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秦国卷·有女名拾
春秋末期,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
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
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太史墨,讨教孔夫子,
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载,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
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序章
(一)
【周敬王二十四年冬,晋侯大疾。时年,晋主政四卿智、赵、韩、魏,代国君城外冬祭。祭罢,晋都新绛荫翳三十日,昼不见日,夜不见月。齐史卜曰:“大凶,四卿乱序,晋其将亡。”】
这是晋国四卿代替晋侯城外冬祭后的第三十一日,新绛城入冬后最冷的一日,无风,无雨,无雪,却偏偏要人命地冷,捂住脸躲在手心吸一口气也能把五脏六腑冻个透彻。宫城的西角,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几个月前已落尽了枯叶,它清楚地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新绛城已经下过好几场雪。杀声震天的那一夜,暴雪封城,它守护了一生的两座府邸被重兵攻陷,茫茫大雪之中,逃出府门的稚子女眷还未看清去路便被人削去头颅,做了刀下亡魂。
血结的冰河,尸堆的雪山,绛之战,晋国六大卿族只余下了四家。
许是那夜的雪下得太过凶猛,所以今冬笼罩在晋都上空的雪才迟迟下不下来。老天在憋着一股气,越憋越冷。
身为天下群盗之首的盗跖向来是不怕冷的,喝了酒撒起狂来在冰窟里洗澡的事他也做过。不过,这会儿,他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智府密室的大门前,只觉得原本火烧火燎了三个月的心瞬间被冻成了一块冰疙瘩,继而碎得满地冰碴儿。
鲁都城外,泗水翻滚的巨浪里他用命从公输班手中骗到了智府密室的钥匙。一百多个日夜,这机巧怪异的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熨烫着他心底最深的欲望。那些关于密室的猜测和想象如郑国舞姬妖娆的手挠得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必须去一趟晋国,去一趟新绛,即便新绛城的大门旁一直挂着悬赏缉捕他的文书。
秋雁南飞,冬雨连绵,在他穿破第六双鲁履时,他终于从曲阜来到了新绛,终于在迷宫一样的智府里找到了深藏在地底的密室。今夜,他杀了十二个守卫、三个撞见他的无辜婢女,破了七道夺人性命的机关,这才用公输班的钥匙打开眼前这扇半尺厚的石门。
可智氏一族积累了五代的宝藏呢?血战之中范氏失踪的那柄夏禹剑呢?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前留下的那卷长书不也应该在这里吗?身为晋国四卿之首的智跞千里迢迢派人到鲁国请公输一族造锁,难道只是为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七窍玲珑锁,半尺青石门,墙夹千金,顶刻巫咒,这机关重重的密室里即便没有举世奇珍,也该关着九天神女啊!可这……这算什么?!
世人皆知,周王二十三年冬,晋国正卿智跞率领三千亲兵攻下晋卿范吉射府邸,范氏藏宝楼一夜之间被搬了个精光。除了献给晋侯的三十件珍宝外,商王问神琮、轩辕夏禹剑、幽王璇珠镜全都消失不见。半年之后,传言智跞密令能工巧匠修建密室,另托鲁国公输一族暗制七窍玲珑锁。但密室的位置无人知晓,知道的人全都已经做了断头拔舌的孤魂野鬼。这样劳师动众难道只是为了关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快死的小儿?
盗跖想不明白。他不死心地趴在密室的墙壁上左敲右打,企图再另找出条藏满宝藏的暗道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此时,晋都上空,一弯如钩的新月撕裂周天密布的乌云现于山巅之上,俯视芸芸众生。新绛城连续三十日的黑暗魔咒,在这一刻悄然终结。久违的月光带着湿冷的寒气从密室顶端的透气孔里倾泻而下,青白如霜,氤氲似雾。夹铸金石的青泥墙上一幅巨大的兽面图腾在谜一样的月色中隐隐显露,眦目,方口,一轮碧色圆月被它死死咬在口中。望着眼前这张诡异的兽面,盗跖停下了搜寻的脚步。他忽然觉得他可能被骗了,被别人或者被自己。
也许智府的密室里本就没有如山的珠玉、失踪的至宝,有的从来只是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孩子。
可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身为晋国掌权人的智跞要在自己的寝幄下修建这样一个密室?为什么要用天下最难解的机关术来关押他们?
