,不惹是非。唱戏又能咋,一个个朝死里争,朝死里斗,到头来,还不就是唱戏。还不就是为了吃饭、穿衣。她觉得,她现在就能吃饱,在厨房,毕竟比其他人还能吃得好些。衣服也有穿的。一月生活费十八块,还用不完呢。别人冷,她还不冷,灶门口暖暖和和的,边烧火,就把暖取了。她也不想啥了。就是累得很,可比起练功来,这累,也就是半斤对八两的事。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生的,是宋师和廖师的矛盾,避都避不过,并且越来越厉害。没有她时,都不知他们是怎么忍着的。有了她,好像都不想忍了,都把事朝开地摊,朝匀乎地搅。把她吓得老想闪躲得远远的。

那还是她进灶房时间不长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宋师请假回家去了。炊事员请假,都只能在星期天,因为这一天,人出去的多,吃饭的少。宋师家在农村,每个月会请假回去一次。他一般都是星期六晚上收拾完锅灶离开,星期天晚上赶回来。那天,只剩下廖师和她两个人做饭。廖师就嘟哝说:“见月请假,见月回家。舍不得婆娘了,有本事也弄进城来,吃商品粮么。不是立过啥功,膀子都摔断了么。进单位比我还迟好几年,一进来,就把自己摆到大厨的位置。哼,谁给你封的?你给谁当大厨呢?你能,咋能得连老婆都弄不进城呢,还是不行么。炒菜连盐都拿捏不住,还当的啥子大厨?要是我,羞得早跳井了。还在人前瞎晃悠个啥么。”

易青娥始终没有接话,一直在草帽子边沿上搓着麻什。人少,好变花样,加上廖师这人总爱在宋师不在的时候,美美表现一下,好让人都说他能行,说他比宋师人好,手艺高明。

见易青娥没接话,廖师就问:“咋,宋光祖把你嘴还糊抹住了?”

“没有,我看麻什,咋搓得有点不匀称。”易青娥就把话朝一边引。

“要那匀称干啥?黄主任原来说上灶吃呢,下午我看又出去钓鱼了。管咱的‘球咬腿’也不在。就剩一些没去处的学生娃子,能吃上麻什,都该捧起后脑勺笑了。”

易青娥就没话了。

廖师把半锅煮洋芋搅了搅说:“你是不是也以为,宋光祖就是这儿的主角,这儿正经八板的大厨呢?”

易青娥说:“我不懂。反正你们两个都是师傅,都是大厨。”

“娥儿,你娃错了,我们这个灶上,还没有大厨呢。宋光祖自以为,自己是手提红灯,唱了李玉和了。其实这大厨谁也没明确过。过去,他没来的时候,我就是大厨,团上雇了一个哑巴帮灶。后来他来了,让哑巴走了。说是他在部队立过啥子功,就稀里糊涂地安插到我前头了。时间一长,我才发现,他根本就不会做饭。在部队就是个喂猪的。就他现在这几下,还是我手把手教的。徒弟成了不是大厨的大厨了,师傅还反倒成了不是二厨的二厨,你说怄人不怄人。”

易青娥还是没话。廖师就有些生气了,说:“你咋是个三棍子闷不出屁来的娃。这事我已经给裘存义反映过好多回了。裘存义这个人,就是在零碎账上抠得细,‘球咬腿’,大事上也就是个糊涂蛋。反正你看,要跟宋光祖学了,你就跟着宋光祖好了。要是想跟我学了,你就得按我的来。大厨咋,没人听指挥了,那也就是庙门前的旗杆——光杆一根,一根光杆。”

这就让易青娥为了大难了。说实话,易青娥对宋师印象更好些。宋师这个人,话不多,但能背亏。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个来,晚上,也是最后一个走。尤其到了冬天,一早来,是冰锅凉灶的,宋师总是帮着她把火先弄着。有时,晚上埋的火种熄了,火特别难生,宋师就把头埋进锅洞里,用吹火筒吹呀吹,直到把火吹着,才让她添煤,自己到灶房去烧水做饭。晚上,他也是最后一个捡拾完锅灶碗筷,才锁门离开的。廖师刀工好,切菜很拿手,土豆片、土豆丝,刀能切得飞扬起来。眼睛还不用看,最后一刀下去,保准那一片、那一丝,还是跟前边的一般薄厚、粗细。馍也蒸得好,不含浆、不塌气、不炸背、不烂底。说一声“拔笼”,两个人站在高凳子上,朝下抬一笼,气是圆的,馍是圆的,抬一笼,气是圆的,馍是圆的。七八笼拔下来,任谁都得把今天的好馍夸上几句。除了这些事以外,廖师平常,总是把双手抄在肚子前的围裙里,说说东,说说西,喊喊催火,叫叫退火,手是很少伸出来洗锅、洗菜的。尤其是冬天,到院子水池子里洗菜,有时连水龙头都能冻实了。这时,宋师总是先找几张废报纸,把水龙头烧开,然后,又帮着易青娥在冰冷的水里洗菜。廖师总是要喊叫:“洗菜的活儿,还用占着两个人。叫娥儿洗就是了,你麻利回来炒菜,锅都要烧炸了。”宋师也很配合,只要廖师喊,他就立马回去。有几次,宋师也跟易青娥说:“廖师就这号人,溜奸,多余的活儿,半点都不搭手。没办法,你知道就行了。多干一点,也累不死人。”

