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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畏子不宁


赵稷来了晋国,陈盘也来了晋国。赵鞅病了,晋侯要死了,这新绛城就变得谁都能来了。

赵稷来得隐秘,但陈盘这时入绛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头还在揣测陈盘入绛的目的,智瑶那头却已经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齐国陈氏世子陈盘。

夕阳落山,暮鸦掠空,咿呀摇晃的马车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我迈下马车,抬头望着银红色暮霭下智府高大的府门,这两扇大门对我而言犹如黄泉之门,一脚迈进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惧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却根本无法克服。

赵鞅自卫国一战后已渐渐失去了对晋国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门宗亲正由上而下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原本属于赵氏的权力。如今,智瑶离云端只差一步,被他这样的人日夜惦记着,算计着,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容我现下的窘境。

老家宰一路叨叨着领我走过长桥,穿过厅堂,来到昔年我第一次拜见智瑶的地方——那间诡异的、嵌满铜镜的光室。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禀,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一道青竹帘。帘外,夜幕低垂,天光散尽;帘内,明亮如昼,乐声喧天。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见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铜树形大灯。灯座无华饰,灯盘之上铸有青铜狩人,狩人手持利剑,似乎正在追杀灯油中仓皇逃命的猛兽。猛兽仰头呻吟,口中火舌跃动。墙壁之上,铜镜之中,亦有几百条火舌不断吞吐。剑影、兽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断幻化,火光一闪,仿佛随时会有火兽从墙中扑跃而出,将一室之人拖入镜中吃个干净。

“巫士,家主有请。”老家宰掀起竹帘,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踏进了灯火通明的炼狱。

穿过众人的目光,穿过舞伎们手中翻飞的彩翎,此刻,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锦席之上侧着身子同自己的儿子轻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抬手将乐声停了下来。

“巫臣来迟,望亚卿恕罪。”我上前施礼告罪。

智瑶坐在他红锦绣凤鸟纹的丝席上没有说话,只用白得发灰的食指一下下地击打着丝席上凤鸟的脖颈,由我在众人目光中抬手躬身站着。我这两年一直避火般避着他,他的召见,我十次总有七次不来。今日来了,怕是第一关就难过了。

“巫士今日怎么肯来了?是想不出什么新奇的借口再来推拒我卿父吗?”智瑶没有说话,说话的是他身旁的智颜,少年公鸭似的嗓音又浊又哑,听来颇为刺耳。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实是受公务所累。奉旨使秦半岁,如今又有南郊禘礼——”

“好了——巫士迟来已是扫兴,还说这么多堂皇话做什么?!是要彻底坏了吾等的兴致不成?”智瑶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着实扫兴。”智颜端着酒樽看着我,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哈哈哈,哪里会扫兴?智卿不知,热火灼身之时,见到巫士这样冰雪似的儿郎,再听他讲几句冷淡的堂皇话,才叫真情趣、好兴致呢!”困窘间,一个清朗中略带娇糯的声音忽地响起。我微微侧首,说话的正是一身朱红色丝绢长袍的陈盘,他噙着笑坐在智瑶右下侧的长案后,手里搂着一个绝色的乐伎,身后坐着一众点头应和的齐国随臣。他见我转头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飞来一个媚眼。

智瑶的眼神在我和陈盘之间转了一圈,笑着道:“陈世子可真是没饮酒就醉了啊!我晋人神子可不是你们齐国雍门街上的粉人。”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确是盘唐突了,还望巫士恕罪啊!”陈盘煞有介事地出席向我一礼,我亦转身回了一礼。

智颜见此情形正欲开口,却被智瑶拦了下来。

“巫士入座吧!”智瑶道。

“谢亚卿。”

“起乐!”绷着脸的智颜双击掌,东墙脚下的乐师们又开始吹奏起遥远东夷迷乱人心的乐曲。

晃眼的灯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低头坐着,在他身边是今晚筵席上的最后一个空位。

我僵立着,迈不开脚。酒席上那些无聊的、探究的、戏谑的目光又齐齐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巫士,请入席。”婢子摆好食具,小声催促。

我硬着头皮绕过长案走到他身旁,没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只有刺鼻的酒味随着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扑面而来。

他喝酒了,醉了?智瑶在,陈盘在,这样的场合他怎么会把自己灌醉?!

