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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巫童归秦


无邪在我屋里住了下来。医尘其实早就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我,因而见我们两个已经见面了也就没多说什么。

有无邪在身边,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没几天病就好了。于是,我向医尘提出要和无邪一同上山采药。老头子想了想,很爽快地同意了。

采药其实是个幌子。山谷前面的那片“迷魂帐”处处透着诡异,我和无邪稍有不慎就会步了燕舞和猎户的后尘。因此,我打算避开“迷魂帐”,从北侧的山崖翻出去。可华山之险绝非世人所能想象,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假借采药之名开始锻炼自己的脚力。

登华山犹如登天,我手脚并用爬了一日,整个人累到散了架,还陷在丛林里望不到天,最后,只能让无邪把我背了回去。

“无邪,我这个样子肯定是逃不出去了。”我泡在汤池里,全身酸痛。

“我背着你走吧,那样还会快点。”无邪满不在乎地说道,顺手捞了一捧水洒在身边的雪猴头上。

“吱——”雪猴被他烫得一阵乱叫。

“它怎么老跟着你?”我看了一眼可怜的雪猴,不解地问道。

“它是我之前采药的时候顺手救的,没想到这家伙后来就赖上我了,怎么赶都不走。”

“雪猴是山中灵气所化,它一定知道你是个好人,才愿意跟着你。”

“谁知道呢。不过这家伙来了之后,悬崖峭壁上的药材都归它采,省了我不少麻烦。”无邪摸了摸雪猴的下巴,小东西一脸享受。

“唉——明天还要继续爬,要到哪天才能赶上你和雪猴啊!”我仰天长叹一声,把自己沉进了汤池。

无邪见状急忙把我捞了出来:“你可别把自己淹死了!慢慢来吧,有我呢!对了,老头儿昨天说的那个哑药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啊?”

“东西都是现成的,只要煎了汤药灌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喉咙就废了。只是我好不容易才把人医好了,现在又要给她喂哑药,你说她会不会怨我?”

“管她怨不怨你,再过两个月,咱们不就走了嘛!”无邪双手一撑从池子里跃了出来,转身拎了雪猴的脖子,对我道,“你也赶紧擦擦出来吧,早点把药送掉,早点回来。”

“好吧。”我讷讷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又问了一句,“无邪,你进来时可被巫士明夷拔过头发?”

“哦,老头儿问我要过,我上山扯了几根卷毛猴的毛。怎么了?”

好吧,这倒真像是无邪会干的事情。“没事,随便问问。我要换衣服了,你快走吧!”

水玉草生于林下阴湿之地,全株有毒,毒性最强的是它乳白色的球根;平日若用量少,可以治湿痰气喘,但若是用得多了,轻者咽喉烧灼,重者麻痹而死。燕舞逃过了死劫,但这碗哑药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我取了水玉草的根煎了一小罐药,下山送到了兑卦的院子。

此刻院子里已经围了许多人,五音夫人穿着一件青色宽袖红莲纹深衣端坐在堂前,燕舞则一身素服跪在地上。众人见我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我低着头走到五音夫人身前,行礼道:“小女奉师傅之命前来送药。”

“明夷,这小儿来了不过两月就破了你的‘夜魇咒’,留在医尘那里似是可惜了。不如,让她跟着你学习巫卜之术?”

五音夫人的话着实吓了我一跳。跟着明夷,这与寻死何异?

“心思不净,不可为巫。”明夷瞄了我一眼,声音还是一贯地冷淡。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五音夫人又道:“燕舞,既是巫士说神灵不愿收你,那你就喝了这哑药上山去吧!”五音夫人伸手一指,我会意,把药端到了燕舞面前。

燕舞接过药含泪对我一笑。

我心中一痛,在她仰头喝下那罐毒药之前拦住了她。

她看着我,一脸释然,轻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说完一仰头把药全倒进了喉咙。

不到一刻钟,燕舞的喉咙已经肿得血红,手脚也开始抽搐,被人逼着说了几个字,却也已经沙哑含糊没人听得懂了。

“甚善,小儿带她上山去吧!替我传话医尘:燕舞与猎户此生至死不得下山,若有违背,一并处死。”

“诺!”

