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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中心养养


五音死了,黑子证实了史墨的话。

这两年里,五音掌管下的天枢出了不少纰漏,坏了好几桩晋国的大事。我和无恤在齐国被陈氏苦苦追杀,一部分原因也是身边的暗卫里出了陈氏的奸细。所以,赵鞅很早就怀疑天枢里有人出了问题,但不确定究竟是谁。

五音入绛后,赵鞅一直没有见她。前日里终于提她来见,两个人关着门待了半个多时辰。开门时,五音面带微笑坐在赵鞅对面。众人都以为,这女人投陈叛赵之事会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赵鞅竟下令命人在五音脚上捆上巨石,将她沉入城外浍水。处死她之前,甚至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当年,她摆渡送他过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总也是一见倾心过的。否则,他也不会把她带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枢。如今,说杀了,便杀了,不查线索,不问凭证,甚至连我这个举报之人都没有召去质询就定了她的死罪。难道,这就是男人的恩爱与恩情吗?

我疑惑,彷徨,却没有人给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赵府替赵鞅训练府兵,于安来信说自己七月回绛。于是,我什么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帮史墨修书,午后去四儿家里逗小石子玩。

史墨骗了我,可他还是我的师父。因为,离开无恤是我当年的选择;不要我,是无恤如今的选择。史墨在我们中间点了一把火,把火烧得烈焰冲天,尸骨无存的,终究是我们自己。

太史府、四儿家、竹林,我每日在城里城外来来往往,可两个人,一座城,却再也没有遇见。

新绛城的天气慢慢变热了,转眼就到了六月,院中两株木槿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修长的枝条上长满了翠绿色的大叶,花骨朵儿从绿叶之中冒出来,似乎随时都会开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这一日,我拿着小铲正给花泥松土,不经意间却发现枯叶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着一柄梳篦——这是我的梳篦,我在浍水边时交给五音的梳篦。

我抬起头,初夏日的天空极蓝,远处的河水中,一叶木兰小舟在水光中载浮载沉,有渔女立在船头,撑竿轻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新入府的乐伎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生下了一个男婴。那男婴出生时,据说双脚先出母腹,折腾了整整一宿才勉强生下来,可惜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赵府里没人来请史墨,也没人托我去给那孩子唱祝歌。一个月后,原本该是无恤大子的男婴被过继给了赵氏的一户族亲,叫人抱着远远带离了新绛城。

赵世子三年无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又送走了。新绛城中,一时谣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离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赵府的黑子也要凑一凑热闹,特意跑来竹林告诉我,说那男婴其实是个遗腹子,他的父亲是无恤出征卫国时的副将,因在帝丘之战中为护无恤惨死,所以无恤要抚养他的遗孤,可赵鞅不愿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无恤身边,故而让人送走了。

各家传言是真是假只有无恤一人知道,可无恤在府门口见到我的第二日就带着阿鱼去了楚国。

“陈盘使楚,齐楚将盟,速寻白公,分威散众。”我让黑子带的话,他原封不动地带到了。只是我没想到,无恤居然会亲自去找白公胜。齐国想要拉拢楚国夹攻晋国,晋人若要破坏他们的结盟,就必须在楚国弄出些“动静”,好叫年轻的楚王无心理会齐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胜——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儿子,他在吴楚边境蛰伏多年,厉兵秣马,广纳贤士,是簇绝佳的“火苗”。若无恤能将他点着,那么楚国大地上势必要烧起一场弥天大火。到那时,齐楚联盟自然不攻而破。

晋国到楚国,山高水远,无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转道再去巢邑见白公胜,一来一回,怕是到岁末都未必能赶回来。

