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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秦道未明


我们从黄池回到新绛,一到赵府就听闻伯鲁的一名侍妾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赵鞅一高兴立马赏了那侍妾三十金,又另加了纱绢十匹。

“这可是世子第一个孩子啊!”众人此刻都围着伯鲁和孩子,我和无恤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分享着伯鲁初为人父的喜悦。

“这孩子长得和世子真像!”我看着伯鲁怀中胖乎乎的小脸,兴奋地对无恤说道。

无恤淡淡一笑:“只可惜孩子母亲的出身太低,若是他日荀姬生下嫡子,这孩子就可怜了。”

“你小时候也受了很多苦吧?”

“你在同情我?”无恤低头瞥了我一眼,笑道,“我可比这孩子可怜多了,他的生母好歹是个大夫家的女儿,我的生母却是充作奴隶的战俘。若不是兄长照拂,卿父恐怕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他笑得坦然,我却越发觉得他可怜。其实,赵无恤能力卓绝,若是生在赵伯鲁的位置上,将来定有一番作为。只可惜他出身低微,就算如今得到了赵鞅的赏识,赵家的人依旧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剑士,就像此刻闷闷不乐的荀姬,她就从未正眼看过自己这个小叔子。

“来来来,这是无恤叔父,这是阿拾姑姑。”伯鲁抱着粉雕玉琢的婴儿朝我们走来,“你们两个,可有贺礼要送我大儿啊?”

“自然是有的!”无恤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漆盒交给伯鲁身旁的侍妾,然后低头对婴儿柔声道:“叔父可没有你父亲这般阔绰,只有早年在东海之滨得到的一颗明珠,送你将来镶在冠上戴。”

圆脸的侍妾笑眯眯地打开漆盒,众人探头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颗鸟蛋大小的明珠啊,红云儿,你这礼一送,我该怎么办啊……

伯鲁见我面有难色,笑着把婴儿放到了我手上:“阿拾姑姑的礼啊,咱们二十年后再问她要。”

我手足无措地抱着手上软绵绵的婴儿,一时间全身僵硬,生怕不小心就会伤到他。

“你想给大儿讨什么礼啊?”无恤笑问。

“等我大儿行了冠礼,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儿,到时候定要羡慕死天下男儿!哈哈哈……”伯鲁说完一个人乐开了。

无恤把孩子从我手中抱了起来交还给伯鲁,一字一顿道:“她的女儿如何能嫁你的儿子?兄长当真糊涂了。”

他这话一出,我和伯鲁皆是一愣,旋即伯鲁一拍脑袋,连连向无恤赔罪:“那就问阿拾姑姑要个妹妹,到明夷叔父家娶个女儿,也一样漂亮。”

我明白过来后,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赵无恤,然后摸着婴儿柔嫩的胎发轻声道:“回头阿拾姑姑给你绣套襁褓做贺礼可好?”

话音刚落,小婴儿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笑了。

“这么小就认得哪个是美人啦?好色之徒啊!”伯鲁大笑着把孩子交给身旁的侍妾,然后拉了无恤,小声道,“你跟我来,有事情与你商量。”

我见状也忙起身告辞,独自回了城外赵鞅赐我的那个小院。

虽然拜师之礼后,史墨在太史府里给我新开了一间院落,但住在别人府里终归没有浍水边独门独户来得安静自在。因此,从黄池回来后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我白天就待在太史府跟着史墨、尹皋学习阴阳八卦、五行、占星之术,吃了晚食就骑马出城回自己的院子里睡,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舒坦。

时间转眼已到夏末,浍水边的野荷开了一茬又一茬。夜里的河风已有稍许凉意,但白日里大日头晒着依旧暑气逼人。这一日黄昏,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浇灭了地上的热气,我索性把院门、房门大开,自己拿了一张香蒲席坐在屋檐下乘凉。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赵府送来的两个小婢子把无恤种的那两株木槿花照顾得很好。这会儿,翠绿色的枝条上三三两两地开了好几朵花。白紫相间的花朵沾了滴滴雨水,娇慵地垂着头,似羞赧的少女饮了夕阳酿的酒,醉得妩媚。

木槿,是阿娘生前最爱的花。每次路过别人家的庭院,若有两三朵花开到了墙外,她就会抱着我在那儿站上一会儿,痴痴地望着。郑卫之人将木槿唤作“舜华”,它那一瞬间的华美,像极了母亲的爱恋。朝开夕谢,花朵再美却只开一日。