我扶着燕舞退了出来,屋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迈下被春雨洗净的台阶,燕舞靠在我肩膀上强撑着抬起头。远处的青山腰上,她心所向往的地方被一层轻纱似的白蒙蒙雨丝温柔地包裹着。她弯起嘴角,一颗泪珠顺着她湿漉漉的睫毛轻轻滑落。熬到今天,她终于熬到了与他再见的一日。

我扶着燕舞走出兑卦的院子,却看见服侍于安的小童带着两个巽卦的弟子撑着伞站在微雨中等我。小童示意身后的弟子背燕舞上山,自己则拉了我走到了路边的一棵松树底下。

“姑娘,你身子可好了?”小童问。

“嗯,已经好了。你大哥呢,他的伤可好全了?”我本想送了燕舞之后去巽卦看望于安,没想到他却先遣小童来问候我了。

“大哥已经走了。”小童抿了抿嘴道。

“走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他怎么也不差人来告诉我?”

“大哥昨日夜里出发的,他说,他若见了姑娘,怕又要说一些自己实现不了的话。他与姑娘以后怕是不会再见了。这天水匕是大哥留给姑娘的,还有这件衣服,说是留给姑娘的姐妹的。”小童从怀中掏出于安贴身的短匕递给我,又把手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袱塞到我怀里。

我打开包袱,里面装着一件淡青色的锦衣,白色贴颈的缘边上用素线绣着淡淡的云纹——那日街市上初见四儿时,他穿的便是这身青衣。

“你大哥还说什么了?”我捏着手中的衣服,喉间一阵阵发紧。这一次的离别竟比上一次更叫我难过。

“大哥还让我转告姑娘,前些日子他教姑娘的那几套身形步法请姑娘勤加练习,他说以姑娘的性情,将来怕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大哥还说,他欠姑娘的这一生恐怕还不了了,姑娘只先把债记下,也许以后到了另一方天地,他得了自由,便能还了。”

小童说完,我愣怔无言。许久,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眼泪,竟掺了斜飞进伞下的雨水湿了我满脸。他是个把命握在手里的刺客,我是这乱世旋涡里的一片浮萍,将来也许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于安不辞而别后,我在他屋里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晚才收拾了自己留在巽卦的东西,回了山上的药圃。

水玉草的毒性让大病初愈的燕舞陷入了昏迷。木屋内,猎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他如今虽说不了话,但千言万语都写在了那张焦急憔悴的脸上。这二人如果早知道会有今日的结局,会不会宁愿当初没有遇见彼此?倘若没有遇见,她还是天枢轻歌曼舞的兑主,他也还是那个徜徉山林的潇洒猎户。有一天,也许他们会在路上相遇,坐在华盖马车内的女子和提着猎物经过的男子,他们会互相望上一眼——没有情愫,没有暧昧,只是随风而逝的一眼,然后渐行渐远,再没有交集。

这样……会不会更好?

我垂首立在窗外深深叹息。无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捂着我的脸道:“你今天怎么了?怎么那么不开心?”

“我没事,只是觉得他们俩好不容易见面了,肯定有很多话想说,可惜,一句都说不了。”

“安安静静的不也挺好嘛!”无邪啃了一口果子,探头往里面瞧了瞧,“哑了还能在这儿种种地,不然一个送出去陪男人睡觉,另一个还要冬天出来打猎,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掉下去就死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也不知道你在难过什么。”无邪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果子,用手擦了擦递给我,笑道:“别管他们了,快接着,给你留的这个最甜。”

