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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风雨未艾


无情的风卷走了鱼妇身上的外袍,她半裸着身子趴在离我不到两步的地上。

自离开将军府后,我见过很多尸体——认识的、不认识的、断手的、破肚的,但没有头颅的尸体却是其中最诡异、最可怜的。它没有生命,没有主人,它仿佛只是一堆被人遗弃的冰冷的死肉。我站在这里,稍稍一抬眸就可以看见鱼妇那被弯刀砍断的颈骨,可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恐惧,我再也不会像四儿这样吐得涕泪横流,吐得呻吟连连。

瑶女死后,伍封告诉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他说以后我见得多了就习惯了。现在,我心里这份空荡荡的感觉便是他说的习惯了吗?为什么我反而更羡慕四儿此刻的狼狈呢?

四儿呕空了腹中的酸水后,摸索着拽住了我的手。她的脸痛苦地皱在了一起,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还粘连着一丝褐色的秽物。阿鱼的举动真的吓到她了。雍城之战时,她和无邪被伍封送到了陈仓;齐国内乱,她又被无恤提前送到了鲁国。这一路,在大家的保护下,她几乎避开了所有的腥风血雨。可这一次,阿鱼却在离她不到半丈的距离砍下了鱼妇的头。

我捂着四儿的眼睛把惊魂未定的她带进了屋,帮她洗漱一番之后又陪着她一起躺上了床。

四儿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了很多,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怕静下来就会想起鱼妇人头落地的一幕。我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讲得累了、困了,然后沉沉地睡去。

我枕着手臂看着四儿宁静的睡颜,听着她规律的呼吸声,了无睡意。

屋外,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降临了。骤雨急急地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故意往窗户上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生豆子。多么可笑,在这个充满仇恨的夜晚里,就连雨声都带着一股不能化解的恨意。

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消弭的情绪,它会在心底慢慢地发酵,然后一点点地吞噬掉一个人的良知,吞噬掉他原本的模样。由僮变成了当初他最恨的那种人,鱼妇变成了又一个瑶女,阿鱼忍痛挥刀杀妻,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制止这场悲剧的机会,但我的逃避、无恤的淡漠、由僮的执念、鱼妇的天真、阿鱼的不察,让它最终以这样惨烈的姿态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已经发生的事实,谁都无力改变,现在我只希望当年的一段旧怨能在今晚终结。

可这个夜晚为何这样长,这样难熬……

我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四儿害怕安静,可我却害怕闭上眼睛。我怕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瑶女,看到由僮,看到鱼妇。但这一刻,我却只看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负手站在黑漆漆的窗口。

他在做什么?他说的那些会碰触我心中底线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等雨停了,等天亮了,他会来找我吗?如果有些事情他真的不愿意说,我也许可以不听……

天啊,我在做什么?我在想念他吗?我已经开始替他开脱了吗?!

我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一颗心怦怦狂跳,一下急过一下。

不,不行,如果这一次不能让他对我坦白,那我们之间的秘密只会越来越多,我心里对他的疑惑也会越积越多。如果我们想要牵着手一路走下去,我就必须了解全部的他——不论好的还是坏的。我的逃避只会把他推得更远。我应该坚信自己最初的想法,坚信那个没有隐藏、没有秘密的赵无恤也值得我去爱、去守护。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要去找无恤,我不能再躲在这里!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待我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时,骤雨早已停歇。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了沉重的黑色,露出了淡淡的迷人的灰紫色。院子里依旧潮湿,当我的脚踩上那些浸满水分的青草时,就会听到咯吱咯吱的水声。如果没有院子中央那两具被蒲席包裹的尸体,我想我可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于安依旧穿着昨晚的那件白色长袍,他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正努力用一根粗麻绳把包裹着尸体的蒲席捆好。