难不成他们是坠世的神明、食人的山鬼……
盗跖膨胀的好奇心压住了他胸中沸腾的怒气,他一步步靠近蜷缩在墙角的那个黑影。
“你是谁?智跞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他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晋语问道。
“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窄小的密室里响起女人沙哑的声音。
“我?列国之中怕是没有女人愿意听到我的名字。”盗跖笑得有些得意。
“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能带我们出去,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女人抬起头,月光洒在她肩上,三千青丝染了点点碎银如月下清溪蜿蜒直至男人脚边。
盗跖有些想笑,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周王宫里见到的王姬,那女人衣衫半解向他求饶时似乎也没有这么大的口气。
“我一时倒真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拿不到而你能给的。不如,你告诉我?”盗跖蹲下身子把脸凑到女人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像眼前这般消瘦,如果她的肚子里没怀着别人的种,那她也许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稀薄月色下仅她淡淡拢着的一弯眉就足以让雍门街上那些细腰扭捏的楚女汗颜。
“我猜……你想要的是范氏藏宝楼里的珍宝。”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这地底逼人的寒气,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些颤抖的音落在盗跖耳边犹如三月雨后簌簌落在肩头的杨花,带着绝望的喘息,带着弥留的香。他一时凝神没有回应,她心凉如水。
半晌,盗跖用剑柄抬起女人越垂越低的下巴,揶揄道:“抬起头来,不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猜得准我的心?”
“你的心……”男人的鼻尖顶着她的鼻尖,他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她冰冷的唇边。女人想要逃,若是一年前,她定会逃之夭夭,然后,那个人会杀了眼前的男人。那时,她还有那个人,有天下最美的城池。可现在,她活在黄泉下,她不在乎谁对她无礼,不在乎眼前的男人要什么。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手伸进男人滚烫的胸膛,穿过那层皮肉,穿过那两根胸骨,摸准他的心。女人盯着盗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晋语带着鲁腔,你手上有鲁国公输家特制的钥匙,你脚上穿的是鲁地的帛履,所以你是鲁人。鲁国离晋国何止千里,你千方百计闯进这里,是因为你以为智氏把从范氏府邸抢掠来的珍宝都藏在了这里。你不稀罕珍珠美玉,因为智跞的寝幄里有的是值钱的东西。你……你要的,可是商王问神琮?”
“不对。”盗跖摇头,“问神琮是件好货,可吉凶福祸我从来只问自己不问天。”
放眼列国,无论君王将相还是国民黎庶,哪个不敬天意、不惧鬼神,这男人竟是个异数?莫非,这就是老天让他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女人按捺下心中的狂喜,又道:“你若不要问神琮,我可以给你夏禹剑,众神采首山之铜为轩辕氏所造。”
盗跖耸了耸肩,不屑道:“天下名剑全是人一锤一锤造出来的,哪个神明会愿意汗流浃背做那种苦活儿。不过——”他面色一转,“你若真能把夏禹剑的下落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带你出去。”
“真的?”女人大喜过望,“君子一诺——”
“慢!谁说我是君子了?”盗跖右眉轻轻一挑堵住了女人的话,“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天下两样至宝世人得之一见已是奢望,这个女人轻轻松松就许出了两样,她究竟是谁?“你是——范吉射的女人?”他问。
“不是。”
“中行寅的?”
“不是。”
“那他是谁的儿子?”盗跖伸手拨弄着女人怀里昏睡的小儿,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女人却未曾发觉。
“他的父亲并非晋国六卿,他是——”
“算了,你不用告诉我。”女人正欲解释,盗跖却突然拍拍袖子站了起来,“可惜了,若是往常,你告诉我其中任何一样的下落,我都会带你出去。可今天,还是免了。我走了,莫送。”
“为什么?!”女人大惊失色,急忙去拉男人的衣袖。可无奈,她怀着身孕,怀中又抱着一个昏睡的孩子,她连他的袖角都没碰到,便整个人扑倒在地。
“阿娘——”昏睡中的男孩被惊起,他一睁开眼睛什么都没看清就尖叫着往女人身上撞去。女人身子重一时起不来,他竟趴在地上手脚并用,仿佛要即刻挖出个坑洞好躲到他母亲身下。
盗跖见不得这混乱,伸手便把男孩从地上拎了起来。一时间,男孩惊恐的嘶叫声几欲震裂整间密室。
“别吵了,再吵就剁了你喂狗!”盗跖一手捂了男孩的嘴,一手三两下把他剥了个精光丢到墙角:“瞧,他就是我不能带你出去的原因。”
“阿藜——”女人大叫一声,冲上去把已经吓傻的男孩死死地抱在怀里。
男孩的背裸露在如迷雾般的月色里,一股诡异的药香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充满了整间密室。男孩瘦小嶙峋的脊背上,刀痕无处不在,新的、旧的,结了痂的、腐烂的,交织错落,如同一张暗红色的蛛网将眼前的孩子死死罩住。
盗跖不喜欢孩子,但他也见不惯别人这样虐待孩子。
他将男孩的衣服丢了过去,转过脸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列国之中稀奇古怪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智氏宗主智跞前月都是要死的人了,今天却有力气在府里大宴晋国众大夫,这多半是托了这个小药人的福。我今日带走的若是夏禹剑,智跞顶多派人出城追我。追不上,过个一两年也就算了。可今日,我若是偷了他的药人,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他若死了,晋国的大权就要落到赵氏手里。到时候,恐怕智氏全族的人都要惦记我这颗脑袋了。我这人本就是恶鬼,不是君子,我只杀人不救人,更不会救麻烦的人。夏禹剑的下落你也不用告诉我了。”
“阿娘,他是谁?”男孩听了盗跖的一番话后转过身来,在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痛吗?”盗跖用手指戳了戳男孩胸前的伤口,那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
