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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缟衣素巾


无恤秘密计划着我离晋赴楚的事,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小秘密,依旧做着每日该做的那些事。这一日午后,我与四儿服侍完病中的赵鞅,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吃一顿“早食”。

“阿拾,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可你总不能天天作践自己的身体,多少再吃一点儿吧!”四儿蹙着眉头盛了一大勺的肉糜浇在我的黍泥上。

我看着冒着肥腻油花的黍团,喉间一阵痉挛,急忙将陶碗推到四儿手边:“我饱了,你吃吧。”自孕后,我每餐都吃得很少,鱼腥肥腻之物更是碰也不碰。无恤为此担忧,总是想方设法偷偷给我添食。可一个多月下来,我没有发胖,脸色还一天比一天难看。四儿以为我不思饭食是为情所伤,终日忧心忡忡。可智瑶的耳目无处不在,我即便知道四儿担忧,也只能对她隐瞒实情。

“一碗粟羹、半碟菜碎,董石都吃不饱,你怎么能吃饱?来,再吃一口,这是野麋腹下肉,肥是肥了点儿,可是加了黄姜很香的。”四儿不理会我的推拒,径自用木勺剜了一大勺的黍泥喂到我嘴边。

我被野麋腥膻的气味熏得发晕,可不想四儿难过,只得硬着头皮一口吞下黍泥。四儿见我肯吃了,连忙将碗里的肉糜混着黍泥搅了搅,又剜了一大勺送上来。我看着那一坨白白黄黄的黍泥头皮直发麻,急忙推开她的手嚷道:“我今日是真饱了,你自己多吃点儿。”

“阿拾!”

“真饱了——”我拿走四儿手里的陶碗,转而握着她的手道,“我这些天老忘了问你,于安最近是不是又住进太子府了?”

“你都知道了?”说起于安,四儿总算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太子半个多月前派人接他入府,说是有要事找他商议。去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后来那边派人来取走了一箱他的衣物,他就一直住在太子府没回来。”

“如今国君重病,太子又格外器重他,他志气高,忙也不是坏事,你不用太担心。要不,今晚你也别回去了,我叫人把小石子接来,我可好久没见到他了。”

“别!”四儿一听忙摆手道,“男孩子长大了最爱闹,如今赵周不在,董石来了也没个玩伴,闹起来若吵到了卿相,可是大罪过。”

“你不在家,于安也不在家,总叫小石子一个人待着也不好。不如这几日你先回去陪孩子,这里我一个人也行的。”我想到董石瘪嘴委屈的模样,心里就万分歉疚,说到底还是我劳烦了他们一家人。

“说什么胡话呢!要是我走了,别说每日要给卿相煎三顿药,就是入睡前煮那一大桶浸浴的药汤就能活活累死你。瞧你这张黄蜡蜡的脸,你还嫌我不够担心吗?”四儿恼道。

“这不还有伯鲁帮忙嘛。”

“赵家大子也瘦得厉害啊……”四儿面色一黯,捏住我的手道,“阿拾,我真不懂咱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赵无恤那样待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家做那么多?卿相是死是活与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死了便死了,我陪你回秦国去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塌下来也好,这世上总还有一个地方能留咱们——”

四儿越说越大声,我连忙起身捂住了她的嘴:“你轻点儿声。”这夹室的小窗可不偏不倚正对着赵鞅的寝居呀。

四儿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手心冰凉的汗水似乎都渗进了我的手背。我知道,在她的眼中,无恤负了我。我这厢日渐憔悴,姮雅那里却因为得子终日欢声不断。四儿每日待在赵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必是苦闷至极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番说辞安抚四儿,四儿却忽然拿开我捂在她嘴上的手,望着两丈开外赵鞅的窗户道:“阿拾,你说卿相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赵鞅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即便我想上一天也不会有答案,因为它实在太过复杂,复杂到我宁愿放弃思考。

“我不知道。”

“呵,好和坏,你小时候分得可清了,现在倒说不明白了。”四儿转头看着我。

我苦笑一声道:“是啊,可见我们人都是越活越糊涂的。”

“糊涂了,就糊涂着过吧!”四儿对我扯了扯嘴角,挺胸道,“走吧,你去配药,我去煎药。今日早些忙完,你同我一起回家去,董石可想你了。”

“好。”

这一夜,我宿在四儿家中。董石原想拉我同睡,可现在他那双睡着了也不消停的脚我已经不敢领教了。我借口浅眠,喝完了四儿煮的甜汤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初秋时节,夜凉如水,院中半枯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只叫声悲凉的秋虫趁着夜色从石缝间钻出来,聚在我门外的台阶上咝咝叫个不停。若在从前,我定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可现在我肚子里住了一只小瞌睡虫,我将脑袋贴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睡着了。