往常我出门时,木槿花已经开了;晚上若回来迟了,它便已经谢了。好好的两株娇花,却无端叫我平添了许多感伤。

可这两日因为天气炎热,我一直留在院中,才发现原来木槿虽花期只有一日,但日日能开新花。每一日清晨,它都在用自己最美的姿态迎接新一日的朝阳。我忽然觉得在这细弱的花枝下隐藏着的这份坚定和执着,才是阿娘真正爱它的理由。

“无恤啊,这小儿若是不说话,日日这样倚门坐着,就是让我把心掏出来给她都行啊!”烛椟右手按剑站在院门口长叹了一声,“可惜啊,终归不是个哑巴!”

“你们怎么来了?”我刚想穿鞋下来迎他们,无恤忙抬手道:“你就别下来了,地上湿,别污了你的鞋。”

无恤和烛椟笑着进了院子,在他们身后又陆续进来七八个佩剑的游侠儿。我的小院子立马就被挤满了。

“再拿两张蒲席来!”我吩咐了婢子,自己又进屋搬了两张小几放在门口:“这会儿虽刚下过雨,但屋子里还有些闷热,大家不如就坐在这儿聊吧!我半月前新做了一坛浆水,都先喝上一碗消消暑气。”

“你别忙了,坐下吧,让婢子去端。”无恤拉了我的手,让我坐下。

烛椟咧开一个大笑脸凑到我们面前调侃道:“去了黄池才两个月,怎么跟老夫老妻似的?无恤,你到底做了什么,得了美人心?”

“烛大哥不要以为人人脑子里想的都和你一样,见到女子便是情啊爱啊,难道女子就做不得挚友了?”我把婢子捧来的浆水倒了一大碗递到他面前,“多喝点儿,醒脑子的。”

无恤听了我的话垂下眼帘,淡淡道:“说正事吧!七天后,我们从新绛出发去雍城,到了以后……”

刺杀太子绱的事,无恤早已做好周密的打算。事成之后,参与之人都可得金五十。刺杀之事分工其实有轻有重,有安全些的,也有危险些的,但眼前的这帮人对赵无恤言听计从,没有丝毫疑虑,皆是一副性命相托的样子。

“你觉得这计划可还有什么纰漏?”无恤讲完,转头问我。

我抿唇笑道:“没什么纰漏,只是据我所知,太子绱当初意图攻晋之时,曾瞒着秦伯将渭水以南的大片土地许给了巴蜀两国,如今仗没有打成,债却不得不还。”

“欠没欠债都是那秦太子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烛椟解下腰间佩剑,箕坐在香蒲席上。

无恤沉吟片刻对我道:“你是怕巴蜀两国逼秦太子割地,秦伯却不许?”

“嗯,当初秦、晋、吴三国若是开战,秦国得了晋国的地,那秦伯忍痛舍几座城给巴蜀也是无妨。可太子绱这次却是无功而返,巴蜀两国军队也分毫未损,秦伯自然不肯平白割地。对太子绱而言,巴蜀两国乃其外患;咄咄逼人、觊觎他储君之位的公子利则为内忧。”

“内忧外患之下,你怕他会联合巴蜀,谋反夺位?”

“这正是我的担忧,若你们到秦国时,碰上战乱……”

“那到时候,我们要做的就不是暗杀,而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了。”无恤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冲几个游侠儿笑道,“你们之中,可有人怕了?”

“怕什么?!到时候,爷这颗脑袋就不止五十金了,让他们秦人花一百金来买!”一身形高壮、袒胸露腹的游侠儿朗声笑道。

“好,若果真如此,事成之后,一人便得百金!”无恤高声允诺。

商量好了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后,游侠儿们各自骑马离开了。无恤抱着我送给他的浆水,站在院门旁:“这个我带回去喝。今日来你这儿果然没有白来,我就知道你这小儿总能找出我的纰漏来。”

“那你可得庆幸我与你从来是友非敌。”我倚着院门笑道。

无恤眼神忽地一凝,倏尔又笑道:“七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莫要带太多物什,你的东西我自会帮你准备好。”

“好。”

“那我走了!”