是啊,我在难过什么呢?这样已经很好了。

燕舞病愈之后,我和无邪、雪猴每日一起上山“采药”,她就和猎户留在药圃里给花花草草洒水、松土,为医尘碾药、晒药。日子过得平淡,倒也舒心。

时光如水,从指间轻轻滑落。转眼暖春已至,山涧里开满了黄色的苦荼,铺天盖地的,似是长到了天际。我坐在溪边呆望着对岸新绿丛中的一树野桃。桃树原本空荡荡的枝头如今已经暴出了颗颗粉色的花蕾。鸟叫虫鸣的季节终于到了,而我也已经在天枢待了四个月。

两日前,五音夫人派人将我留在明夷处的头发送了回来,并告诉我,四月初我便可以随天枢的女乐一同前往秦国。

从风陵渡经渭水到秦国是逆水行舟,再加上水流湍急的地方可能还要改行陆路,这样前后一算,女乐们到达雍城最早也要五月。而在这个时间,雍城里最盛大的宴席非公子利的婚宴莫属。

五音夫人不长不短恰好留了我四个月,想来她早就做好了让我随女乐一同回秦的打算。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无邪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我在想五音夫人当初为什么要留我,现在又为什么让我走。”

“想那么多干吗?万一他们在路上要对你施什么诡计,我就带你逃走。”

“不行,你得下山接上四儿。她一个人在山下待了那么久,一定已经急死了。天枢的人如果要对我不利,早就下手了。等我走后,你再找机会给医尘灌一壶千日醉,然后带上雪猴、接上四儿,一起去风陵渡雇一艘船回雍城去。”

“到了雍城以后呢,我们去哪里找你?”

“你们到了以后,四儿肯定是要回将军府的。你让她在将军府的后门边上画两个圈,让我知道你们已经平安到了;然后再让四儿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住到西市的驿站里去。公子利的婚宴一结束我就去驿站找你。如果婚宴结束之后,我没去找你,你就悄悄地到公子府上找我,明白了吗?”

“好吧。那你这回可别再被人抓走了。”无邪一脸不情愿地说道。

“放心啦,我会小心的。”

“那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出发?”无邪说着从身旁的草地上拔了一株开着淡粉色小花的绶草,用指甲依次将花序上的花骨朵抠下来,毫无章法地往我头发上放。我也随他,只轻叹了一声,道:“快了吧。雍城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所以这一次我要扮作明夷的巫童入秦。明天,就要住到离卦的院子里去了。”

“那这次你见了家主以后,如果不想留在秦国,我们就找个山脚学老头儿开个药铺,替人看病,好不好?”

“好啊,到时候你上山采药,我替人治病,得了钱再盖一座房子。没有纷争,没有杀戮,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真的?”无邪丢了手里的半株绶草,似懂非懂地凑到我面前,道,“阿拾,你这样说,可是想和我成亲了?”

“谁要和你成亲?你懂什么是成亲?!”他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几乎把我呛了个半死。

无邪拍了拍我的背,无辜道:“你急什么啊?不成亲就不成亲,在一块儿就行了。”

我陪着无邪在溪边坐了一日,第二日告别了燕舞和猎户就背着包袱下了山。

许是这两个月的训练真有成效,从药圃到明夷的院子半个多时辰我就走到了,可在离卦的院子外,我却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进,还是不进,这真是难以选择。

“我就料到你不敢进去!”黑子踢踏着鞋子,笑呵呵地从远处走来,见我磨磨蹭蹭、一脸踌躇的样子,嘴巴咧得更大了。

“你怎么来了?”

“叫一声‘哥哥’,我就带你进去,保证明夷不会拔光你的头发。”黑子冲我抬了抬下巴,左边的眉毛轻轻一挑,很是得意。

我看了他一眼,低头闷闷地叫了一声:“黑子哥哥。”

“哈哈哈——”黑子双手叉腰挺起胸膛,那样子仿佛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两尺,“行了,行了,跟哥哥进去吧!”