夜半,腰间有些酸胀,拥着薄被翻了个身又觉得喉咙发干发痒,于是干脆坐起身,睁开眼打算找点儿水喝,却愕然发现屋里竟站着一个人。

“谁?”我高喝。

“我。”于安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我舒了一口气,将伏灵索塞进被窝。

“未到鸡鸣。四儿说你昨晚睡在这里,我就想来看看你。”于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窗外几缕青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衰冠、麻衣,他一身缟素。

“晋侯薨了?”我惊问。

“嗯,人定前闭眼了。”

“怎么走的?”晋侯的病虽说久无起色,但近来不曾听闻有恶变,怎么突然就死了?

“听侍奉的宫人说,是午后吃了几个糖团,夜里浓痰塞喉,一口气没上来就薨了。”于安捡起我放在床边的燧石,点亮了窗边的一豆烛火,“太子原还打算过两日召你和太史入宫为君上祈福祛病,现在祈福礼用不上了,你们要开始忙丧礼了。”

“你今晚是特意回来通知四儿布置府院的?”我披上外衣,趿鞋下榻。

“嗯。太史那里昨夜也已得了消息,天一亮,你也该入宫了。只是——卿相那里,你走得开吗?”于安借着火光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你是想问我卿相的病情?”

“嗯。上次南郊禘礼卿相看似痊愈,可这一个多月,你又日日召四儿入府,我多少还有些担虑。”

“四儿天天都待在卿相跟前,你怎么不问她?”

“你不让她同人谈论卿相的病情,她又怎么会告诉我?”于安替我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过饮了一口,冰凉的水润了干痒的喉咙,滑入腹中却凉得人一颤。

“阿拾,太子自今日起就要为先君守孝了。守孝之期不问国事,赵鞅和智瑶他总要选一人托国。卿相的病情,你就不要再瞒我了。”

“卿相的身体不管是好,是坏,他都还是晋国的正卿。新君要托国,自然不能越过正卿而择亚卿,这是礼法。新君若怕智瑶不悦,大可将葬礼前的诸般礼仪事务交于智瑶。智瑶这人向来喜出风头,接待各国来吊唁的公子王孙,他会喜欢的。”

“太子举棋不定,你倒是都安排妥当了。”

“那小巫敢问亚旅,这样的安排可合亚旅的心意?”我意味深长地望着于安。

于安眼神一闪,没有回应。我于是又道:“记得上次我见你在剑上缠孝布还是十二年前,你那时孤苦无依,落魄逃命,如今却要直登青云了。”

“你不替我高兴?”于安伸手抚上缠满麻布的剑柄。

“你不用做杀人的买卖,我自然替你高兴。可你和新君走得太近,将来万一行差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怕我步了我父亲的后尘?”

“他的事确可为鉴。”

“放心吧,我不是他,至少我不会死得那么窝囊。”

“于安,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叹息着放下水杯。

“我懂。倒是你,叫我不懂了。”于安欺身靠近,捏起了我垂在身侧的花结,那枚曾被无恤退回来的花结。

我心里发虚,一把将花结抽了回来捏在掌心:“我不会一直留在赵府。”

“你亲眼见到那晚的事,居然还会从秦国回来。我以前从未料想你竟是个如此卑微的女人。你若留在秦国,至少在我们眼里,在他赵无恤眼里,还是个有骨气的女人。”

“我一走了之,难道就高贵了?”

“起码像你。”

“不,你不懂我。你也不懂无恤。”我抬手按住自己的小腹。自我从楚国回到晋国,我的生活里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每一次的变故都曾叫我痛不欲生。可如今,只要他的心在,他与我的孩子在,我便永远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于安的视线落在我手上,他的眼睑微微发颤,僵硬的嘴唇张了好几次,才哑声道:“阿拾,我还是那句话,只愿将来的将来,你我都不要后悔如今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希望你也不会。”

暗红色的火光照着两张沉默倔强的脸,胶着的寂静里,一声鸡鸣结束了我们并不愉快的谈话。

四儿一夜未睡,她用满府举目可见的素白麻布宣告了一代国君的离世和期待已久的新君的诞生。赵、智两家如火如荼的争斗下,于安的急切叫我不安,但这份不安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的到来冲散了。

“巫士,鲁国来人了。”

太史府外,小童将我扶下马车。天方亮,史墨早已不在,整座太史府犹如一座空城。

“人呢?”我问小童。

“在前堂候着,说是从鲁都曲阜来的,来给巫士送东西。”小童小跑着跟上我的脚步。

“师父要我几时入宫?”