“痛。”男孩瑟缩着点头。
“唉,我本可以一剑杀了你,叫你解脱。真可惜,杀你和救你,我都做不了。”盗跖弯下腰拍了拍男孩的头。男孩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睛,等他再睁眼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仿佛今夜他从未出现过。
“恶鬼……盗跖?!柳下跖!柳下跖——你欠我狐氏一条命——”密室里乍然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但此刻已没有人回应她,漆黑的地底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没有认出他,她应该猜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到公输班的钥匙;除了他,还有哪国的盗贼敢打智氏的主意。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她把自己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
“阿娘,他走了吗?他不是阿爹派来救我们的吗?”男孩扬起头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捧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肚子伸手环住男孩的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从她怀上腹中这个孩子,从狐氏先祖的墓旁生出那株诡异的青竹,从他们一把火烧了她的千株木槿,很多事情就已经不容她解释了。
“鲜虞狐氏?你是当年给我敷药的小丫头?”黑暗中,一个声音似从天际传来。
(二)
【二十岁的盗跖想不明白,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密室,以为自己遭遇了人生最挫败的一个夜晚。十四年后,当他咽下那管毒药,遇上那个人,他才知道,这原是他一生中最玄妙、最接近神意的一个夜晚。】
盗跖这一生死里逃生过很多回,但几乎每次都是自己救自己,唯一一次受人搭救还是他十五岁前未做盗匪的时候。那晚救他的人身边带了个梳总角的女娃,个头儿还不及他下巴,却偏偏学了大人在耳边簪了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她俯身替他换药,那木槿便依在她玲珑如玉的小耳上,欲坠未坠,害他失了心神,被她在伤口上一通胡乱折腾。后来,他的伤好了,他与她也便没了后来。
这些年他有过很多女人,抢来的、骗来的、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一场欢愉之后,他记不住她们的脸,更遑论名字。只是前些年他偶尔还会做一个梦,梦里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在他眼前摇摇欲坠,而他总望着那木槿问她的名字。
他从没想到自己还会遇上她,在这样的情形下。
只可惜石门外的密道里机关重重,密道外的府院中防卫森严,智跞的宴席很快就要结束了。今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生病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和她的儿子,只能活一个,而她一定会选择留下。既然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的名字也就没必要再问了吧……
“走吧走吧,你阿爹叫什么,人在哪里?”盗跖冷着一张脸,将男孩从女人怀里拽了出来扛到肩上。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你要带我出去?那阿娘呢?她肚子里有小娃娃跑不快。”
“你外祖以前救过我,又没救过我娘,我今天只救一个人。”盗跖在男孩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闭嘴,男孩听了他的话却拼命挣扎起来,一对小拳头噼里啪啦全打在他后脑勺上。盗跖心里本就堵着一口气,他霍地一下把男孩拽下来丢在地上,大喝道:“闹什么?离不开你娘,就留在这里陪她死!”
男孩用手撑着地,踉跄着站了起来:“大叔,你带我阿娘走吧!”
这种母慈子孝的场面盗跖不愿看,他看了密室里的女人一眼,示意她赶紧说服男孩和自己走。
“你真的只能带一个人出去?”女人问。
“这是晋国正卿的府邸,你见我长了三头六臂吗?”盗跖没好气地转过头去。这一次,他不想记住她的脸。
“阿藜,你会怪娘吗?”女人蹲下身子,轻抚着男孩的脸。
盗跖心惊,她居然要留下她的儿子?!她要把儿子留给那些人取血挖肉?!
男孩咬紧嘴唇,他想像个男人一样安慰自己的母亲:“不会,阿藜都懂。”
“等阿娘走了,那些坏人还会再来,你如果熬不住了……”
“没关系,阿爹会来救我的。我在这里等他,我熬得住。”男孩重重地点着头,好像那样,他就有勇气撑过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女人的眼睛里有难以言状的苦涩,她不敢哭,怕一哭就再也止不住眼泪:“好,阿藜乖,那你背过身去,阿娘不想让你看着阿娘走。”女人低下头轻轻地推了男孩一下。
男孩的眼泪在这一刻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阿娘——”他一把抱住女人的肚子泣不成声。
他怕黑。他怕安静。他怕一个人被埋在这地底,活着却永远出不去。
他怕疼。他怕那些人再来取他的血、挖他的肉。他怕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时候,没有人再抱着他,和他一起痛。
可他不能让阿娘留下、让妹妹留下。他知道阿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妹妹,他不能让那些人把她放进食鼎,他不能让那些人分食了她。他是她的阿兄,每天夜里她都会隔着阿娘的肚子一脚一脚地踢他的脸。他听见她叫:“阿兄,阿兄,不疼,不疼。”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什么亡晋女,不是什么吃了可长生的神鬼。他要她活下来,他也要活下来,听她有一天站在他面前叫他阿兄。
男孩抹干眼泪给女人和盗跖分行了一礼,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日夜回响着他凄厉惨叫的屋子。
盗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突然想要戒酒,想要把抢来的几个女人送回去。
如果继续修习,五年后的他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男孩一起带走?