无恤翻身上马,我想了想又拉住了他的缰绳:“浍水到风陵渡是水路,但从风陵渡到雍城却要改走陆路。这样在路上耗掉半个月,到了秦国可能真的已经开战了,你千万记得要带上甲胄。还有,秦地比晋国要冷许多,记得带上厚点儿的夹衣。”

无恤听我絮絮地嘱咐着,眼中有五彩闪烁的光晕,他从马上俯下身子,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些吗?啰唆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冻着的,走了!”说完,一踢马肚,一骑绝尘。

在我拜别史墨和尹皋后的第二日清晨,有赵府的马车来小院接我。

我嘱咐了婢子几句后,就背上包袱跳上了马车,一掀开帷幔,却发现车子里居然端坐着一个头梳双高髻、身穿赤色黑缘曲裾深衣、腰配长剑的女子。

“原来你就是那个让荀姬夜不能寐的秦女啊!”我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女子的一双杏眼已经在我脸上转了一圈,脆生生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佩剑实属罕有,我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两眼:“太史门下弟子,名拾,小字子黯。敢问贵女是?”

“赵家的老姑娘,伯嬴。”女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朗声道,“坐吧,我听卿父说过你的事,看着倒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

“谢贵女!”我行了一礼,挪到她身侧坐下。

马车跑在颠簸的路上,伯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笑,笑得我浑身不自在。

“贵女可是觉得我这身装扮太奇怪了?”我此刻一头长发用布条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状,身上穿了一套墨绿色的男式儒服,里面又加了一条胡人的裤子,看起来是有些奇怪。

“不是,就是觉得你好看。”她伸手撩起我垂在身后的长发,轻轻摸了两把,调笑道,“晋国若有男子长成你这样,我就不用去秦国找什么良人了。子黯,你既是秦女,可曾听说过秦将军伍封?”

我呆了呆,缓声回道:“在秦国时曾有幸见过伍将军一面,他们府里还有人说我长得像将军收养的一名族女。”

“他有个长得像你的族女?”伯嬴放下我的头发,按剑低头笑道,“这下可得换我以后夜不能寐了。”

“我听说伍府的族女半年前落水死了,贵女无须介怀。”我语气平静,仿佛口中说的只是千里之外与我无干的一个人。

“落水死了?那可真是个薄命的女子,伍将军一定很伤心。”

他伤心吗?也许是吧,起码他养了我十年,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便“死”了……

伯嬴见我垂目不语,又问:“子黯,你既见过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女只见过伍将军一面,也说不出来什么,贵女此番到秦国亲眼见了便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此行甚是无礼?”她凑到我面前,小声问。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毕竟嫁到秦国的人是贵女,以后要与伍将军过一辈子的也是贵女,事先看清楚些总是没错的。”

“哈哈哈,我是越发喜欢你这小儿了!”伯嬴大笑着从身后取出一个小木盒,“吃吧,今年春天新做的果脯,可甜了!”

我颔首谢过,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个放入口中,满心满身的酸涩。

等我和伯嬴到了会合地,浍水边只停了一艘木船。上了船才知道,除了无恤和烛椟外,其余的人三天前就已经乘船先行离开了。

几日的酷热之后,晋地的天气突然转凉,站在船头,迎面吹来的河风夹着一丝初秋的清冷钻进了我的衣袖。暗青色的水面上偶有几片金黄色的落叶随波漂过,提醒着我这个夏天的结束。

“卿父昨天才同我说长姐要跟着一起来。”无恤将一件长袍披在我肩上。

我拢了拢长袍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弯起嘴角笑了笑:“贵女是个有趣的人,待人也和善,只是此行凶险,你要特别留心保护好她。”

“长姐剑术超群,用不着我保护。”无恤看了一眼正在船尾和烛椟比画拳脚的伯嬴,“长姐唯一的嗜好就是找人比剑,烛椟好几次都输给了她。”

伯嬴笑脸盈盈,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贵女的扭捏之态,反而带了一股子爽朗的侠士之气,整个人像是颗沾了露水的脆梨,让人看着就觉得清新爽利。

“到了秦国之后,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虽然不合礼数,但我答应了长姐,会带她一起去拜访伍封。”

“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与他相见?”无恤长眉微蹙。

“有伯嬴在,他是不会同我相认的。”我始终无法相信伍封会为了刺杀太子绱之事囚困四儿和无邪。因为,对无恤和赵氏而言,我并没有那么重要。赵鞅要扶持公子利上位,势必要除掉太子绱。这事公子利与伯鲁私下商议便好,伍封完全没必要掺上一脚。我想,他故意写那样一封信给无恤,也许只是为了把我逼回秦国,想要听我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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