赵鞅的病在医尘的调理下渐渐好了起来,朝政大事处理起来也已得心应手。智氏那边失望是必然的,但也无可奈何。时刻准备着接任正卿之位的智瑶因此懊丧不已,不到七日就一连虐杀了府中的九个小婢来撒气。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长生的碧眸女婴,而有可能生下这样的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我在从晋国到齐国的路上来了初潮,现在已经可以像四儿一样孕育一个孩子了。这两个月,我私下联络了天枢安排在智府的几颗暗子,想要探查药人的线索。智瑶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隔三岔五就要召我入府。我每次迈进那扇府门,都担心自己再也走不出来。

不管智瑶和我聊些什么,我总觉得他一翻脸就会把我关进一间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象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愿生的孩子。一个不行,再生第二个;第二个不行,再生第三个……这样的念头几乎让我崩溃。我已经没了无恤,没了无邪,如果我消失了,还会有谁不顾一切地来找我。

这一日,智府又派人来传我,传话的人一踏进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只新碗。

史墨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我的师父是个年近七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剑影里的高手,他不会拳脚,不会舞剑,可他是史墨。

之后,史墨不知对智瑶使了什么手段,智瑶竟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召我入府,暗地里跟踪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我欣喜不已,干脆收拾包袱搬进了竹屋。

“小徒,为师老了,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

史墨张开他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可他依旧想要我离开晋国,飞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个七旬老人的软磨硬泡,其烦人程度堪比一千只吵闹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师父,我每次只能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师父,我在等鲁国来的一封信,只要信到了,我办完自己的事就会乖乖回云梦泽去,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于安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屋里屋外暑气蒸腾,热浪滚滚,人最好躺着都别动,一动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儿不怕热,知道于安今天兴许会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给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小董石被四儿养得肉乎乎的,还烫人。他往我怀里一钻,我就跟大夏天抱了个火炉似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一个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没干过。我想反正衣服已经湿了,倒不如干脆泡到水里去。

正午一过,我提了个木桶,抱着董石去了浍水边,把孩子脱光往桶里一放,自己也跟着下了水。小家伙站在木桶里摇摇晃晃,溅上一点儿水,笑得都快疯了。“小阿娘,多一点儿——小阿娘,多一点儿——”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着大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我敢肯定,此时坐在竹屋里闭目养神的史墨一定也听见了。

“阿拾——石子——你们给我上来!”

四儿来的时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兴,她在岸上叫了好几声,我们一声都没听见。等听见的时候,四儿已经很生气了。

“他才多大,你就带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里泡着不出来?!”

“这么热的天,冻不着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兴!”我推着木桶往河岸边游,一边游一边问,“于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没接到?”

“在太史屋里呢。”四儿步入水中去抱桶里的董石,小家伙还没玩够,扒住桶沿哇哇乱叫。我正担心局面无法收拾,小家伙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实了。

“于安有说这次为什么回来吗?这么热的天,亏他还从风陵渡一路跑到新绛来,天枢山里头肯定比咱们这里凉快。”我爬上岸,低头去拧身上的湿衣,才拧干两只袖筒,一抬头,发现于安不知何时已站在四儿身后,旁边是扮作男装的阿羊。我赶忙披上岸边的长袍,嗔怪道:“走路这样没声音,要吓死人吗?幸亏我刚才没说你什么坏话。”

“四儿说你这次回来病了很久。”于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脚边的木桶。

“路上累的,现在都好了。你这时候回来要做什么?天枢那里谁在管着?”

“天枢已交给祁勇代理,卿相说我此番助无恤伐卫有功,特地让司功记了一笔,赏了城西一座府第,又另请国君授我城中公职,负责协助亚旅警卫都城。”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儿的手大笑,可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那你这府名……”董安于当年的罪名是乱国,即便赵鞅现在有心提拔董安于的儿子,董氏之名恐怕依旧不能公开。

“卿相的意思是让太史在姓氏册上给我新编一个姓氏,但我觉得此事无须这样麻烦,既然我父亲的神位摆在赵氏宗庙之内,那我也就入了赵氏小宗,以赵为氏,以嬴为姓吧!”

