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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首先向易青娥发起进攻的,是地区几个青年诗人。他们诗社的名字叫“六匹狼”,也恰恰是六个人。主要是写诗,也有写小说、写散文的。他们是这个小城的另类,都修着很长的头发。据说,那时朦胧诗,在更大的城市,都已经衰落了,但这里刚刚兴起。六个人的诗集,一年出好几本,还都是自己印刷的。易青娥的《白蛇传》和《杨排风》,让“六匹狼”接连推出两本诗集来:一本叫《一个美艳古瓶的出土》,一本叫《欣赏完她,其实我们都是可以幸福死去的》。很多年后,易青娥还记得他们对她吟过的那些诗。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古董并不都是锈迹斑斑的

有一种出土

带着强烈的闪电

带着西方奥黛丽·赫本的鼻子、眼睛和嘴

带着古巴女排“黑珍珠”路易斯的翘臀

带着东方我们没有见过的传说很酥的杨玉环的胸脯

还有西施、貂蝉、王昭君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脸庞

刺破了

很多不易抵达的坚硬的麻木的痛楚的绝望的心尖

明明是一条

已说不清是唐朝还是宋朝的蛇精

却在一千多年后

惊艳破土而出

又迷醉了千万个

正迷恋着《上海滩》里许文强的许仙

“浪奔,浪流,

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地

拥挤在了去“断桥”看白娘子的路上

这首诗,他们是在邀请易青娥出席“六匹狼”诗歌朗诵会时,由“三狼”朗诵出来的。易青娥怎么都不愿意来,可他们找了报社给她写文章的记者。记者说,“六匹狼”都很喜欢你,但他们都很绅士,希望能用诗歌打动你。易青娥本来晚上演出很累,白天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休息。可记者几次三番地来请,挨不过面子,她还是来了,是拉着惠芳龄来的。那时易青娥真的是不懂诗,念过好几首,连惠芳龄都听出一点意思了,可她还是把眼睛睁得很大,一头雾水的样子。这首《说不清是唐朝还是宋朝的蛇精》,她倒是听出了点名堂。人家让她提意见,她甚至还捂着嘴,不好意思地说:“难道我很黑吗?没有那么黑吧?我还是个撅沟子吗?”说完,自己先羞得不敢看人了。“黑珍珠”,那不就是说黑得放光吗?在《杨排风》戏词里,焦赞本来就有一句说杨排风的台词是:“丑陋丫头多作怪,黑面馍馍一包菜。”她是最不喜欢听这句台词了,好像不是说杨排风,而是在说她易青娥呢。尤其是郝大锤,几次故意在她旁边说起这句词,意思明明是糟践她:一个“黑面馍馍”一样的烧火丫头,还能登台唱戏。因此,任何时候有人说到“黑”,她心里都是会犯嘀咕的。“翘臀”,更不好听了,那不就是说屁股撅着吗?在九岩沟,女孩子老撅着屁股,当娘的是要天天骂、天天拿脚踢的。有的晚上睡觉,还要给屁股上捆布带子朝回扳呢。要是长大了还扳不回来,那可就是大毛病,要嫁不出去了。唱戏也是不能撅沟子的。苟老师就批评过她好多回,说她做动作,有时是撅着屁股的,像在灶门洞偏起头来吹火,可难看了。她的这两条意见,刚一提出来,“六匹狼”就全笑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抢着说:“黑珍珠”是一种很健康的表述。而“翘臀”,更是一种风靡世界的现代美。在她身上,他们就看到了这种象征着力量感的美妙体态。西施固然漂亮,却是病态的,这样的美人,我们宁愿少些好。无论怎样解释,她还是不喜欢诗里说她黑,说她撅屁股。后来,“六匹狼”就跟人说,易青娥美是美,但不解风情。他们六个人,先后把《白蛇传》《杨排风》看了四十多场,几乎每晚演完,都要到后台看望、献花,甚至当面吟诗。结果,易青娥还嫌几个长头发的“异类”,整天围着自己转,影响不好。她要朱团长帮忙拦挡拦挡。朱团长还真派人拦挡了。尤其是易青娥的那班男同学,在易青娥人生点点升腾的时候,几乎都有些暗恋她的意思。他们哪里容得这些“花里胡哨”的外人,把腿脚伸进自己的锅里、碗里,挑肉、夺食。他们不仅把前后台,看管得严严实实,而且还连业余保镖,都自告奋勇地兼上了。“六匹狼”再来“嗨骚”易青娥,不仅见不上面,而且还遭了“兜头泼水”“迎面撞门”“暗拉绊马索”的肢体、人格羞辱。这样一来,“六匹狼”追求易青娥的热情,就逐渐淡然了下来。“二狼”还转文说:“这娃好是好,可只能远观,不能狎玩焉。”“大狼”干脆说:“娃还是少了点文化,一脑子的封建思想,完全不解风情。咱们六匹狼,大概谁也得不了手,我宣布退出。”随后,“六匹狼”的骚扰,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与此同时,也有好多地区头面人物,托人出面,要娶易青娥做儿媳妇了。朱团长有一天还跟古存孝说:“咱们恐怕得赶快‘班师回朝’了,再不回,易青娥还得改行,去做那些‘侯爷王爷’的儿媳妇了。关键是好几家都在说。我们就只一个易青娥,咋办?应付不好,只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呢。”古存孝说:“这得亏是新社会,要搁在旧社会,咱就得赶紧想辙了。不从陆路逃,就得从水路蹿。并且还得夜半三更,让青娥女扮男装了蹿。要再蹿不出去,就得把人塞进戏箱,给箱子拐角钻几个透气的窟窿,偷偷朝出运呢。搞不好,整个戏班子的命都搭上了。这号事,一般都是旦角太出彩、‘盘盘’太靓招的祸。”