黑子拉着我进了院子。屋内,明夷背身立在窗前,清晨的阳光在他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影子。听到我们进来,他微微转首,有风拂过,吹起他鬓旁的散发,露出一张无悲无喜的侧颜。

“换上吧!”他没有看我,只垂眸淡淡说了一句,又把眼神投向了窗外。

我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发现案几上放着一件深蓝色的巫袍和一顶葛布制的、带飞羽的黑色巫冠——想来应该就是祭祀时童子的装扮。

黑子把衣服拿了过来,小声道:“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上,再把头发藏到冠里去。”

我接过衣冠,转头看了一眼明夷的背影,只觉他此刻冷冷的样子比怒气冲天时更叫人害怕。

“穿好了吗?快出来让哥哥瞧瞧!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进去喽!”黑子在外面叫嚷着,我叹了口气拖着宽大无比的巫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黑子双手抱胸绕着我转了一圈,不住地摇头:“这也太大了吧。明夷,有没有小点的?”

“改小了穿。”明夷瞄了我一眼。

“你刚来的时候不就她这样的个头儿嘛,那件蓝底绣了个鸟在背后的,她穿一定好看。”

明夷眼神一滞,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没事,我改改小就能穿了,不用麻烦巫士。”我瞪了黑子一眼,连忙赔笑。

明夷紧抿着双唇不说话,美目之中有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让人抓不住却没来由地心疼。我拉了拉黑子让他给明夷赔礼,明夷却转身走到墙角一个黑漆描朱红色凤鸟纹的木箱前,弯腰从里面取出了一件长袍扬手扔给了我。

我接了衣服朝黑子使了个眼色,他挥了挥手,做口型道:“没事——”

这是一件绢制的蓝色巫袍,颜色淡雅细腻,应是用六月新生的蓼蓝染成的,仅这染色一步就须少女朝出暮归采蓝至少七日;而身后被黑子说成鸟的分明就是一只用丝线绣成的红鸾,图案与明夷背上的那只极为相似。

我小心翼翼地换上这件巫袍,走了两步,发现除了袖口稍稍大了点之外,竟似为我量身而做。

“她穿可比你穿还好看啊!”黑子对明夷嚷了一声,转头端着下巴冲我笑道,“若你是个男子,恐怕兑卦的女乐们都要喜疯了。”

明夷并不看我。我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色虎魄,笑嘻嘻地捧到他面前:“阿拾早前鲁莽,无意中冒犯了巫士,恳请巫士恕罪。”

明夷垂眸看了我手中的虎魄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虎魄乃山川千年精气所化,金色透明,灿若宝石,偶有珍稀者,含花草虫蚁之魄,便会成为巫士们不可多得的灵器。我在采药时偶然得到的这块虎魄确是此中绝上之品,抚之圆润如脂,闻之松香萦鼻,最珍奇处是其间含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世间万物皆有弱处,山有之,水有之,国有之,人亦有之。冷情如明夷却独喜虎魄,听黑子说,他床头的奁盒中已经藏了不少珍品,但蝶魄却是久寻不得。

明夷不动声色地取了虎魄,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而后沉声道:“我这儿有各色药水,涂了可暂盖你的肤色。你如果不想让相识之人认出你,最好先试一试。”

哎呀,这绝对是明夷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我听完笑呵呵地直起身,心道:这礼总算是送到他心坎上了,我这头发算是保住了。

香烟袅袅,和风徐徐,我立在窗前任黑子在我脸上乱涂乱画。

“画好了吗?”我问。

“画好了!明夷,你来看看,还能瞧出她原来的样子吗?”黑子放下笔,冲明夷喊了一声。

明夷走到近前看了我一眼,突然轻笑出声,而站在我对面的黑子这会儿更是笑到眼角泪花飞溅:“哈哈哈,这回……你亲娘都认不出你来了!”

见他笑成这样,我连忙跑到铜镜前探头一看,天啊,这是什么啊!