男孩走进密室,面墙跪坐,瘦小的脊背挺立如松。
女人捂住嘴,泪如雨下。
“过了今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再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让他受罪,我可以帮你杀了他。”盗跖话未完,剑已在手。
女人抱紧自己的肚子,腹中的胎儿如发了疯似的在她肚中拳打脚踢,痛得她几欲晕厥。“不!”她抓起垂在身后的长发,用最快的速度编成一条长辫,然后夺过盗跖的剑一剑割断,“我要让他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我走了,他们就不敢让他病、让他死。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救他的。”她一手握着断发,一手扶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隔着一层皮肉,有一只小手在重重地拍打着她的手心。她把它当作一个讯息、一个承诺。
盗跖把断发放在男孩身边,然后抱起女人往密道里飞奔而去。
他知道这个男孩撑不过三天,他会疯,然后死去。
怀里的女人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可盗跖却在黑暗中听见了摧人心肝的痛哭。
为了一个孩子,舍下另一个,她生不如死。
出了密室,过了内院,望见了高墙。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盗跖停下了脚步。出暗道时一处隐蔽的机关割伤了他的大腿,智府高墙顶上布有木锥,他抱着她翻不出去,所以只能另寻出口。
智府的西墙角上有一扇矮小的偏门,两个守门的人正蜷缩着身子躲在门边烤火。他们搓着手抱怨着不给穷人活路的严冬,可抱怨还来不及说完,脖子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扭断了。
女人看着他们像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她抱着越来越硬、越来越痛的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我的马拴在别处了,离这儿有点路,你待会儿别走开,我很快就会回来。”盗跖把女人带出智府,塞进路旁的一个树洞。他很想抱着她一起走,但他受伤的右腿已经开始发麻,他必须快点找回他的马,带她离开这里。
“你身上可还有防身的利器?”女人痛得有些发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盗跖以为她害怕,便从怀里掏出一柄两寸长的短匕递到她手上:“如果我没猜错,智跞真正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可以用它威胁他们等我回来救你。记住你自己的话,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嗯。”女人低下头抱紧匕首,盗跖的眼神落在她齐耳的短发上,一阵风过,发丝飞舞。他转身离去。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转身便是永远,欣喜的重逢,才是真的缘尽。
(三)
【正卿之位,四卿轮替,人死权移。没有人知道,那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地底黄泉的上方,穿过看不清的连绵的台榭楼阁,只见一片闪动的瑰丽灯火。琴声、鼓声、钟声、人声混杂处,热闹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将结束。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跞席间突感不适匆匆离去,只留下世子智申在门边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犹未尽的,离了席的众大夫这厢与智申草草作别,那厢一双眼睛一颗心早已飞出了门外,只求着门外台阶上的那人能走得慢一些,好让自己赶上去问一声好、道一声别。
晋国正卿智跞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后一直恶疾缠身,外间有巫医断言他熬不过今岁岁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内大摆筵席,众人皆以为他已无恙。没想到,铜鼎里沸腾了一整晚的大菜还未上桌,他就已经面色发白,四肢抽搐,被人搀扶着仓促离席。嗅觉敏锐的大夫们立马意识到,晋国的朝堂很快就要变天了。
智跞一死,执掌晋国朝政的就是赵氏宗主赵鞅。
去年夏天,赵鞅一门还是范氏、中行氏刀俎上的鱼肉,被一句“始祸者死”逼得举家彻夜逃离都城,困守晋阳。事发不过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赵氏不仅联合三卿把死敌范氏、中行氏赶出了晋国,宗主赵鞅还亲率大军围困朝歌,意欲将两族之人赶尽杀绝。一招绝地反击,快、辣、狠、准。
赵鞅落难时,人人以为赵氏即将灭族,为了巴结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乱踩过他几脚,这会儿见他即将得势,心里难免发怵。但怕归怕,摆明立场要趁早,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这会儿智府堂前的台阶上,心急的大夫们拎着衣摆,
你追我赶犹如滚珠一般朝前方的赵鞅拥去,丝毫不顾忌背后智氏世子智申一张煞白难堪的脸。
“一群忘恩负义、目光短浅的小人!我阿爷如果能活百岁,他赵鞅就只能做一辈子的上军佐!到那时,看你们还敢这样羞辱我智氏!”大堂的东南角,智跞的嫡孙智瑶气得小脸通红,他看着门口泉水般涌出去的大夫们,放在黑漆长案上的两只小手几乎要抠出十指木屑来。
“谁喊我卿父的名字?”在离智瑶不远处,一个身穿靛蓝色深衣的少年从睡梦中惊醒,他嘟囔着抬起头,肘边一只盛着四酎的红漆双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瑶见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敛,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门。
“原来是阿瑶啊……”蓝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一身红衣满身火气的小人儿一眼,低头喃道,“你下次见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辈里还有你智瑶这样的‘真勇士’。”
“赵伯鲁,你别用你阿爹来吓我!我知道你现在得意,我阿爹是怕你阿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爷爷再活四十年,晋国就轮不到你们赵家人做主,你也永远踩不到我头上来!”智瑶推开身边的侍从,几步冲到赵伯鲁面前。他今年刚满十岁,却是新绛城里出了名的“刺儿头”,平日里仗着祖父智跞的宠爱一向不将赵氏这个羸弱的世子看在眼里。
再活四十年?赵伯鲁一听这话就笑了。智跞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别说其他三族没有活路,晋国的国君怕都要换成他智家人来做了。可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岁?小孩儿就是小孩儿,气急了就爱胡说八道。
赵伯鲁不想与这“刺儿头”计较,他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湿的袖口,转头问身后人道:“红云儿,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么都走了?”