“于安。”我走到他身后轻唤了一声。

“你醒了?”于安放下手中的麻绳站了起来。

“嗯,其他人呢?阿鱼他……”我看着于安,欲言又止。

“无恤在主屋里,阿首刚睡下。”于安看了我一眼,转身又在尸体前蹲了下去,“阿鱼他昨晚砍断了自己的左手,我和无恤都没能拦住。”

他真的砍断了自己的手……

我喉头一紧,我想问问阿鱼同无恤说了什么,我想问问阿鱼的伤势如何,但我犹豫了半晌却只讷讷地说了一句:“是吗?他……他使的是双刀啊。”

“就算他只有一只手,无恤也不会抛下他的。”于安抬头冲我扯了扯嘴角,又低下了头,“阿拾,我现在要送他们两个到西城外安葬,你要一起去吗?”

我转头看了看亮着灯火的主屋,冲于安点了点头:“当然要去。鱼妇尸身全了吗?”

“嗯,无恤让阿首把头缝回去了。”于安一手抱起由僮的脚,一手熟练地把麻绳绕了上去。

“我来帮你!”我挽起袖口去抬由僮的脚。

于安身子一侧用后背挡开了我:“死人带晦,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到门外牛车上等我吧!”

“我认识你的那一年就认识了他,我没能救下他的命,总该好好地送他一程。”我转到于安另一边不由分说地抬起了由僮的脚。

于安看着我,微微一颔首便没有再说什么。

蒲席裹尸这种事对于安来说似乎早已驾轻就熟,他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把由僮和鱼妇的尸体捆扎好,扛到了门外的牛车上。

此刻,曲阜城的天才蒙蒙亮,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低洼处的几户人家已经打开了门,有妇人正一点点地往外清扫院里的积水。

于安驾着牛车,我低着头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你和无恤——”

“你和四儿——”

我尴尬地笑道:“昨晚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呃,我不该去打搅你们的,我和无恤只是闹了些小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门口听见你哭了,在你和四儿说话的时候。”

“我哭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摇头讪笑道,“我和无恤有些旧日的恩怨,以前一直压在心里不想去提,现在揭开来了倒也好,一口气说清楚,省得以后疑神疑鬼。你不用替我们操心,我们过两天就好了。你呢?你和四儿怎么样了?”

于安看了我一眼,幽暗的眸子里有我看不清的情绪:“你放心,就像我当初说的,我一定会给她应有的名分。”

应有的名分?是妻,还是妾?

我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下的场景实在不适合讨论男女婚嫁之事。也许,等我们回了晋国,我可以找个更好的机会和他谈谈四儿的婚事。

牛车沿着城中大道缓缓地走了约莫三刻钟后来到了西城门前,原本我一直在担心要如何同守城的士兵解释身后两具尸体的来历,谁料,守城的人压根儿连问都没问就放我们出城了。

“他们为什么不查不问,就让我们把尸体运出城了?”行在城外的黄泥小道上,我低声问于安。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荒年,也许每天早上都会有人往城外的坟地运尸吧!有空儿查问我们,他们倒不如闭上眼多打几个瞌睡。”于安轻喝一声在牛背上加了一鞭,“阿拾,昨晚我听你和四儿提起了瑶女,你们说的可是赵家伺候赵孟礼的那个小女奴?”

“赵孟礼?不,瑶女是智氏送给秦公子利,公子利又转送给伍封的一个乐伎。”

“那我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遥远的东方,在无数层峦叠嶂的山峰后面升起了一轮火红的旭日,于安望着那一团红雾,徐徐道:“十六年前,瑶女还是随侍赵孟礼的小奴,范氏、中行氏被四卿逐出晋国后,她才和一群女乐一起被送进了智府。无恤少时救过她一次,算起来,她与我们几个也算是旧识。”

“你和尹铎也认识她?”