“按说现在就该入宫了,再晚也不能过了食时。”

“知道了,去给我备丧服,待会儿一起入宫。”

“唯。”小童得令匆匆离去。

晋侯昨夜暴毙,太史府里的人天未亮就都随史墨仓促入宫了。此时虽朝阳已升,但前堂东边墙上的一排窗户却依旧紧闭。没有人声,没有风声,这个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过寂静,寂静得让人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推开房门,入眼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昏暗的天光下,他抱着一只青布小包跪坐在莞席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我走到男人面前轻咳了两声,男人双肩一抖,抬起头来。他一定太久太久没有好好睡觉了,他困倦的面庞上,勉强撑起来的两片眼皮好似随时都会合上。

“请问足下是端木先生的信使吗?”我问。

昏昏沉沉的男人听到“端木”二字,猛地抬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你——是巫士子黯?”

“正是。”

男人打量着我,他充满审视的目光让这个苍白的清晨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端木赐给我回信了,我马上就能知道公输宁的下落,知道智府密室的位置,我就要见到阿藜了!

“信使辛劳,端木先生的信可否交给在下?”我盯着男人怀里的青布小包,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男人抱紧怀里的包袱,戒备道:“信是给巫士的,但巫士需先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先生但问无妨。”我连忙屈膝端坐。

“敢问巫士,端木先生随侍的小婢叫什么名?”男人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一边问。

“五月阳。”

“五月阳的外祖家在哪里?”

“甘渊渔村。”

“端木先生与巫士第一次见面——”

“在颜夫子家中,五月阳请我给颜夫子看病。不不不,在秦都城外的树林里,我替端木先生算了一回账。”端木赐定是怕回信落在他人手里才没有让邮驿的行夫来送信,他怕信使认错人,又故意备下那么多只有我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行事如此小心翼翼,越发让我急着想要看到回信,“足下若还有什么要问的,就赶紧问吧,小巫定如实回答。”

“没有了。”男人松了一口气,低头解开怀中小包,从里面掏出一卷竹简递给了我,“这是端木先生写给巫士的信,请巫士过目。”

“多谢!”我接过竹简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上面的木检泥封。

信是端木赐写的,他在信中写了许多孔夫子逝世后鲁国发生的事。他说,他想请我来年到曲阜与孔门诸子论学,又说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史墨编著的晋史《乘》。我将信从头到尾读了数遍,有关鲁国公输一族的事,他却只字未提。

“端木先生只托信使送这一卷信吗?可还有别的信?”我疑惑道。

“没有了。”

“怎会没有呢?信使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只为了送这一卷信?”

“端木先生另有一车重礼要送给巫士。此乃礼单,物品现下都在馆驿之中。”男人又从小包中取出一方木牍递给我。

珍珠、彩贝、珊瑚、夷香、齐锦、燕弓……长长的礼单里“公输”二字依旧没影儿。“没有别的什么了?”我不死心又问。

“没有了。”男人摇头。

这是为什么?难道说端木赐没能找到公输宁的下落?还是,他深知此事凶险,不想我与智氏为敌,所以故意不告诉我?抑或是……

我看着眼前神情疲倦的男人,心弦忽地一动,于是连忙放下木牍,抬手对男人礼道:“小巫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男人见我施礼,先是一愣,而后抬手回礼道:“在下——鲁国公输宁。”

“公输先生!”我看着眼前的人又惊又喜。端木赐没有告诉我公输宁的下落,他把公输宁送给我了!

公输宁是鲁国奇才公输班的族叔。昔年,公输班为智跞修造密室囚禁我娘,却被好友盗跖设计偷去了七窍玲珑锁的钥匙。阿娘从密室消失后,智瑶不再信任公输班,从而找到了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压公输班的公输宁,以为晋侯造“七宝车”为由,另付重金请他新建密室。三年后,“七宝车”被智瑶之父作为寿礼献给晋侯,但公输宁却从此在鲁国消失了。有人说,公输宁因独得重金在回鲁途中被盗匪抢掠所杀;有人说,他锻造新锁时火盆起火,与作坊一起烧成了灰烬;也有人说,他与自己的学徒起了刀剑争执,双双伤重而死。所有的传言里,公输宁都死了,因为像他这样自负而有野心的人如果还活着,就绝不会销声匿迹,任由年纪轻轻的公输班成为公输氏的宗主。