不要管他,他如今就算喝醉了也与我无干。

我心里又酸又痛地想着,伸手去捏案上的耳杯,怨那侍酒的人将酒盛得太满,手一晃便洒了大半。酒液蜿蜒顺着案几上的纹路向他流去。我心里一慌,连忙起身去擦,冰凉的手背碰上滚烫的手指,他一动未动,我如遭火炙。手,终是回来了,可眼睛却不自觉地朝他望去,这一望,便落入了一双被酒气熏红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心中一突,又慌忙转过头来。

抱笙的乐师摇晃着身体,美丽的舞伎抱着翠色的小鼓在我面前边敲边舞,我盯着舞伎涂满丹蔻的手指,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有粗重的鼻息和闷在胸腔里的咳嗽。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连鼻梁都红了?

身旁人的视线叫我如坐针毡,手放在案上、垂在身侧都觉得不对。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婢捧了一方凝如血、冻如脂的鸡血玉棋盘朝我走来。十二颗黑白两色的玉制棋子,六根象牙雕的博箸,正是贵族们平日斗酒斗钱时爱玩的六博棋。

“巫士,家主请你玩博戏。”小婢捧着棋盘恭声道。

“六博棋?”我捏起一根象牙雕花的博箸看了一眼,无恤身后的剑士首已经急扑了上来:“巫士——”他按住我的手,一脸惊恐。

“阿首!”无恤开口,剑士首刚张到一半的嘴立马就合上了。

怎么了?我拿眼神询问剑士首。

首皱着一张脸,有口难开。

此时,乐曲已停,舞伎鱼贯而出。智瑶穿着他明紫色的宽袍半靠在案几上,座下之人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了他嘲意满满的眼睛里。“巫士可会玩博戏?”他转着手中食箸,笑着问我。

“在太史府时,曾陪师父玩过几把。”无恤一脸漠然,剑士首一脸焦急,我知道这棋盘之中另有玄机,却也只能如实回答。

“太史可是我晋国的博戏高手啊!”智瑶一挥食箸,示意婢子将棋盘摆在筵席中央,“都说棋局如战局,陈世子今日已在智某府上连赢了四人,杀得我这方棋盘都滴了血。怎么样,巫士可愿为某下场一战,替晋人挽回点儿颜面?”

晋人的颜面便是晋国的颜面,棋局的胜负便是齐晋的胜负。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根本就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力。

“巫臣敬诺!”我蹙眉应下。

“哈哈哈,大善。陈世子,请吧!赌注不变,某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再赢一局。”智瑶拊掌,对陈盘大笑道。

陈盘推开怀中的乐伎,也笑呵呵地站了起来:“那盘就请巫士不吝赐教了。”

透着斑斑红痕的玉制棋盘被摆在了四座青铜树形灯的中央,簇簇涌动的火苗将我与陈盘团团围住。屏风前,盲眼的乐师双膝一盘,架上五弦琴。琴音起,二人一礼,隔着棋盘坐定。

“我的好姑娘,手下留情啊!”陈盘摆好六棋,噙着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寺人毗惯有的娇嗔。

我瞪了他一眼,专心摆开棋局。

六博棋,双方对战,每方六子,五子为散,一子为枭,枭可食散,散可化枭。棋盘之上又有博道,道中有生门、死门,相生、相克之法。

棋局如战局,这一点智瑶没有说错。但也恰恰因为这一点,我不喜六博之术。人生已有太多阴谋杀戮,又何必再在棋局上厮杀?既是厮杀,又怎能挂上游戏玩乐之名?

陈盘看似顽劣,却深谙布局之道。他精明算计,杀伐果断。我疲力招架,不到一刻钟便输了。

“巫士承让了。”陈盘赢了棋,坐着同我行了一礼。

“陈世子,果真好棋艺。”上座的智瑶见我输了,一甩大袖,高声喊道:“来人,给赵世子把酒满上!”