“嗯,这样也好。你别急,再等些年月,总还是有机会的。”

“嗯,总会有机会的。现在让卿相高兴就好。”于安伸手从四儿怀里抱过董石,小孩子刚刚还在水里玩得欢腾,一上岸往他娘身上一趴,这会儿都已经睡迷糊了。可迷糊归迷糊,一被于安抱到手上,两只嫩嫩的小胳膊一下就紧紧搂住了自己阿爹的脖子。

晋侯赏给于安的屋子是处旧宅,据说以前是范吉射在新绛城里的一处产业,里面屋子旧了些,庭院也荒废了,但胜在前堂、后室布局精妙,房间也多。

赵鞅的意思是让城中掌管修筑的圬人先修整完毕了,再让于安一家搬进去。可于安却问圬人要了十个工匠,说要自己亲自整修。这么热的天,谁乐意在外头晒日头监工?所以于安一提议,圬人立马就答应了,还另外多给了两名工匠。

四儿因为每天要给于安和工匠们准备两顿饭食,所以一大早就会把董石送到我这里来,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孩子摔了,别让孩子玩水,要记得喂他吃饭,记得午后哄他睡觉。

他们家的宅子修了两个月,我就当了两个月的阿娘。这辛苦滋味,还不如当初顶日头去给他们家后院割草。不过辛苦归辛苦,有董石在,我几乎每天都能笑上几次,史墨亦如是。

两个月后,四儿和于安的新家总算修好了。新瓦白墙、红漆的梁柱、齐锦绣的垂幔,赵鞅派人送来了一应家具,我出钱让人在他们后院栽了一院子的杏树、桃树、榛树,还亲手搭了一个种匏瓜的竹木架子。以后,四儿再不用上街买瓜吃了,我的桃花酿也有了着落。

日子如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了,浍水边黄叶落尽,转眼寒冬已至。

这大半年,晋国政局平稳,齐国、楚国、卫国却都闹翻了天。

在齐国,虽然陈恒新立了公子吕骜为国君,但公子骜显然不太信任这个谋杀了自己哥哥的“功臣”,所以陈恒虽仍在朝为相,但暗地里却被齐侯和高、国两氏夺了不少权力。

楚国,巢邑大夫白公胜率领的军队以向楚王敬献战利品为由,披甲入城,一举囚禁了楚王熊章,杀了令尹子西、司马子期,自立为楚王。齐楚两国盟约,随之告破。

卫国,赵鞅扶持了蒯聩为君,但蒯聩因流落晋国多年,极度怨恨曾经背叛他的卫国诸大夫,所以一坐上国君的宝座,就开始以各种借口诛杀异己。卫国朝堂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三国的乱局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晋国的影子,晋国看似平静的背后,也一定暗藏着他国的杀机。明争暗斗的天下仿佛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所有陷在棋局里的人都能听到弓臂不堪重负发出的呻吟声。

弓弦崩,天下乱。这最后崩响弓弦的人,会是谁?

新绛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无恤回来了。这比我预期的要早很多。

那一日清晨下了一场小雪,雪片儿很大,但极疏朗,一片片羽毛般浮在静空里。无恤和阿鱼骑着马从西门飞驰而入,停在赵府门外。捧匜的小仆、拿干布的婢子、帮忙整理衣冠的侍妾,还有他双目含情的嫡妻,一时全都拥了出来。拭脸,洗手,拍雪,热闹的场景一如我当年第一次踏进赵府的那夜,只是场景里的人已经不同了。

我默默转身离去,断了一只手的阿鱼突然挡在了我面前。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他惊喜地大叫。

“阿鱼兄弟,别来无恙。”我微笑着掀开竹笠上覆面的青纱。

“姑娘这几年去了哪里?可叫主人一通好找啊!快,快,主人就在那边,我带姑娘去!”阿鱼拉住我,边拉边回头冲无恤嚷:“主人,你快看——是姑娘回来了!”他话音未落,府门口的人已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急忙转头放下了竹笠上的青纱。