赵伯鲁身后跪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异族,眉梢一块豆大的胎记非朱非粉,似新舂的茜草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总角,一头胡乱束起的长发和一身粗陋的毛褐在富丽堂皇的厅堂内看起来格外扎眼。男孩见赵伯鲁转头,两步跪到他身边,小声道:“世子,开席时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贱奴!我与你家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智瑶见自己父亲门边受辱已然怒火烧头,这会儿见赵伯鲁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气极,他随手操起案上的一只红漆高脚豆就朝赵伯鲁身边的男孩掷去。咚的一声,那只装满肉糜汤汁的高脚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男孩的脑袋上。已经结了团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齿间的残渣唾沫一股脑儿沿着男孩的额发淌了下来。
“无恤!”赵伯鲁看着黏糊的汤汁流满男孩的脸,惊得不知从何擦起。
这一年,赵无恤刚满七岁,可他已经知道智瑶这一击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儿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躲开,这是他的命。赵无恤对赵伯鲁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皮上的油脂,又默默低下头捡起落地的高脚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上。
“哼,不识肉味的贱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瑶俯视赵无恤的头顶,脸上浮起轻蔑之色。
赵伯鲁闻言如遭一记闷棍,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瑶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说谁是贱奴?!这是我幼弟赵无恤,你凭什么出手伤他?!”
“幼弟?”智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马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奴隶也敢坐进我智府的宴席,你们赵氏欺人太甚!”智瑶不甘示弱,他比赵伯鲁小了四岁,但仗着自己身体结实又习过武,硬是把衣领从赵伯鲁手中拽了回来,还顺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赵伯鲁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虽是赵氏世子,却也是家中最不得宠的嫡子。卿父嫌他软弱,宗亲怪他无能,只有七岁的庶弟敬他是兄长。今夜,是他强拖了无恤赴宴,如果他连自己的幼弟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兄长!赵伯鲁勉强站稳身子,抬手指着智瑶的鼻子用自己最严厉的声音呵斥道:“无知小儿!别说你爷爷能再活四十年,从他往上数两代,你们智氏宗主哪个活过了四十?短命就是短命,你阿爷要死又不是我卿父害的,你冲我的弟弟发什么火!识相点你就给我闭嘴,小心我卿父将来送你和你阿爹一起去陪你爷爷!”