“唯。”候在一旁的寺人即刻从青铜大方彝里舀了满满两大斗的椒浆倒在无恤的酒樽里。

“小巫输棋,这酒合该小巫来喝,不用赵世子代劳。”

“愿赌服输。”方才还与我默默对视的人不等智瑶答话,仰头就将一樽火辣辣的椒浆全都喝进了肚里。

“好,给赵世子再满上!”智瑶一抬手,寺人又来斟酒。

这是做什么?我眼看着脸红到脖子根的无恤又往喉咙里灌了一樽烈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啧啧啧,这可已经是第十樽了。今夜筵席之上独赵世子一人可尝尽天下美酒,盘下棋下得口干舌燥,想喝上一口都难啊——”陈盘装模作样地说完又凑到我耳边,咬着耳朵道,“不管姑娘是真输,还是假输,盘都要替郑伯谢谢姑娘了。”

郑伯?这棋局同郑国又有什么关系?

椒浆性冲,无恤连饮了三樽后已垂下了头,血红色的额头上两根被酒气激起的青筋一突一突地乱跳。愿赌服输……他和智瑶赌了什么,值得这样豁出命去拼酒?

“五局连败。赵无恤,这最后一局不如你自己上吧,若输了,郑国的事你就别管了。”智瑶见无恤醉酒,两瓣涂了血似的红唇一直带着难掩的笑意。

无恤扶额粗喘了两口还未及答话,剑士首已匆忙往前跪了两步,俯身道:“禀亚卿,我家家主已不胜酒力。这最后一局,可否等家主明日酒醒再与陈世子对弈?”

“嚯——我智府的筵席哪容得你赵府一个下士说话?既然你如此忠心,那就由你来下这一局。他赵无恤比我智瑶贤良,明日酒醒也定不会怪你误事。来人!”智瑶说完即刻有人来拖剑士首。

剑士首慌得手足无措,忙叩首道:“鄙臣不通棋艺……鄙……”

“亚卿——”一脸绛红的无恤与我异口同声。

我回头看他,他抬眼看我,视线交会便无须言语。我抬手对智瑶道:“亚卿,最后一局还是让小巫来下吧,别叫此等粗鄙之人平白丢了我们晋人的颜面。”

智瑶看看陈盘,又看看无恤,身子往后一挺,笑道:“好啊,那郑伯这个夏天是哭着过,还是笑着过,就全看巫士这局棋了。”

投箸,行棋,立枭,吃散,六博之术全在运气与布局。

我方才那局心不在焉,这一局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心布局,步步为营,心里急着想赢,可偏偏运气怎么都不如陈盘。

陈盘一连吃了我两颗散子,不由得眉开眼笑:“晋人皆唤巫士神子,天神今夜怎么忘了照拂自己的小子了?莫非——天神也知道巫士替赵世子行的不是义事,更非‘孝’事?”他说到“孝”字时,故意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捏着手中博箸,垂目道:“话多的人运气易散,陈世子若想赢就闭嘴吧!”

“不怕不怕,盘一贯好言,也——”陈盘话没说完,我已经一把投出手中博箸,三步开外的寺人高声唱到:“五白——”

投得五白,即可吃掉对方任一棋子。陈盘眼见着我拿走他新立的枭棋,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行棋,投箸,我连设杀局,一口气吃了陈盘三子。最后一投,若我再得五白,他便输了。

“投吧,我就不信,你还能再得五白。”陈盘摸着自己最后一颗枭棋,尴尬笑道。

我随手投箸,寺人再唱:“五白——”

“天神的玩笑开不得,言多必失,陈世子可记牢了。”我微笑着拿走陈盘余下的所有棋子。

陈盘趁乐师一曲未完,一把按住了我拿棋的手:“姑娘舍不得叫赵无恤喝酒,就舍得叫郑国黎民受战火屠戮?”

“晋侯大疾,晋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兵伐郑。你回头让郑伯礼让一番宋公,又何来屠戮黎庶的战火?自己搞不定的事,休来赖我!”