我的额头上被黑子画了一连串青色的怪字,眼下又被涂得黄黄紫紫,最可怕的还是嘴角两道猩红一直延伸到了耳际,俨然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黑子!”我大吼一声,气得牙痒痒。

明夷起初只是微微笑着,后来竟也不顾仪态跟着黑子捧腹大笑起来,见他们两个笑得开心,我捧着铜镜也嗤嗤地傻笑起来。

这一日之后,我又在离卦的院子里住了三日,跟随明夷学习祝歌和婚礼祭祀上的祝词。

三日后,由明夷带领的队伍从天枢出发,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秦国的道路。近乡情怯的我坐在马车里没有丝毫的喜悦,萦绕在心头的是最现实也最让人痛苦的问题——到了雍城,见了伍封,我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死亡”?公子利如果知道我还活着,会不会原谅我的“逃婚”?如果伍封还是执意要把我送给公子利为妾,我又该何去何从?

这一次,随巫士明夷和巫童“既济”一同出发赴秦的还有女乐二十人、剑士十人。巫童“既济”自然就是我。临行前,明夷用蓍草卜卦,为自己此行卜了一个大吉大利的兑卦;为我卜了一卦“既济”,解道:“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

这话的表意是说我丢失了首饰,但不用找,七天后它会自己回来,但深意是什么,我怎么也猜不透。对于我的疑问,明夷只是笑笑,不做回应。我猜不透,就只能在上船前使劲地用手压着自己的冠帽,免得它被风吹跑,应了卦象。

明夷一贯不喜与人相处,因此他的船上除了掌船的船夫之外,就只有我和黑子。

明媚的午后,春光融融,和风徐徐,水面浩荡,波光粼粼。欸乃桨声中,明夷坐在船内读卷,黑子帮船夫行船,我坐在船沿上脱了鞋袜半眯着眼睛,看着清澈的河水夹着耀眼的金光悠悠地滑过我的脚踝向东流去。

我离开雍城已有四个多月,和来时的萧索不同,如今的渭水两岸已是草茂花盛。平坦的水面上,一丛丛碧绿的水草拥着淡紫色的花影随波荡漾,更是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你倒挺会一个人找乐子的。”黑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坐到我身边。

“天气挺凉快的,你怎么弄得一头汗?”

“今天有风,逆水行舟,哪里那么容易?不过再过一个河湾,就要改行陆路了。”

“前面是到哪里了?”我与黑子正说着话,突然从岸上飞来一个黑影,直奔我脑门而来!我侧首避过,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绿油油的匏瓜在船板上滚得正欢。

这是……用匏瓜做兵器的刺客?

我看傻了眼,黑子倒是激动,拉着我的袖口大喊:“快看啊!好多姑娘啊!”

金色的阳光下,渭水岸边俏生生地立着七八个妙龄少女,她们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打水。刚才扔匏瓜给我的是一个拎着果篮的素衣少女,她见我转过头来,便推搡着和其他人笑成一团。

船在转弯时离岸边近了,她们就用手撩了水来洒我。素衣女子从篮子里拿了个红果扔了过来,我伸手接过,微笑着点头致谢。

少女羞红了脸,幽幽唱道:“渭水涣涣,泛彼柏舟,愿言思子,如匪浣衣。”

这一唱,把我闹了个大红脸,果子拿在手上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能傻傻地咧着嘴笑。

“她在唱什么啊?”黑子拿肩膀顶了我一下。

我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船又向前行了一段,阳光下的少女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望着手里的果子,笑得无比灿烂。

“看把你高兴的。那姑娘唱的到底是什么啊?”

“她呀……她说:‘乘舟的男子啊,我爱慕着你,心中的思恋就如家里未洗的衣服,忘也忘不掉。’”

“你这小儿真奇怪,被女子示爱了还那么高兴。”

“我不仅觉得欢喜,还羡慕她们——敢爱敢言,活得自由自在。对了,早知道该把明夷叫出来在船头坐着,那样,等我们到了秦国,说不定能多出一船的蔬果来。”我说完自己乐开了。

“嘘——小心别被他听见。”黑子说完大概也想到了明夷坐在船头被匏瓜砸的场景,捂着嘴笑得比我还高兴。

“既济,进来!”船舱里传出明夷的声音。

“叫你呢!”黑子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是童子既济。

我进了船舱在明夷身边坐下:“巫士有何吩咐?”