“赵伯鲁——你,你等着!再过两天,只要我阿爷吃了那女人的……”智瑶踮起脚气得像只斗鸡。他想起那间密室,想起那密室里的人,今夜他非得把那小子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阿爷入药不可,等明天阿爷好起来,看谁还敢跟他撂狠话。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一个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怒火正旺的智瑶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乖戾模样全然不见,只余下一张粉雕玉砌、天真无邪的小脸望着赵伯鲁。
可赵伯鲁哪有智瑶这本事,他平时极少生气,这会儿怒气想收却收不住,脸色颇为难看。
“阿瑶见过太史。”智瑶整了整衣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给来人行了一礼。
“伯鲁见……见过太史。”赵伯鲁亦弯腰施礼。
来人一身巫衣高冠,正是晋国太史蔡墨。蔡墨其人在晋国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各个卿族都奉他为上宾,而他却不侍奉其中任何一家。此时,他冷若寒星的眼睛自三个孩子脸上扫过,无话,只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青帕丢在了赵无恤手边。
天青色的帕子自智瑶眼前飘过,智瑶心中疑惑顿生,面上却不改色,他抬起头对史墨笑盈盈道:“没什么,阿瑶和赵世子的庶弟闹着玩呢!今夜骤冷,外头路上恐结了冰,阿爷前些日子派人请鲁国公输一族为太史定制了一辆七香车,正打算择日送到府上去。那马车的轮子造得极巧,就算是在冰面上也不会打滑。今夜正好让阿瑶驾车送太史回府。”
“七香车?红云儿,外头那么冷,咱们也别骑马回去了,让太史捎我们一程吧!”赵伯鲁拉住赵无恤的手。赵无恤顶着一头残羹,捏着一方青帕没有接话。智瑶在心中不由得冷笑,一个贱民,谅他也不敢坐上那辆七香宝车。
“是你卿父让你骑马来的?”史墨伸出两指按住赵伯鲁的手腕。赵伯鲁点头,史墨皱眉道:“你和无恤随我回府取药,此后七日再不可见风。”说完,不等三人开口,衣袖一摆,人已往门外去了。
“走,咱们坐太史的七香车去!”赵伯鲁得意地朝智瑶一笑,拉起赵无恤跟了上去。二人走出去不远,赵无恤突然回头直直地看了智瑶一眼。
这一眼让智瑶非常不舒服。他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难受得要命。他不知道,这也许就是人的本能,在遇见自己一生最可怕的敌人时会本能地抗拒、厌恶。
“贱奴!”智瑶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猛啐了一口口水。
其实,赵伯鲁在见到这辆七香车前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模样,知道它鱼鳞似的车盖可以疏导雨水,它丝麻织就的重帷上精绣了晋国满天的星斗,它的车轮分春夏与秋冬各两套,它筑造车身的七种香木来自北方燕国连绵的山峦。半个月前,在他卿父的案几上放着一封密报,密报里详细地描述了这辆马车的形貌以及智氏使者入鲁后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知道这马车只是一个幌子,智氏遣使入鲁别有他意。可他不知道的是,这马车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一个短发、怀孕、手里持匕的女人?难道她也是智氏送给太史的礼物?但这个奇怪的“礼物”为什么要拿匕首顶着他的脖子?
(四)
【谎言?预言?在那女婴睁开眼睛的一刻,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两者皆异,千日内食之永寿。”】
她终究信不过盗跖,她信不过任何一个知道她孩子秘密的人。在盗跖回来之前,她离开了那个藏身的树洞,爬上了这辆重帷的马车。在晋国,只有女人才会乘坐垂幔的马车,她以为她可以拿匕首挟持一个贵女或一个宠姬,让她们带她逃出新绛。可没想到掀开重帷爬上车的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垂幔之外站着的,竟是晋国太史和那个恶鬼般的红衣童子。
“阿爷,为什么要等着她把孩子生出来再吃呢?我们用剑将她的肚皮剖开,不也能把孩子取出来吃掉吗?”
“阿爷,若煮了汤也分我一碗吧!”
“怎么办?我阿爷两天未醒了,你身上哪里的肉最管用,胸口还是大腿?算了,你的腿不干净,还是挖胸口的吧!”
…………
红衣童子薄薄的两片唇似饮了血般殷红,一张一合间吐出来的话,犹如一把薄刃的匕首一寸寸地刺进她的心口。那一夜,他没有剖开她的肚子,他挖走了阿藜胸口的一块肉。她的阿藜痛到满地打滚,她却只能被绑在墙角听着他一声声绝望的嘶吼。现在那红衣童子就站在马车外,他似乎在与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可她听不见,她脑子里只有嗡嗡的乱响和婴儿遥远凄厉的哭声。她慢慢地松开顶着少年脖子的匕首,转而将匕尖对准了自己越来越痛的肚子。她等不了他了,也许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她与命运挣扎了太久,是时候放弃了……
赵伯鲁不明白为什么只一瞬间这个女人的神情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他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把匕尖对准自己的孩子,可就在他什么也没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扑了上去抓住了这个女人握着匕首的手。而与此同时,巫衣高冠的史墨掀开车幔走了进来。重帷之外,智瑶用自己的马鞭顶住了赵无恤的鼻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车里车外竟没有一点声音。
史墨认识这个狼狈的女人。那年她十五岁,他是她婚礼的巫祝,他答应她的父亲要保她一世平安。但当年的誓言早已被他亲手毁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以为她早已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智瑶。”史墨看着车内颤抖如风中枯叶的女人漠然开口道。
赵伯鲁大惊,他一手抓着这个女人的手,一手紧紧地攥住了车幔打开的那道缝。
“太史,这车可合心意?”智瑶的声音隔着一层帷幔响起。
史墨撩衣端坐,合目道:“去替我转告你家阿爷,就说他这份礼我很喜欢,蔡墨改日必登门致谢。无恤,驾车吧!”