自廖师给她公开说,要她别跟宋光祖混,就让他宋光祖做个光杆司令后,她发现,廖师撂治宋师的手段,是越来越多了。

先是炒菜,廖师切好,宋师“掌做”。用廖师的话说:“一个在部队喂猪的人,回来都‘掌做’了,你想剧团的伙食,大家能没意见?”廖师对宋师“掌做”,一直是心怀不满的。但宋师还是“掌做”着。自打把菜切好,葱蒜准备齐,廖师就抄起手,站在一边看。看他宋光祖咋炒哩。人多锅大,炒菜不是用的锅铲,而是铁锨。宋师每每炒一锅菜下来,都是满头大汗的。即使是冬天,也得用别在腰上的毛巾,把汗珠擦好几次。廖师一直当着易青娥的面,笑话宋师说:“宋光祖连洋芋丝、洋芋片都炒不脆、炒不香,你猜为啥?醋激得不是时候么。硬要等炒熟了才倒醋,已经晚到爪哇国了。这窍门你可不要给宋光祖说,让他挨骂好了。师傅给你教一手:洋芋丝、洋芋片的激醋时间,一定要在炒到三四成熟的时候。过了五成都晚了。三四成熟激醋,出锅才是脆的。老宋把洋芋片炒得跟蒸南瓜一样,迟早都是面咚咚的,给八十岁没牙的老太婆吃还凑合。大家老有意见,宋光祖还说:锅大,只能炒成这样。其实就是个手艺问题。喂猪出身么。”易青娥想给宋师说,又不敢。但有一天,她到底还是悄悄给宋师说了,宋师就把倒醋的时间提前了。洋芋片炒出来,果然是脆的。吃饭人都夸。裘伙管也夸。廖师就不高兴了,有一天,当着她的面,撇凉腔说:“人碎碎的,心眼子比莲菜眼子都要多出几个来。”

到了寒冬腊月,其他菜少了,几乎每顿都要醋溜白菜、煮白菜、包白菜豆腐包子。还是廖师把白菜切好、剁好,豆腐丁丁铡好,等着宋师“掌做”。好多回,菜炒出来,大家吃着,说把卖盐的打死了。白菜豆腐包子出来,喊叫得更凶,说把卖盐的爹都打死了。有人把烂包子,端直撇到了灶房的窗台、案板上。裘伙管就来开会了,批评说:“你们最近是咋弄的,怎么连续犯盐重错误?好厨师一把盐么。你们连盐的轻重咸淡,都拿捏不住,还开的什么灶,办的什么伙?立马整改,三天以内,要是再改变不了盐重错误,不换脑子就换人。”宋师一点都没推脱责任,一直检讨说,是自己手上出了问题,一定改正。廖师还替宋师说了话,说:“也不全怪光祖,白菜本来就不吃盐,多少放一点,就都落在汤里了,咋吃,都是咸的。”裘伙管就说:“胡说呢,冬天各个单位都是以吃大白菜为主,人家就都拿不住盐的稀稠了?也没见哪个单位吵吵,说他们的厨师把卖盐的爹、卖盐的爷打死了。还是要在自身找原因呢。立马改,争取群众的宽大谅解。”

为了这把盐,宋师甚至用秤把白菜一棵一棵地称,盐也是一两一两地过,结果,炒出来,又说淡了。再一顿,把盐稍加了一点,谁知又都喊叫,把卖盐的奶也打死了。他自己一尝,也果然是进不得嘴的。易青娥就多了个心眼,在宋师炒完菜后,她虽然侧身对着放菜盆子的锅台,但却一直拿眼睛余光扫着。就在宋师提着炒菜铁锨和锅刷子,到水池子清洗时,廖师车身抓一把盐,刺啦一声撒进了菜盆里。还见他连着搅了几下,再用铁勺舀点汤汁,朝舌头上一舔,自己先苦得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他以为蹲在地上刮洋芋皮的易青娥没看见,就嘟哝说:“这个挨枪的宋光祖,今天把卖盐的他太爷又打死了。”

易青娥真想当面揭露廖师,但又害怕廖师给她也耍手段,就忍着没说。过了两天,宋师已经让大家骂得每次炒菜放盐时,手都抖得快拿不住瓢了。易青娥就换了一个方式,让宋师炒完菜,别去洗铁锨和锅刷子了,由她去洗。宋师就在灶房盯着,直盯到开饭。这期间,能好一点,但也时不时地,还是出现一些问题。宋师的大厨地位,无论在群众当中,还是在裘伙管那里,都发生了明显的动摇。

过年时,由宋师“掌做”的炸红薯丸子,出现了开花八裂的问题;炸面叶子,又出现了干硬、焦煳的问题;蒸扣碗子肉、粉蒸肉,酱油太重,肉皮咬不动;包的肉饺子,下锅就烂;滚的元宵,见水就化……反正是百做百不成了。整得宋师一天出几身汗,还一连声地给裘伙管检讨,说自己好像是撞着鬼了,突然做不了饭了。廖师还一个劲地替宋师打圆场说:“光祖也想朝好的做呢。光祖绝对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光祖嘛!为这个灶房,真正是把劲努圆了,把神淘尽了,把心思费扎了。你只说那猪,光祖还喂得有啥麻达了不成?那是在行了,人家在部队就养大肥猪了。人一在行,鬼都能使唤来推磨打墙哩。”

再后来,灶房出了一次大事故,宋师就从大厨的位置上被抹下来了。廖耀辉自然就上了正位,做大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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