“你既然已经去过晋阳,一定已经听说了我与尹铎、无恤的旧事。”

“嗯,今春晋阳地动,我以神子之名与无恤同往晋阳,在晋阳的时候结交了尹铎。尹铎为官恪尽职守,最晚到今年冬天,晋阳城的房子就都会重新盖起来。有空儿你可以带四儿一起回去看看,你父亲当年真的——”

“阿拾……”于安面色一沉,打断了我的话,“你既知道我的身世,自然也知道我父亲是被逼自杀的。”

“我知道。”董安于是赵鞅的左膀右臂,他在六卿之乱中展现的才华让他成为智氏一族的眼中钉,所以内乱一结束,身为赵氏盟友的智氏就突然发难逼死了他。

“那你可知,他死后曾被人吊在自己督造的城楼上,曝尸足足半月?他用自己的命,救了赵氏一族的命,自己的家人却一个个地被人埋进了黄土。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机会回晋阳,可那个地方,我永远都不想再踏足。”于安扬鞭狠狠地抽了一记牛背,他映满朝霞的脸上,寒霜立现。

十六年了,当年的六卿之乱因赵鞅杀了一个赵午而起,却因死了一个董安于而尘埃落定。无论是当初提醒赵鞅屯兵提防二卿,还是最后一人独担了“始祸者死”的罪名,董安于的的确确救了赵鞅,救了赵氏。可对于安来说,对于董氏遗孤董舒来说,那段风云变幻的往事里却有他最不愿记起的痛苦回忆。

自天枢一别后,我眼前的人变得越发沉郁了。这些日子里,他又替天枢杀了多少人?那些死在他剑下的怨灵是不是还死死地缠在他身上,让他时刻不得快乐?他是这样一个男人,四儿是那样一个女人。虽说,她爱他入骨,可我真的放心把单纯善良的四儿交给这个谜团重重的男人吗?

我低头不语,于安拿鞭子又重重抽了一记牛背。两具尸体、两个活人,老牛长“哞”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泗水边走去。

出了郭郛,穿过良田,当牛车经过路边一株已经落了花、生了满枝绿叶的桃树时,于安突然转过头来:“既然你和无恤是今年春天去的晋阳,他可带你见过城外汾水边的情人桃?”

“情人桃?”

“晋阳城外的汾水边有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粉、白两色的桃花。城里的少年都管它叫‘情人桃’,但凡有了喜欢的姑娘,总会想方设法带心爱的姑娘到树下相会。我以为,无恤一定会带你去。”

“那棵桃树,我见过。”那一日,我们坐船离开晋阳,小九正是站在汾水边的一棵双色桃树下用他亲手编制的花环送别了四儿。情人桃下,送别情人。只可惜,少年有情,少女却已经心有所属、身有所归了。

“无恤就是在那棵‘情人桃’下救了瑶女?”

“无恤告诉你了?”

“是瑶女自己告诉我的,只是她故意将汾水说成了浍水,将赵氏说成了智氏。”

“瑶女遇见无恤那年还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赵孟礼手下的一群武士喝醉了酒打上了她的主意。若不是无恤出手阻挠,她恐怕……”于安一敛双眸合上了嘴。

一个如花少女、一群如狼狂徒,结果是什么,他不说我也明白。可遇上他,是幸还是不幸,却只有瑶女自己明白了。

“以一抵众,也难为他了。”

“是啊,那时候的赵无恤,可不是现在的赵无恤。你真该见见他鼻青脸肿、两手脱臼还死咬着别人耳朵不放的样子,真正是个养马的疯子。”于安忆起当年旧事,嘴角不由得一弯。

“你们都叫他疯子,我却从没见过他发疯的样子……”我望着茫茫四野,叹息道。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发疯。他那么不要命地去救瑶女,也许只是因为那五个男人也同样侮辱过他的母亲吧。”于安轻拉缰绳将牛车赶上了一条小道。

他母亲?!那五个男人……我心中一惊,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无恤极少同我提起他的母亲,每次我问起他的过去,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有点儿苦。可这样的羞辱……

“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见过?”我问于安。

“没有,但听那几个男人说,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听那几个男人说……”我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

“阿拾,你不用替他生气。如今连赵孟礼都已经死了,以无恤如今的手段,那五个人恐怕早就连灰都不剩了吧!”于安把牛车赶到一棵槐树下,一提下摆跳了下去:“到了,就是这里了!”