“你还没走?”无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身旁的女人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默默摇头。

他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那劳烦姑娘下次要走的时候务必告诉赵某一声,赵某不是薄情寡信之人,这一次,必会备酒为姑娘好好送行。”

他话中讥讽之意明显,可我没资格介意,当初受史墨所骗一声不吭地迷晕他,抛下他,的确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艰难开口,声音低哑难听。

“对不起?姑娘何曾对不起赵某?与姑娘这样的美人春宵一度还不用付夜合之资,实是赵某得了便宜才对。”无恤冷着脸看着我,紧绷的面容上看不出是气愤还是嫌恶,但他身后之人的脸上已悉数露出鄙夷之色。

“那一夜,于你是夜合,于我却不同。落星湖畔,此生此世仅此一夜。你若真想忘了,就忘了吧,我一人记得就好……”

我退后,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竹笠下的一片青纱。

我愕然抬头,他却又突然收了手。

“你走吧。”无恤紧闭双唇,沉默转身。

松林许嫁,湖畔成婚,我们轰轰烈烈爱了一场,到最后竟还是走到了这样的穷途。

“赵世子如今一切安好,小女之心甚喜。来日离晋,定来相告世子,求世子赠酒话别,以祭旧日种种。告辞。”我冲台阶上的背影亭亭一礼,转身大步离去。幸好,幸好今日戴了这竹笠,否则泪流满面说这几句话,怕是要笑杀旁人了。

之后的几日,新绛城的市集上、酒肆里,人们传得最热闹的就是赵家世子妇如何鞭打教坊女乐的事。

无恤那日话中将我比作出卖身体的教坊女,那狄女就真的跑到教坊去找“我”了。

一个北方狄族的公主,一根长鞭挥得嗡嗡作响,新绛城教坊里几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乐伎都平白挨了她几十道鞭抽,直被抽得衣衫尽碎,皮开肉绽。

四儿告诉我时,一脸担忧。她至今仍担心,我哪天想不开会突然跑到赵府去给无恤做侍妾。她说这样的主母太厉害,我伺候不起。我若入赵府为妾,怕是三天两头要挨一顿鞭抽,能不能熬过半月都未可知。

四儿莫名其妙的担忧让我哭笑不得。我只能抱着她告诉她,除非岐山崩裂,三川倒流,否则我不会嫁他赵无恤为妾。再说,他与我盟誓在前,若真要算起来,我才是他赵无恤的嫡妻,那脾气火暴的狄女只能算个侍妾。

四儿点点头,这才担心起了自己。

她问我,她是不是该帮于安纳了阿羊为妾,她早看出来日日跟在于安身旁的少年人,其实是个娇美的少女,并且心慕自己的夫郎,亦如当初的自己。

我听完四儿的话,当下屈指在她脑门上重重一叩:“纳个鬼啊!于安没说,阿羊没说,你瞎操什么心!赶紧再给于安生两个孩子,让他一辈子别纳妾!”

我吼完这句话的时候,于安推开了房门。

背后说人是非,被抓了个正着,我羞得满脸通红。

于安看了我一眼,走过来捏了四儿的手,柔声道:“我董舒此生,有你四儿一人足矣,纳妾之事永别再提了。”

十年,她等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四儿没哭,我在一旁倒是感动得眼眶发酸,只得捂着嘴默默溜出房门。

房门外,一身劲服的阿羊亦满眼是泪。

周王四十年,鲁国和齐国在端木赐的周旋下重归于好。鲁国派使臣使齐,齐国归还了原本属于鲁国的成邑,齐鲁结盟近在眼前。

面对这样的局面,晋侯和赵鞅都坐不住了。晋、宋、卫三国结盟迫在眉睫,晋侯甚至有心再让赵鞅出兵郑国,使郑也屈服于晋。

可结盟之事,哪有这么简单?宋国自恃是商朝遗民,又是公侯之国,国虽小,却未必愿意抛下身段公开结盟;卫国容易些,毕竟卫君蒯聩受了赵鞅多年恩惠,理应报答。所以,周王四十一年冬,赵鞅以邮良为使到卫国与蒯聩商议结盟之事,让世子赵无恤和太史墨一起去宋国“拜访”宋公与宋太史子韦。

命令下来的时候,我当下傻了眼。史墨年老,隆冬出行,别说走到宋都商丘,走不走得到宋国边境都是问题。赵鞅这道命令,莫非是要让史墨去送死?