“盘盘”,在老艺人那里,就是脸蛋的意思。

可朱团他们躲着、推着、应付着,还是有人不依不饶地要娶易青娥。整得易青娥和领导都毫无办法。

这里面有一个叫刘红兵的,是行署一个副专员的公子。他刚从部队回来,正给哪个领导开小车着。那时,开大车也是很风光的职业,还别说开铁壳子小车了。全地区,就三四辆伏尔加,其他还都是“帆布篷”。据说,到他家提亲的,把门槛都能踢断了。但这个刘红兵,偏偏看上了易青娥的白娘子,又看了她的杨排风。那种美艳,那种娇嫩,那种飒爽英姿,那种一想起来就令人无法入眠的楚楚动人,让他是怎么都放她不下了。他就在一个公子哥儿们聚会的场合,一口喝干了一瓶高脖子西凤酒后,撂下狠话说:

“谁都甭再骚情了,易青娥是我的。不信,都走着瞧。”

刘红兵开始是缠着他妈,出面给地区文化局领导的老婆讲。文化局领导的老婆,又找宁州剧团的朱团长讲。说朱团长说了,易青娥还小,跟个虫一样,啥都不懂,等以后娃脑瓜子开窍了,再牵这个线不迟。也算是说说笑笑着,把这事打发了。刘红兵他妈见刘红兵太上心,就劝他说:“唱戏的,那都是化妆化出来的好看,平常大概也跟行署里这些女娃子差不多。”刘红兵就说:“没化妆我也见了,比化了妆还好看呢。行署里哪有这好看的女娃子,咱这都是吊吊沟子,凹凹眼,还厉害得跟生葱一样。跟易青娥就没法比。”他妈又说:“唱戏这职业不行,娃看着亲蛋蛋一个,可没文化么。要是放在前些年,搞个宣传队、文工团的啥还行。现在抓经济建设,都不兴这个了。就像你,当兵红火,爸送你去当了兵。开车红火,你从部队回来,又安排你开了车。眼看着,这开车也不行了,你爸说,还得让你赶紧去混个文凭,好安排其他事情呢。”刘红兵气恼地说:“不去,看书我头痛。我就要娶易青娥。要是娶不到易青娥,我就走了。”他妈问:“你走到哪儿去?”刘红兵说:“你管我到哪儿去。”以后的事,就是刘红兵自己出手了。