隐世十数年的公输宁告诉我,智氏的确烧了他的作坊,抢了他的酬金,杀了他的学徒,还把他逼得跳了海。可智氏不知道的是,东夷族的一个少女在海边救了一个叫宁的落水的男人,她与他在甘渊成婚,生了一女,名唤五月阳。

公输宁是死过一回的人,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欠了端木赐一个天大的人情,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我方才没有猜到他的身份,按端木赐的允诺,公输宁送完一车珍宝后,就可以回曲阜与妻女团聚了。

听完公输宁的一席话,我不由得感叹端木赐的用心,也对公输宁冒死入晋的举动感激不已:“公输先生,只要你告诉小巫智府密室的位置,小巫今日就送先生出城回鲁。”

公输宁自表明身份后一直皱着眉头,面对我的询问更是一脸为难。

“先生有何难言之隐?”我尽量放缓声音,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

公输宁抬手道:“巫士见谅,并非在下不愿相助,而是在下真的不知智氏密室究竟建在何处。”

“这怎么可能?”密室是智瑶托他所建,他怎么会不知道密室建在哪里?如果他不知道,智瑶当年又何必要杀他灭口?

一案之隔的公输宁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声音,他抬手一把撕开自己左手的衣袖,从衣袖两层麻布中央抽出一卷薄皮书放在案上,又低头从发髻里取出一枚乌黑发亮的虎形之物压在薄皮书的一角:“这是智府密室的机关布局图,这是密室大门阴阳锁的钥匙。当年,密室内的防盗机关确为我所造,但营造屋室、安放机关的却另有智府巧匠。智氏当年曾屡次派人追杀于我,那些营造密室的工匠们恐怕也已是枯骨一堆,再不能言了。”

“这么说——密室所在已无人知晓了?”

“宁有负巫士所望。”

“无妨的……”我捏起案上陈旧的仿似人皮的书卷,又伸手摸了摸“黑虎”身上细如发丝的刻痕,说一点儿也不失望是假的,但起码有这二物,我离阿藜也算近了一步,“小巫多谢先生冒死将此二物送来,他日若能救出密室中人,小巫定永世不忘先生之恩。”我施礼拜谢,公输宁连忙后退两步,抬手道:“巫士,折杀了!在下当年助纣为虐,还请巫士恕罪。”

“先生乃匠人,尽心完成主顾所托,何罪之有?”

“不察不问,便是罪。”公输宁望着我,俯身深深一礼。礼罢,起身又道:“当年阴阳锁的钥匙已经被智氏取走,这只‘黑虎’是在下受端木先生所托为巫士锻造的一只‘新虎’。它虽是钥匙,却从未开过阴阳锁心。阴阳锁设计太过复杂,这虎身上的纹理若有分毫之差,非但开不了锁,还会立即触发密室机关,置人于死地。巫士,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明白。”我将手中“黑虎”拿至眼前,指尖微转,“黑虎”身上细密的纹理便借着室中暗光如水波般在我面前荡漾起来,“先生隐世前就有‘鬼工’之称,虽然这钥匙是新制,但小巫信得过先生。”

我赞叹公输宁的技艺,公输宁却皱着眉头道:“阴阳锁乃在下年轻时所造,那时的公输宁自恃刻鱼能入水,造鸟可飞天,可巫士瞧瞧我现在这双手……”公输宁扯起自己两只宽大的袖袍,从里面露出一双枯柴般伤痕累累的手,“这双手早就已经废了,这双手造的‘黑虎’十有八九也是开不了锁的。在下不知密室之中关了什么人,也不知这人与巫士有何关系,只是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人即便还有口活气,也多半是个活死人了。巫士与其冒险一试,不如任他去吧!若因我这只‘废虎’而令巫士遭难,在下实在有负端木先生所托。”

任他去……二十年了,我阿兄在黄泉地底遭人挖肉取血二十年了,我如何能任他去?他是个影子时,我尚且不能放手,如今我离他只差这最后一步,怎么可能放手?

“公输先生无须为小巫担心,先生只需如实告诉小巫,先生造这‘黑虎’之时,可尽了全力?若这密室所关之人是五月阳,先生可愿用这‘新虎’一试?”

“这……”

“先生可愿一试?”

公输宁低头凝视着自己枯树般干裂的双手,他十指握紧,然后松开,继而沉默,再沉默。

“先生?”

“若密室之中关着小女五月阳,宁必放手一试。”公输宁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

“好,既然先生信得过自己,那小巫便也信得过先生。”我将钥匙收入掌中,颔首微笑。

公输宁面色动容,抬手深深一礼:“罪人——谢巫士!”