史墨听了命令,亦是忧心忡忡。不过他担心的是——他的女徒要与赵无恤“同车同行”去宋国了。

等到吃晚食的时候,宫里的第二道命令就传到了竹屋,大意是太史墨年迈,国君体谅其辛劳,改由其弟子子黯代师访宋,与赵世子无恤同行。

这一餐,我吃得食不知味。

十月,在新绛城家家户户都为了岁末祭祖之礼忙碌时,我却要跟着弃我如敝屣的“夫郎”一同出访宋国去了。

出行前,我收拾了包袱坐在无恤屋外的台阶上等他。他的嫡妻在屋里替他穿衣戴冠,套袜穿鞋。一个把鞭子舞得虎虎生风的女人哀哀戚戚地在屋里哭成了个泪人。楚国一去大半年,如今夫君刚回来又要离晋往宋,也难怪她心里舍不得,哭得这样伤心。可屋里那人曾经也是我的夫郎,我的泪又要往哪里咽。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在北风里抱膝等着。

一旁的阿鱼冻得受不住了,站起身来要去叫门,可一听到门里面的女人哭得凶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门啊!再拖下去,里面孩子都生出来了!”

我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道:“你不敲,干吗让我敲?别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听见了,平白抽我一顿鞭子。”

“姑娘能怕她?再说,这里面不是有两个人嘛,一个要打你,另一个可不就心疼给拦着了?”

“你家主人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讨这个没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梅树下。这梅树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缀着点点深红色的花蕾,孤独桀骜,比起秦国那片梅花香雪海,更显疏朗风骨。

我在这里赏梅,阿鱼依旧在屋檐下呵气跺脚。我是心寒,所以感觉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冻坏了。我轻叹一声,低头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自己的陶埙,想也没想,一吹出来便是当年烛椟醉卧马背、去国离乡时哼的那首小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曲哀歌还未吹到最后,身后的房门已大开。

无恤站在门内,墨冠束发,青衣裹身,整个人阴沉着一张脸,只腰间那条绛紫色的绣云纹玉带钩腰带还略有些颜色。

我看着他虚行一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阿鱼拿手搓着脸急忙跟了上来,浑然忘了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才是他的主人。

天寒地冻,三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无恤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阿鱼舔了舔嘴巴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车外车夫一声吆喝,两匹黑骏在寒风中撒开了劲蹄。

此时未及隆冬,河水尚未结冰,因而我们计划坐马车从新绛到少水渡口,到渡口再转水路,沿少水南下,再入丹水往东,直达商丘。

从新绛到少水渡口,行车至少需要十日。我此番出发前早就料到与无恤同车会是这样尴尬的局面,于是早早地给自己准备好了打发时间的东西——一把匕首、一捆竹条。行车一日编一个竹篮,晚上到了驿站再把篮子送给驿站的管事,这样入睡前就能让驿站里的人给我多送一盆热水泡泡脚。

这一日,又是一路安静。我照例拿出了削竹条的匕首,可等我俯身去抽竹条时,无恤却一脚踩在了竹条上:“你就没其他事情可以做吗?阿鱼,把你的包袱给她,让她给你把破衣服都补了!”