“待会儿下了船,把这个戴上。”明夷递了一个黑漆的神鬼面具给我,“这里已是秦境,你最好不要开口说话,免得被人发现是个女子。”

我接过面具戴在脸上,闷闷道:“这样别人不会觉得我更奇怪吗?”

明夷拿出另一个红色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我和你一起戴,别人就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敬畏,敬畏到不敢看你。”

巫士向来都是天下间最神秘也最让人敬畏的一群人。传说他们能上通神灵,替天帝传达旨意到人间。上岸后,戴着面具的我们果然得到了众人的敬畏,有田间劳作的农人甚至放下手中的农具跪倒在田岸边向我们祈福。

车队在田岸边走了一段,突然停了下来。有剑士报告明夷,说是在前面的岔路口和另一支队伍撞上了,问是让还是不让。

行车时,让与不让很有讲究,关键是要看双方的身份高低。现在,我还不知道天枢这次是以什么身份参加公子利婚宴的,心想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探一探虚实。

“你和我一起下去看看。”明夷说。

我跟着明夷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另一支车队旁一个头戴碧玉冠、身着黑色绣螭龙纹深衣的白面男子正在路边吐个不停。

原本碰到这种事爱洁的明夷一定掩鼻迅速离开,可今天他却破天荒地上前拍了拍那男子的背,柔声道:“让车子跑得慢些就不会吐成这样了。”

我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话决计不像是明夷会说的。

“你带了什么止吐的药草吗?”明夷回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田埂上转了一圈,拔了一株阔叶草,用卵石把根部砸烂涂在一块帕子上,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明夷。

“说话!”

“哦!这草根微辛,有醒脑、止呕之用,捂在口鼻处能缓解恶心。等到了城里,再让这位贵人休息一下,找一块新鲜的杜若根,切片含在嘴里就好了。”

“让道——”明夷冲前面的车队高喊了一声,自己扶起男子,小声道:“不如坐我的车?”

时人只有女子的马车会罩华盖、设地席,但明夷的车子却可两用。这会儿,青色的顶盖一放就把车子盖了个严实。

明夷扶男子在地席上坐下,又命人端了一碗水进来:“你可好点了?”

男子虚弱地笑了笑,接过碗漱了漱,开口道:“你们两个把面具摘了吧,看着吓人。”

“好。”明夷把面具一摘,满脸忧虑之色。

我把面具拿在手里,偷偷地打量着对面的黑衣男子,心想:他究竟是谁,竟能得明夷如此照顾?再看他这副羸弱的样子,怕从小就是个病秧子。

“小儿的法子挺管用,我好多了。”男子拍了拍明夷的手,看着我笑道,“小儿一脸悲悯之色,不会是觉得我快死了吧?”

我连忙摆手:“贵人呕吐可能是脾胃虚寒所致,在吃食上调养一下就会好的。”

黑衣男子笑了笑轻轻地合上了眼,睡过去之前嘀咕道:“这草根还有安神、助眠之用吧?小儿真真多诡计。”

“你下药把他弄晕了?!”明夷惊问。

“他既然坐车易呕,睡着了不是更好?既能休养又不遭罪。”我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明夷不再理我,兀自闭目假寐,男子靠在他肩上睡得香甜。

二子同车,美不胜收啊!若是此刻开了车盖,不知又能得多少好吃的瓜果;

万一碰上的是士族家的贵女,说不定还能投上香草、美玉来。我这边胡思乱想着,车队已经入了泾阳城,所有人要在此处休整一夜,等天亮再行出发。

入夜,我坐在馆驿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阿娘曾骗我说,这泾阳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今绕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到了这里,多少让我有些感叹命运的玄妙。