“我赖你?好啊,你今日赢了我,可要害死赵无恤了。”陈盘古怪一笑,转身对智瑶道:“盘输了,待盘回齐,定将智卿之言转告家父与君上。”

“好,很好。”明明赢了棋,智瑶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他盯着强坐起来的无恤,挥手道:“来人啊,给赵世子再满三樽烧酎。”

椒浆换烧酎!我不是赢了吗,为什么还要灌他?!

“亚卿——”

“巫士方才这局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一车一马就替赵氏赢了至少两座城池。这样的喜事,难道赵世子不该饮酒庆贺?满上,不,换大杯来!”

“我说了吧,你让我一局多好。现在,他可惨了。”陈盘一耸肩,荡回了自己的座位。

无恤案上的青铜樽被人换成了水晶大杯,斟酒的小寺人一手倒酒的好功夫,清冽的酒液直逼杯沿。

“谢……亚卿赏酒。”无恤端起烧酎狂饮了半杯,可烧酎辣喉,他腹中又满是酒气,一口没咽下去,伏在案上狂呕起来。

相识多年,他在我面前永远是游刃有余、无所不能的。他的困境、他的落魄、他所受的羞辱一星半点儿都不愿叫我看见,可现在他却在我面前吐得如此狼狈。

剑士首慌乱地处理着案几上的秽物,小婢子端来清水让无恤漱口,倒酒的寺人又舀了一大勺烧酎慢悠悠地将面前的酒杯盛满。

“棋是小巫帮世子赢的,世子也赏一杯美酒给小巫尝尝吧!”我伸手去端案上的酒杯。

无恤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抓起了盛满的酒杯:“我没事,你坐下!”他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撞进我的胸口,叫我心头隐隐作痛。

我替晋人赢了棋,却叫智瑶输了城。智瑶很不高兴,他把他的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

智颜坐不住了,他在他父亲不高兴的脸旁说了几句话后,站起身来冲陈盘道:“陈世子,颜听闻世子手下有一家臣人称‘义君子’,使得一手好剑。可否请他为在座各位展示一番剑艺,以助酒兴?”

“当然可以。”陈盘输了棋并不见恼,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颜以为,一人舞剑难见剑术之妙,我晋国赵世子亦是侍卫出身,不如来比一场剑,如何?”

“家主酒醉,如何能比剑?”无恤在场的另一名家臣惊呼道。

智颜笑着步下筵席,走到无恤案前:“赵兄当年可是一招就打跑了蔡人。这才当了几年赵世子就不会用剑了?喝了几口酒就怕了真剑士了?棋要巫士给你下,难道剑也要巫士替你比吗?”

“世子!”我瞪着智颜低喝道。

“哦?难道巫士真的想与陈逆比剑?”智颜呵呵一笑,正欲与我搭话,无恤已踉跄提剑站了起来。

“家主!”

“哈哈哈哈,有意思了。”智颜大笑着站了起来,转头冲宴席左侧兴奋喊道:“‘义君子’何在?上场与赵世子一较高下吧!”

陈逆此时就坐在陈盘身后,整场筵席陈盘左拥右抱玩得高兴,陈逆只默默地坐在灯影里,仿佛这里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但这会儿,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把目光聚在了他身上,陈盘亦看好戏似的看着他。

陈逆起身跪地一礼,抬手垂目道:“逆三日前负伤,不可持剑。望智世子恕罪!”

“负伤?”