阿鱼这几天实在憋坏了,我和无恤路上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所以,每天一到驿站就找人喝酒博戏,别人都去睡了,他又一个人在大堂里练刀法。这样一来,白天只要一上车,他就可以直接睡死。无恤这会儿喊他,他早就已经睡昏了。

“他睡着了。”我径自从无恤脚下抽出一根竹条。

无恤铁青着一张脸,猛地出拳直攻阿鱼的胸口。

阿鱼于睡梦中大喝一声,哗地一下抽出手边的弯刀,刀光一亮,险些没割破头顶的篷幔。“有刺客!”他双目圆瞪,提刀就想往车外冲。

“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让她给你补了。”无恤扯住他,丢下一句让阿鱼目瞪口呆的话自己闭目睡了。

我轻叹一声朝阿鱼伸出手,阿鱼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把坐在身子底下的包袱递给了我:“姑娘,主人什么意思啊?”

“没事,你继续睡吧。等到了渡口,咱们雇两艘船,到时候你想说话就说话,不用天天日夜颠倒着睡。”

“唉,谢姑娘!”阿鱼大松了一口气,一副苦难终于熬到头的模样。

我从佩囊里取出针线,就着车幔里透进来的天光,细细地检查起阿鱼的衣服。

天寒地冻,马车颠簸,缝衣与编篮到底是不同的。补了一件里衣、一件长袍,再想给长袍的袖口滚一圈光滑的缘边时,马车恰好经过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手里的长针一失手狠狠扎进了指尖,豆大的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

“让你补,你就补吗?女红差,眼神也差。”无恤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这会儿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扯过我膝上的长袍远远地丢开。

女红差?眼神差?恩爱在时,处处都是好的;恩爱不在了,便处处都叫人厌烦了吗?

我俯下身子捡起被丢弃的衣服,一抬头,无恤腰间那条绛紫色绣双云纹的腰带就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我眼中。

旧不如新,这新人绣的腰带才是顶好的吧。

我转过头,无声地捏住了流血的指尖。

无恤顺着我的视线摸到自己腰间的锦带,眉头一皱,再没有开口。

午后,车外下起了小雨,马车在一片阴雨之中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

没有竹篮可以送礼就不好意思讨那临睡前的一盆热水。是夜,我脱了鞋,吹灯正欲睡觉,阿鱼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姑娘,我给你烧了罐热水。”他拎着一只麻绳穿耳的陶罐进了屋,“姑娘每回睡前总会多要一盆热水,这是要喝啊,还是洗脸啊?洗澡可是不够的。”

“你让管事烧的?”我趿鞋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盆放在地上。

“管事早睡了,是我自己劈柴烧的。”阿鱼把水倒进陶盆,我这才发现他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连眉毛上都还沾着木屑。劈柴,烧水,他如今可只有一只手。

“你先洗把脸吧!我就是想睡前泡泡脚,这两年在外头惹下的毛病,天一冷,晚上不热脚,第二天站久了坐久了,腿就痛。你抹了脸,我再拿来泡脚,刚刚好。”

“别,别,别!阿鱼脸脏,还是姑娘先泡脚,泡完了,我洗脸。”

用泡脚水洗脸?我看着氤氲水汽中阿鱼一张极认真的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阿鱼挠挠头,摸摸脸也笑了。

“姑娘,你和主人到底怎么了?你那会儿在鲁国怎么说走就走了?”阿鱼用我分给他的半罐水洗了脸,又抹了把脖颈。

“我当年错信了一句话,以为……”我脱了帛袜把脚泡进热水,一抬头见阿鱼一脸好奇地盯着我,就又闭上了嘴。

“以为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赵鞅当初是生了病,病势已起,将不将死谁又说得准。我与无恤如今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史墨拖进这桩旧事,“阿鱼,你今晚早些睡,明天午后我们就该到渡口了。到渡口后,还要雇船,买粮食,你千万要养足精神。”

“知道了!姑娘也早点儿睡。”阿鱼替我倒了水,关门退了出去。

我暖了脚,整个身子也就暖了,于是熄灯上床,安安稳稳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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