“唯!”车外二人齐声应下。
“哼,就知道你没这个命坐我驾的车!”智瑶瞪了一眼赵无恤,拂袖而去。赵无恤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鞭子轻巧地跳上马车。冷风中,马儿撒开四蹄朝茫茫黑夜里奔去。
“喂,你是智府的逃奴吧?要是刚才被智瑶发现,他不会真的剥了你的皮吧?”赵伯鲁想起那些关于智氏的传言便觉得有些恶心,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看起来是真的吓坏了,这么冷的天,居然满头大汗。
“谢贵人相救。”女人嘴里同赵伯鲁道谢,眼睛却一直盯着假寐的史墨。她想知道史墨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如果他认出了她,那么他会把她交给谁,赵鞅还是晋侯?如果他没有认出她,那她能不能……
“无恤,我们出城。”一脸平静的史墨仿佛听见了这个女人心里的话。
“太史,这么晚了我们出城做什么呀?”赵伯鲁好奇道。
“今夜天象有异,我要赶去城外观星台,晚些时候再让人送你和无恤回府。”
“我不妨事的。卿父一向不太理会我,今夜就算我宿在太史府,他也未必知道。只是这逃奴……要不,明天我带她回府?”
“不行!”史墨面色一冷,蓦地睁开眼睛。
为什么不行?赵伯鲁被史墨吼得有些发愣,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一个逃奴上了晋太史的车居然不告罪,不行礼;太史虽没搭理她,却也由着她这样无礼。这个女人许是吓忘了,可太史呢?人不能带回赵府去,难道还能留在太史府不成?这太史府里非觋即巫,太史要一个怀孕的女人做什么?赵伯鲁的心里塞满了疑问,可当着史墨的面,却又不敢问。于是,他只得闭上眼睛,学着史墨假寐。
夜深霜重,通往观星台的黄泥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为免马蹄打滑,赵无恤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浍水河畔广袤的原野上寂静无声,只有低洼处的薄冰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一声声脆响。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四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各自未知的命运。
“啊——”女人终于熬不住了。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已悉数被汗水打湿,大片大片地沾在脸上。
十四岁的赵伯鲁虽已有了两个侍妾,可这样的情形他哪里遇过?他扶住女人的腰想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来,可肩膀转来转去,一个简单的姿势却怎么都摆不好。与赵伯鲁的慌张不同,史墨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目假寐。
女人捧着越来越痛的肚子倒在了马车里,她的头顶着车壁,修长的脖子随着一声声的嘶吼不停地拱起,在她分开的两条腿间,血液横流。
“停车!停车——”赵伯鲁大叫。
“呃——”女人的痛呼将少年因惊恐而嘶哑的声音完全淹没。
赵无恤停下马车,一把掀开了车幔,车内的情形让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她要在这里生孩子?!”他张着一张小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随我下去吧!”史墨睁开眼睛,他没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撩起巫衣的下摆弯腰走了出去。
“太史?”赵伯鲁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离去的史墨,大叫着追了出去。
只有年幼的赵无恤没有走,他默默地脱下自己沾满泥水、冰屑的葛履,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七岁的他见过母马下崽,却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但他知道,很多女人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就像给他偷稷米煮羹吃的芒妇。可他能做什么?他只有七岁,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想要留下来。
没有火盆,没有热水,没有巫女,没有产婆,没有他。
女人盯着车顶上悬下来的一枚玉环拼了命地喘气,用力,再喘气。
她的孩子在她腹中翻江倒海,她痛得五脏六腑仿佛一一被撕裂。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地底的烈焰将她烧成了一团灰烬,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煎熬中冷却结冰。好冷啊,她叹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
“嘿,你醒醒。”黑暗中,一双温热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脸。
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不清,隔着一片水光,她隐约看见了阿藜的脸。
“对不起……”她梦呓,有泪水混了汗水滑过耳际。
“阿娘,妹妹要出来了吗?快让我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像我。她的鼻子也会是我这样的?她的眼睛呢,也会和我一样吗?……不,阿娘把我丢下了,他们又来抓我了,我看不见妹妹了,看不见了……”
“阿藜——”女人弯曲的五指绝望地抓住了那双覆在她脸上的小手,她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冲出一声难听的惨叫。
车外,风吹枯草,呜咽作响。
“哇——”
一声颤抖的哭声陡然划破荒野的沉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个女孩。”赵无恤掀起车幔对车外人道。
“漂亮吗?”赵伯鲁好奇地凑上前去,他想上车瞧瞧却又觉得不妥,无恤是个孩子,可他再过几年便要落冠了。
“丑。”赵无恤往车里看了一眼,回道。
“把孩子抱给我。”史墨对赵无恤道。
赵无恤看看史墨又看看女人怀里红通通、皱巴巴的女婴。车外这样冷,这会儿把她抱出来,她会冻坏吧。赵无恤犹豫着,心急的史墨却已取下车外的一盏青铜小灯跳上了马车。
太史这是怎么了?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黑色的,这女婴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神的“竹书谣”!那只是一句谎言,一个借天神的名义印在青竹上的弥天大谎。智跞信了,难道连他自己也信了吗?