陈逆不语,只垂目跪着。

陈盘睨了他一眼,转头拍着大腿对智颜朗笑道:“哎呀呀,我怎么把这回事儿给忘了!智世子千万见谅,三日前,盘与义兄到城外食坊吃鱼,门还没进去就叫个冒失鬼给撞了。义兄为护陈盘,手腕伤到了,不可持剑,万不可持剑的。”

陈盘言辞夸张,可只有我知道嘉鱼坊外陈逆根本没有受伤,陈逆冒着得罪智氏的风险当面拒绝智颜,只因为他是坦坦荡荡的真君子,他敬重自己的对手,也敬重自己手中的剑。

乘人之危的事,陈逆不会做,可这世上终究小人多过君子。

智颜被陈盘所拒,回头又见无恤垂首立在那里似已大醉,于是嘴角一扬,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走到无恤面前道:“既然‘义君子’有伤在身,那颜就斗胆请赵兄赐教了!”说完,不顾无恤醉酒愣怔,抬手敷衍一礼,礼毕,拔剑就砍。

我与剑士首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比剑,这分明是要杀人啊!无恤纵使剑术再好,此时连剑都拔不出来,如何能与他相抗?智颜意在羞辱无恤,又岂会手下留情?

无恤被智颜逼着连退了数步,左右闪避,袖口、衣摆还是不免被砍出了数道破口。

高阶之上,智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光室之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剑士首冲出筵席跪在地上朝智瑶拼命叩头,智瑶噙着笑看着场中全无公平可言的比剑,一抬手就将一只青铜酒樽重重地砸在了剑士首的背上。

无恤的背撞上了厅中的梁柱,整个人斜摔进乐师群中。惊慌的乐师们搂笙抱琴一哄而散。智颜挥开人群举剑就刺,无恤这时才勉强抽出剑来反手一格。得意扬扬的智颜没料到无恤还能反击,脚步一滑险些摔倒。无恤酒醉,猛力一格,手中长剑竟脱手而出。智瑶身旁的酒侍见长剑从天而降,头一缩,将一勺热酒全都淋到了自己脚上。

“你?!”智颜见无恤的剑正砸在父亲智瑶的脚边,气得举剑又朝无恤胸口削去。

无恤长剑脱手,只能挥袖退避。可他脚步虚浮,哪里能避开智颜的频频攻击。左臂受伤,右臂随即也染了血,青黄色的蒲席上洒落串串鲜血。

“我输了。”无恤握住受伤的右臂蹙眉认输。

智颜却似没有听见,挺剑向无恤左胸疾刺而去。

那一瞬间,我想也没想已飞身朝无恤扑了过去。

“铮——”两剑相交,陈逆挺身挡在了我身前,手中三尺长剑将智颜逼得直退了两步。

“智世子,比剑需识度。”他收剑入鞘,沉声道。

“颜儿,赵世子已认败,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座上的智瑶持杯轻喝。

“赵兄认输了吗?那是颜失礼了。”

厅堂之上,赞誉之声四起,智颜收剑入鞘,脸上得意的笑容难以抑制。

“你快去吧,他走了。”陈逆低头看我。我回头,身后的人已消失在灯火尽头。

夜深沉,偌大的一轮红月悬在半空之中,长街上空荡荡的,我茫然四顾,这才明白,原来放下一个人不是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就可以的,心系在他身上,人又怎么逃得了?

远处,在月亮孤寂的影子里,系着我一颗心的人正扶着土墙吐得厉害。

他痛苦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寂静的夜将它放得很大,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吐尽了,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他时走时停,漫无目的地在夜半无声的长街上游荡。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亦不敢离去。

无恤温热的血滴在我脚下,他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就在我身旁游移,可我除了陪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痛苦的源泉、我痛苦的源泉都如这扯不碎、叫不破的黑夜,让人无能为力。

两个影子、一轮月,我们就这么无言地走在黑暗里。没有旁人,没有争吵,没有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半年多的离别后,这竟是我们最长的一次厮守。

一前一后,踏影随行,走了数不清的弯路,数不清的回头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赵府门外,我看着他一步步迈上台阶,我知道那扇大门背后会有人心疼他的伤口,安抚他的痛苦。而我,一个仇人的女儿,一个侍神的巫士,除了安静地走开,什么都不能做。可走,我又能往哪里走?我没有了他,没有家,哪里才是我的方向?