“你喂完马了?”听到身后有声响,我料想肯定是喂完马回来的黑子。

“呃——我没去喂马。”此刻站在我身后的竟是那位吐得一塌糊涂的黑衣男子。

我起身想要行礼,男子摆手微笑道:“坐着吧,小心摔下去。”

“贵人好些了吗?”我问。

“我这会儿上来,就是想和小童道谢的。多亏了你的药,这一路总算没遭什么罪。”黑衣男子用手扶着青瓦在我身边坐下。

“幸好贵人没事,不然巫士肯定饶不了我。”

“明夷就爱大惊小怪,你不要理会他。小童,你的眼睛怎么和白日里不一样?”黑衣男子指着我的眼睛好奇道。

“生来就这样。若贵人觉得古怪,我就把脸转过去。”我收了笑容,把脸朝旁边侧了侧。

“小童别恼啊!月下碧眸又不是坏事。”男子温柔地笑着,像哄孩子似的把脑袋探到我面前,“小童可听说过我们晋国有个文公?”

“自然听说过,他是两百年前称霸天下的有识之君。”

“对,就是他。传说文公的生母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她和你一样也有一双月下碧眸。便是文公自己,虽名唤‘重耳’,实则却是重瞳之人。”

“重瞳?”

“是啊,就是一颗眼珠子里有两颗瞳仁。传说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能平乱安民、兴邦定国。”

“一颗眼珠子里怎么能有两颗瞳仁?贵人胡说,拿我小童逗乐呢!”

“小儿不信?两百年前,你们秦国的穆公可是信了。”黑衣男子得意一笑,伸手撩起腰间的一串组佩,将其中两枚长形的玉佩握在手中轻轻一敲,然后和着白玉相击之声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

兴国兴邦……”

“贵人唱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是两百年前秦穆公的夫人、晋文公的妹妹伯姬唱给秦穆公听的《竹书谣》。这歌谣据说是青竹皮中所生,是为天神所作,只为平定晋国‘骊姬之乱’。秦穆公就是因为听了这首《竹书谣》才相信文公乃我晋国天定之君,所以发兵助他归国继任国君、平乱安民。”

“原来这世上还有青竹生字这样的奇事,贵人知道得可真多。”我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赞道。

男子见我夸他,越发得意。他放下手中玉佩,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道:“更奇的还在后头!十几年前,晋国范氏、中行氏作乱时,据说狐氏先祖的墓前原本生有《竹书谣》的青竹旁又长了一棵竹子,竹身上也有形似字迹的纹路,于是守墓的鲜虞人又新编了一首《竹书谣》。只可惜,鲜虞国后来为赵氏所灭,那半首《竹书谣》也就失传了。”

男子说到这儿,面有惋惜之色。我于是打趣道:“失传了也不怕,上次生孙,这次定然是生女咯!”

“哈哈哈!”男子听我这样一说,也笑道,“照你这么说,上次兴国,这次岂不是要亡国了?”

“嚯!天下怎么有贵人这样说话不知忌讳的人?贵人是晋人,那两个字可说不得!”

“哈哈哈,小童说得极是!胡言,胡言。”男子捂着嘴,忍着笑看着我。

我绷不住脸,也呵呵笑了。

“好了,我也该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晕。”黑衣男子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

“贵人要怎么下去?”我看他脚步虚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屋顶上倒栽下去。

“没事,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黑衣男子话音未落,只听得屋檐底下传来明夷无奈的声音:“你们把他给我弄下来。”

“明夷,无妨,我行的!”黑衣男子冲屋檐底下喊了一声,兴冲冲地撩起下摆,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两个青衣卫士就纵身跃上了屋顶,一边一个把他架了起来。

“我刚刚就是自己爬上来的,你们别,我……”两个卫士完全无视男子的挣扎,二话不说就托着他跳了下去。

“《竹书谣》?”我看着头顶明月,扬唇一笑,只觉这体弱多病的男子是个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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