其实最让易青娥纠结的,还是封潇潇。不能不说,她已经爱上这个同学了。尤其是一个多月的《白蛇传》演出,虽然白天她是尽量避着他,可每到晚上,他们就要眉目传情数十次,还要搂抱在一起。封潇潇的体温、呼吸、心跳,她都是深切感受到了的。许仙在很多时候,似乎已经不是许仙,而是封潇潇了。是封潇潇紧紧搂抱住易青娥了。虽然很苦,很累,但她每天晚上,都有一种强烈的演出期待。尽管是当着上千观众,在进行一场演戏的恋爱。可这种恋爱,已经让她心满意足。当然,她也在一再告诫自己:到此为止了。

易青娥知道,为“六匹狼”请她去参加诗歌朗诵会,封潇潇都快气成乌眼鸡了。他一直站在她离开的路口,苦苦守候了她四个多小时。无论哪匹“狼”来,如果封潇潇有猎枪,她觉得,随时都是会擦枪走火的。她也能感到,他是在极力克制自己,可有时,还是克制不住地要给一班同学,留下许多终生难忘的笑柄。尤其是刘红兵的出现,把封潇潇的肺都快气炸了。这个一切都不管不顾的“高干子弟”(当时人都这样叫他),动不动就开一辆铁壳子白车,“日”的一下,停在剧场大门口,或者后台了。管你谁挡不挡,人家端直就进了化妆室。见了朱团长、古导才打声招呼。其余人,一概是眼中看不见的。他每次来,还都直接走到易青娥跟前,不是拿的整只葫芦鸡,就是拿的整条糖醋松鼠鱼。就连大家都想吃,却又舍不得买的面包、蛋糕、红白酥、沙琪玛,还有各种罐头,人家一拿也是一整箱地撂在那儿,让大家随便吃。易青娥让朱团长把人也赶过好几次,但刘红兵一开口说话,朱团长就吓得连声好好好的,没有下文了。刘红兵动不动就说:“我都给文化局的老丁说了,让他给你们买些练功服。我看你们演员的练功服都太旧了,式样也有些老。”老丁是文化局长。过两天,他又给朱团长说:“我给老吉说了,让弄些大米。给你们粗粮搭配得太多。这么辛苦的,一天还能不保证一顿大米饭?”老吉是粮食局长。并且他说过的话,还很快都能一一兑现。团上有些人,就觉得刘红兵厉害了。气得封潇潇有一天见刘红兵来,端直给他爱坐的椅子上,撂了一管开了口的大红油彩。刘红兵神神狂狂的,眼睛死盯着易青娥的脸,就没朝椅子上瞅。他一屁股塌下去,一逛荡,起身一看,白西服抹得不仅满屁股是红,而且油彩从管子里飙出来,溅得白皮鞋、白袜子上都是。他手一动,连花领带也抹得见血了一般可怖。气得刘红兵直嚷嚷:“唉,这是哪个挨球的货,你把油彩撂到椅子上,得是准备把哥的沟子也化成孟良呢。”看来,刘红兵近来看戏,也是有大长进了,竟然知道孟良是要化红脸的。

就在北山的两个多月演出中,省上秦腔剧团突然发榜,要在西北五省招收成熟青年演员。年龄在三十岁以下,需有五年以上坐科经验。楚嘉禾和周玉枝竟然都偷偷报考了。据说,楚嘉禾在报考前,还问了封潇潇,说她想彻底离开宁州剧团,看潇潇是啥意思。结果封潇潇说:“你走了也好,宁州剧团小,漂不起太多的‘油花花’。也许你到了省上,会有更好的发展呢。”气得楚嘉禾端直骂了他一句:“你就死盯着那个让做饭的强奸了的货,人家还未必能看上你呢。哼!”楚嘉禾愤然离开了。去省城考试本来是要请假的,但她没有请,就端直走了。并且还带走了周玉枝。听说,她妈在那边把关系都疏通好了。

在楚嘉禾走后不久,北山地区大街小巷,就传出一股风声来,说易青娥在十四五岁时,就被宁州剧团一个老做饭的,给糟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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