夜雾弥漫,我立在孤月之下,忽然就丢了来路和去路。

踢踏,踢踏……有清脆的马蹄声踏破夜的沉默。

惊回头,无恤骑着马从府门一跃而出。

我呆立,他俯身一手将我抄上马背。

“喝!”身下的青骏听到主人的声音撒开四蹄冲入迷蒙的夜雾,追着落山的月轮飞奔而去。

无恤醉了,醉得放肆而疯狂。

他用他滚烫的身体,熨烫着我每一寸皮肤。他用他的疯狂,逼我和他一起疯狂。

月亮是何时下山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在自己晕睡过去前,透过他凌乱的发丝,看到启明星爬上了东方蓝紫色的天空。

半年多了,我从未睡得这样沉。黑暗里,有温暖的身躯紧紧包裹着我,耳畔沉稳的呼吸声像是月光下的潮汐,一波波将我推向梦乡。

闭上眼睛时明明睡在雁湖边的青草地上,醒来时却已经躺在草屋的床榻上。醉酒的人已经醒了,酒却未全醒,他见我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就趴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抵着他的胸膛,他支起双臂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竟似责问。

我想要逃走,可此刻不着寸缕,连衣服都不知道脱在何处。

“放我走。”我扯过床榻上的薄被努力遮住自己的胸口。

“永远不要替我挡剑,永远。”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完,而后身子猛地往下一退,探头又钻进了我身上的薄被。

想逃吗?根本逃不了。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处秘密,强聚起来的理智,在他不容拒绝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累了,又睡了。睡醒的时候抱着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的红日,呆坐了半天才分辨出这不是朝阳,而是第二日的夕阳。

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枕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我忍着周身酸楚穿上短衣,却发现绯红色的襦裙上放着一串白玉组佩。五只玉雁以相思花结为隔,雁形逼真,姿态各异。

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五礼执雁。

那年在齐国,他说来年雁归之时,执雁送我。哪知落星湖畔一别,到今日已经整整五年。原以为两心相许就可以终身相随,天涯共飞。可秋去春来,雁有归期,我们却断了当初的誓言。

打开房门,走出草屋,这里是他躲避风雨、舔舐伤口的地方。那一年,我在智府装神弄鬼戏耍智颜,无恤在智府门外接了我就带我来了这里。也是在这棵木兰花树下,他抱我下马,我以为他要吻我,他却一气之下把我丢进了深冬冰冷的湖水。

冰火两重天……

“你在想什么?”有人从背后将我紧紧环住。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夕阳的浸润下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的光晕。我轻轻握住环在自己腰际的大手,他低头亲吻着我披散的长发。

“痛吗?”我问。

“不痛。”他撩开我的发丝,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项,“要知道流这么几滴血就可以让你心软,我早就自己下手了,也不用劳烦智颜那小儿。”

“你昨夜醉了,若无人制止,智颜本可以把你伤得更重。”

“你替我赢了棋,我不流这几滴血,智瑶心有不甘怕是要毁约,你的棋可不就白下了?”

“可他们羞辱了你……”

“我记下了。”无恤将我转了过来,拥着我道,“昨夜叫我最难受的倒是你那一扑。我即便醉了也不至于死在智颜手里,若他伤了你,我才是真的输了。”

“陈盘和智瑶赌了什么,你和智瑶又赌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拼命?”

“你猜陈盘此番为何入晋?”

“郑国自去岁起屡次骚扰宋国边境,宋国不堪骚扰定会向晋国求助。晋国为拉拢宋国想要出兵伐郑,但齐人肯定不想让晋国讨伐郑国,所以就派陈盘来做说客了。”

“你这半年在秦国,中原的事知道得还不少嘛!”无恤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晋侯大疾,你卿父又久病缠身,伐不伐郑都要看智瑶的意思。可我昨夜不觉得智瑶想伐郑啊。”

“智瑶是没打算伐郑。他和陈盘的赌注无非是由谁去调停宋、郑两国的争端。你赢了陈盘一局,齐国就必须出面让郑国停止对宋国的侵扰,郑侯还要另外备礼向宋公致歉。”无恤拉着我穿过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柏树道,“饿了吧,我在那边给你做了荇菜鱼羹。”

“那你呢,你和智瑶赌了什么?为什么智瑶说我替你赢了两座城池?”