这是鲁都城外一处开阔的野地,因为临着泗水转弯的地方,略有些风景,便被人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坟丘。那些高低错落的坟丘散落在蔓生的野草丛中,不知悲伤的野荼在它们身上落了家,凌乱地开出了一丛丛黄色的小花。风一过,野荼白绒球似的种子便随风四散,一团团、一群群,在河风中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的长眠地,奔赴各自遥远的命运。

于安在一棵老槐树下择了一块空地,拿起铲子,铲出了一抔黄土。

饱浸了雨水的泥土重重地落在我脚边,溅起一片泥水。我默默地在一旁站着,站在飞絮如雪的野地里看着脚边的土坑越变越大、越变越深。

于安刚刚为什么会提起赵孟礼之死,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阿拾,赵孟礼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于安站在土坑之中甩出一铲湿泥,抬头问我。

我点头道:“听说,是赴任平邑邑宰的途中,马儿发狂,坠崖死了。”

“此事可与无恤有关?”于安在青铜铲上用力踩了一脚,撬起一大方黄泥。

“赵孟礼赴任之时,我与无恤远在晋阳,他的死讯我们也是回了新绛之后才知道的。”我心中虽惊,但话语间却不敢显露声色。于安与无恤虽说年幼相识,但毕竟多年未见,弑兄之事无恤定不愿让他知道。

“无恤以前养过马,所以,我以为是他在拉车的马身上动了手脚。”于安用铜铲将坑底拨平,随后轻轻一跃跳了上来。

“我不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无恤即便与赵孟礼不合,也绝不会做出弑兄的事来。他和赵家大子之间还夹着一个伯鲁,他不会做出让伯鲁为难的事。”

“是嘛!他在你心里竟是个尊兄爱弟的人?”于安看了我一眼,转身朝牛车上的尸体走去。

“你今日让我陪你出府埋尸,不是怜惜我与由僮、鱼妇相识一场,你是有话要告诉我,对吗?”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于安一把扛起鱼妇的尸身,大踏步走到我面前,将尸体往地上一放,起身看着我道:“是,我不是个善用心机的人,在你面前也耍不了什么手段。我今天带你出府,的确是有话想同你说。”

“你要说什么?”

“离开无恤,不要和他回晋国!”于安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我愕然。

“今晚就走,离开他,不要和他回晋国了!”于安往前迈了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在他伤害到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

“为什么?”我抬眼看向于安的眼睛,我想把手抽出来,他却越发用力地攥住了我。

“你和四儿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费尽口舌让我不要责怪他,另一个却又莫名其妙地催我离开他。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我用力掰开于安的手指,硬生生把手抽了出来,“我不会走,我为什么要走?”

“阿拾——”

“好,你让我离开他,你总要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吧!因为他害死了瑶女?因为他杀了由僮?”

于安摇头,他紧抿着唇,只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看着我。我讨厌他这副欲言又止、纠结痛苦的模样。他的沉默只会让我变得更加焦躁,他的迟疑只会让我对他将要说的话产生更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今天同我说起晋阳,说起‘情人桃’,说起无恤以前的事,不就是想让我听一回你的理由吗?我现在在听啊,告诉我你的理由啊!”

于安撇开头,他望着那头拉车的老牛,蹙眉道:“无恤当年为了接近伯鲁,给伯鲁的马喂过毒蘑菇。”

“不,尹铎告诉我,是赵孟礼派人给伯鲁的马喂了毒蘑菇,是无恤拼死拉住疯马,才救了伯鲁。”

“赵孟礼的确想杀伯鲁,但毒蘑菇却是无恤喂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当年你为什么不说?”