史墨自嘲一笑,弯腰把婴儿放回女人身边。过了今夜,他要把她们送到哪里去?卫国还是郑国?或者,干脆送到东方的齐国去,只要不留在晋国就好。
“太史,我们还要赶去观星台吗?”赵伯鲁掀开车幔的一角。
荒野的朔风自那条微开的缝隙灌了进来,史墨打了个寒战,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他再一次将那柔弱无骨的小东西从她母亲怀里抱了出来。
一弯如钩的冷月遥遥地挂在西天上,浍水河畔无情的风吹卷起史墨宽大的巫袍,他伫立在月下抬头仰望苍穹,在他手中是双目紧闭、冻到哭不出声的孩子。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这只是一句为了战争而编造的谎言,它不是预言,它从来就不是一句预言啊!可这孩子……这孩子的眼睛又如何解释?
他是晋国的太史,他曾经无数次抬头仰望头顶的这片天空,可只有这一次,他感到了深深的迷茫与困惑。
“孩子?你把孩子还给我——”虚弱的女人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史墨面前,她知道史墨已经认出了她。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回到车上去。”她既然能一个人活到现在,那他也许应该信守自己的承诺让她继续活下去。
“你把孩子还给我!”她等待着,希望着,她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但没有人会真正救她出苦难,没有!
“无恤,你去找一根牢固的树杈把孩子放上去。”史墨转身将婴儿递给身后的赵无恤。
“放到树上去?不行,她会冻死的。”赵无恤扯开自己毛褐的领口把那团冷冰冰的软肉塞进了怀里,他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竟忤逆了高高在上的史墨。
“太史,这女人生子不易,这婴儿虽污了智氏送太史的车,也用不着把她活活冻死啊!太史不让我带她们回去,就让她们随明早的车队去晋阳吧!”赵伯鲁一边说一边脱下套在深衣外的鹿裘盖在女人身上。
史墨似是没有听见两个孩子的话,他凑在已然瘫倒的女人身边耳语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把你的孩子献给任何人。但今夜,我要把她留在这里。如果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还活着,我会让那个传说在晋国消失。而你,今晚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你可以在那里等你要等的人。”
“我不用你救我!我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女人咬着她青灰色的嘴唇直直地瞪着史墨,那愤恨的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生生剜出两个洞来。他曾是她父亲的挚友,他曾是那样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可现在他居然要将她的孩子活活冻死。
她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她太像她的父亲了……史墨僵硬地站了起来:“无恤,把孩子给她。伯鲁,我们回城。”
“太史?!”
“去,把你的裘衣也带走。”
“太史——”赵伯鲁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也许在别人眼中他是遥不可及的神巫,是通天彻地的智者,可在赵伯鲁心里,他一直是那个不苟言笑却慈爱有加的长者。可今天,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新生的婴儿赶尽杀绝?
“你这鹿裘是今秋国君园囿狩猎时赐你的,你卿父不会希望这件裘衣与这女人、这孩子有任何关联。”史墨最后看了女人一眼,转身离开。
赵伯鲁愣在原地。
赵无恤将鹿裘塞到他手中,小声道:“阿兄,你快走吧,今晚的事不能让卿父知道。”
“连你也——”
“嘘——”赵无恤看了一眼史墨离去的方向,低头飞快地扯掉身上的杂毛短袄,然后从贴身的衣服里脱出一件黝黑的背心来,“这是我去年偷偷用五张水鼠皮做的毛裘,能抵些寒气,也从没有人见过。就算她们之后被人发现,不管是死是活,别人都不会疑心到赵氏身上。现在朝局微妙,卿父还不能与智氏交恶。”
赵伯鲁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了,他赵伯鲁竟连一个稚子都不如。
赵无恤没有发现兄长的异样,他将冻得发青、双目紧闭的女婴包进留有自己体温的鼠皮背心,而后俯下身子贴在女人耳边小声道:“找一处挡风的地方,抓一些枯草塞进衣服里。这是两颗火石,如果你会生火的话应该用得上。”
赵氏……这少年与这童子竟是赵鞅的儿子。女人苦笑一声转过头去,这一夜无休无止的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无恤摸了摸那女婴睡着的脸,转身牵住少年的手。
黄泥道上,灯火摇曳的七香车伴着一路碎冰之声缓缓驶离。在他们身后,夜色吞噬了无垠的荒野。老树、枯藤、衰草,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一道道或浓或淡的阴影。在那些阴影的中央,一个女人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蜷缩在枯萎腐烂的草莽中。远处清冷的天幕上,几片晶莹的雪花飞旋而下。那女人也许是睡了,也许是死了,冰晶一点点染白了她凌乱的发。
鼠皮襁褓中的婴儿紧紧地贴着她母亲的衣襟,一阵风过,一朵雪花飘飘荡荡恰好落在她温热的面颊上。她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即将消散的月光落在那双迷茫的眼睛里,那里,有淡淡的蓝、淡淡的灰,也许还有淡淡的紫。那双眼睛里有群星退去后,黎明天空的颜色。
这一夜,老天终于憋不住了。
新绛城天降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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