“这么急做什么?你不饿不累吗?看来,我这一天一夜还是轻饶你了。”无恤见我喋喋不休,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我脸一红,伸出双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脸。

无恤在我掌心吃吃一笑,擒着我的手腕道:“你怕羞,捂我的脸做什么?我又不怕羞。”

“我饿了,吃鱼去了。”我收回自己的手,飞快地朝湖岸边跑去。

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萧索,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绯红的晚霞,成群的大雁栖息在湖岸边的水草丛中,偶有几只振翅而飞,吟哦之声清脆辽远。在离雁群不远的柏树下支着一方木架,架上吊着铜釜,釜中轻烟袅袅。我自己找了碗,拿木勺盛了满满一碗的鱼羹。

无恤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口道:“我和智瑶赌的是赵氏伐郑的机会。智瑶以卿父久病为由,想要以一家之力独自伐郑。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在军中树立威望,又可以一人独得封赏。封赏之城在北,我不能不争。”

“可你不是说智瑶没打算伐郑吗?宋郑之争只要调停便好。”

“傻瓜,那是骗齐人的鬼话,你也信?智瑶不是不想伐郑,而是碍着晋侯的病还不能伐郑。可宋郑两国争了一百多年,智瑶总能找到借口出兵。我若不未雨绸缪,岂不是叫他独得了北方四城,生生断了我赵氏北进之路?”

晋国西有秦,南有楚,东有郑、卫、齐、鲁。赵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当年董安于为助赵鞅北进,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为了填满这座大城,赵鞅才会向我祖父赵午索要五百户卫民,毁邯郸,以填晋阳。我的家、我所有的亲人就这样成了赵氏北进之路上的牺牲品。

“你如今还想要往北拓地吗?”我端着陶碗,嘴里的鱼羹已完全变了味道。

“北方是赵氏的生脉,我不得不争。”

“可昨夜我若输了呢?”

“六盘皆输,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瑶了。只可惜天神眷我,把你给了我。”无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鱼羹,我一抿唇,放下手中陶碗站了起来:“昨夜是陈盘的自大帮了你,与我无关。我吃饱了,要回去了。”

“你还在怪我?”无恤拖住了我的手。

“我不怪你。只是你要做阿爹了,你我过了今日能不见就不见吧!”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这一次却怎么也掰不开了。

“我要走了。”

“不许走。”无恤双臂一张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你我的将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赵无恤的婚誓一生只说一次。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如今,你未老,我未老,你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推开我?”

“昨夜是个意外。我那日在草棚里跟你说的才是我的真心话。你没变,是我变了。以后我要去哪里,和谁一起去,回不回来,都与你无关。”我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发哽。

“一次已经够了,你不能再抛下我一次!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赵无恤从始至终未曾负你一丝一毫。只要我拿下北方的代国,我就不再需要她母家的马匹,你将来也不会再见到她和她的孩子。”

“代国是伯嬴的代国,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只要你为我生的孩子。你等我,两年就好,不,一年就好。”无恤捧着我的脑袋急切地嚷着。

我看着他,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红云儿,我们不会有孩子了……我不能等你,也再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邯郸君赵稷的女儿,因为你的父亲毁了我的家,如果与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阿娘……

“阿拾?”

“不要问我为什么。”

“好,你不说,我便不问。”

无恤的温柔将我的眼泪一下逼出了眼眶:“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你没哭。”他叹息着,将我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再回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淡月挂在山巅,轻薄如纱的彩云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随风轻移。无恤骑着马将我放在身前,碎碎的马蹄声将我一路送回了浍水边的小院。

不想放开身后的人,可又必须放开。马蹄声未止,我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直冲进了小院。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闹人的山雀子站在木槿花枝上叽叽叫个不停。

我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他也知道我就站在这里。

一道门隔着两个人,隔着两颗心。

“你走吧!”我闭上眼睛。

有风吹起发梢,睁开眼,人已经被他抱起。

“阿拾,没有不可以,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无恤抱着我,一脚踢开了脆弱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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