“无恤是我的朋友,伯鲁也没有出事。”

“可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告诉我,他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离开他?”我冷笑一声,撇下于安转身走到槐树下。

“如果我说是,你会离开吗?”于安紧随而上,一手按在槐树的树干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不会。”我看着他郑重回道。

“他差点儿杀了伯鲁。”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他得罪了赵孟礼,赵家除了卿相就只有伯鲁能够保护他。如果他不能接近伯鲁,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角落。饿死、打死、烧死、毒死,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小马奴是怎么死的。赵家的人不会知道他是卿相的儿子。他们会把他的尸体像垃圾一样随意丢掉。也许,我这样说对不起伯鲁,但如果我是无恤,我也会这么做。他一个孩子却生生拉住了一匹疯马,他拼上的是自己的命。也许他是利用了伯鲁,但以后那么多年,他不也一直尽职尽忠地保护着伯鲁吗?于安,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那我不会离开。”

他只是为了活下来才这样做的,我不能因为他想要活着就指责他。

“阿拾,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从一个奴隶变成赵世子,这是难如登天的事,可他赵无恤做到了,或者说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在齐国开设商铺,他刻意结交各国权贵,他身边有一批誓死效忠他的武士。阿拾,从他给伯鲁的马喂下毒蘑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于安的话似一道闪电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口,我仿佛听到胸膛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就如同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纹。

他与张孟谈互换身份周游列国,他是伯鲁的侍卫却在齐国有五处置业,他认识齐大夫高僚,他与楚国公孙称兄道弟,他有一批像阿鱼这样誓死效忠的武士……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争世子之位的?!他杀了赵孟礼,逼死赵季廷,是因为他们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如果有一日他羽翼丰满,伯鲁却没有主动请辞,那他也会杀了伯鲁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手心发凉,后颈却沁出了冰凉的汗水。

于安见我发愣,于是又道:“现在无恤离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不会为了你停在这一步的。这次回到晋国后,赵家会发生很多事情。你在无恤身上陷得越深,你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大。走吧!在他舍弃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于安叹息着搭住了我的肩,我看着他的眼睛,怔怔地问道:“最后一步?他要走的最后一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于安是个异常沉静的人,他平日里说话一直平平淡淡,仿佛所有激动的情绪全都被他自己困住了。可今天,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紧蹙着眉头凝视着我,乌黑的瞳仁里俨然燃烧着两簇无法遏制的怒火:“阿拾,你想他娶你吗?你想做他的侍妾吗?他赵无恤到底能给你什么?!你到底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你一路没名没分地和他同吃同住,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于安目光一凝,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树叶夹杂着昨夜未干的雨滴,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气愤,但我可以肯定晋国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晋国送来的信函里还写了别的事,对吗?无恤和你都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对吗?”

“无恤不让我告诉你。”于安懊丧道。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于安转身走到土坑旁,又拾起了地上的铜铲:“赵家的伯嬴被代国国君看中,不久就要嫁到代国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可你知道个中的缘由吗?”

我摇头。伯嬴是喜欢伍封的,如果她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会嫁去代国。秦国迎亲的队伍都已经到了秦晋边界,赵家这时候悔婚,只能说明赵氏与代国结亲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让他们宁愿冒险得罪秦人。

“代国历来盛产良驹,赵氏与代国联姻,是为了获取更多的马匹以增加战车的数量,好应对接下来的战役?”

“这是其一。”于安俯身抱起鱼妇的尸体,放入了土坑之中。

“还有其二?”

“北。”

“北……北方?”

于安点了点头,看着我徐徐道:“晋阳城在北,所以我父亲穷其一生都在修筑晋阳城;代国在北,所以卿相把长女嫁到代国为后。赵氏封地在北,东、西、南三面已无可拓之地,赵氏将来要想在智氏手下存生,就必须往北拓地。”

“可这与我和无恤又有什么关系?”

“狄在北,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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