“巫士,时辰要到了。”小童气喘吁吁地叩响了木门。

我回应了一声,转头对公输宁道:“国君新丧,小巫今日就要入宫了,先生一路辛苦,可在馆驿多住几日,等小巫出宫再送先生出城。”我打开薄皮卷以眼神请求公输宁多留几日,为我讲解密室机关布局。

“巫士有心了。”公输宁抬手行礼,算是应允了。

我心中大石落地便欲起身,这时公输宁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不解,以眼神相询。

他看了一眼房门,起身指着薄皮卷上一处蓼蓝色的水纹样标记极小声道:“密道之中其余机关,只要有这图,巫士定能一一破解;只这一处,还请巫士千万留意。”

“这是?”

“此乃密室东南角的一处机关,若密室之门非钥匙开启,此机关就会引大水灌室,室外密道亦会落闸,叫室中、室外之人无处可逃,溺水而亡。”

“原来如此。”难怪公输宁担心“新虎”会害了我的性命,这机关果然凶险。

“巫士——”门外小童又紧催了一声。我怕小童推门入室,只得将机关图揣进怀中,对公输宁求道:“小巫恳请先生千万在新绛多留几日,待小巫出宫,与小巫细说‘礼单’之事。”

“敬诺。”公输宁退后颔首一礼。

我起身打开房门,门外小童抱着素白衣冠扑了进来:“巫士,快换衣!新君要怪罪了!”

晋侯薨,全城缟素。

我驾着轺车行在长街上,满目的白、满目的萧条让悲凉与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疯长。风云变幻的当口儿,晋侯突如其来的死亡犹如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宫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们从都城的各个角落奔向宫城,谁也不知道头顶的这片阴云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晋侯停尸的正寝外站满了身服斩衰的国亲,他们个个饥肠辘辘,却仍守着礼数一遍遍地给来吊唁的人们回礼。新君姬凿穿着简陋的孝服站在殿门旁,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饥饿与困倦折磨着他,我想他也许已经开始担心那些纠缠他父亲一生的梦魇,最终也会将自己逼向死亡。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脆弱屹立的晋宫终于等来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为已故晋侯赐谥“定”,是为晋定公。定公丧礼的第十日,我终于寻得机会离开宫城,而此时距我同公输宁约定的时间已整整晚了七日。

国丧期间的都城馆驿人满为患,管事的老头儿在哄闹喧哗的人群里扯着嗓子告诉我,鲁国的车队在国君薨逝后的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了。

我失约了,公输宁亦没有等足我三日。他离晋的理由,我懂。生死攸关之时,他在远方的妻女也一定不愿他强做君子,枉送了性命。只是他走了,这机关图上的秘密我该去问谁呢?

是夜,我将自己一头扎进了太史府的藏书库。若天枢门外的“迷魂帐”真是我外祖当年的手笔,那我现在只能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言,能有外祖三分才智、七分聪敏。

秉烛夜读,夜漫长而寂静,烛光、月光、星光织就了一张梦的大网将我轻轻裹住,我努力强撑着眼皮,但案上斑驳泛黄的竹简已变得比一个时辰前更加难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图案像是活的精怪,一个个、一串串全都站了起来,它们放肆地在书案上奔跑,旋转,跳跃,直到我无力支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木屑、刨花,巨大轰鸣的齿轮一个紧扣着一个在我头顶飞快地旋转。一只周身刻满印记的黑虎在梦境的深处静静地凝望着我,我努力想要移动沉重的双脚靠近它,可陡立如墙的巨浪却突然从我面前拔地而起,将一切淹没。没有木屑刨花,没有齿轮飞转,茫茫浊浪里只我一个人拼死挣扎。

“无恤——”我绝望地呼喊。

“我在这里!”无恤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汗湿的后背,“怎么又做噩梦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问。

“宫里的人说你一早就离宫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我,还特意在府里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这里来了。还嫌丧礼不够累吗?”无恤抽走我握在手里的薄皮卷,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呼不妙。

“腿睡麻了。”我忙拉住无恤道。

无恤瞟了一眼薄皮卷就随手丢在案上,俯身将我抱了起来:“妇人有孕不是应该会变胖吗?你这小妇人怎么轻成这样?”

我松了一口气,抓着他的衣襟责怪道:“我不怨你,你还敢来嫌我?臣子为君守丧需服斩衰,三日不食粒米。我肚子里装了一个,还要一连三日不吃不喝,跪诵巫辞。若不是于安谏言新君让尹皋出任丧礼司祝,又暗中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见不到我了。”

“我既无能就该受你一顿骂。骂吧,为夫好好听着。”无恤抱着我往床榻走去。

“算了,你若能来,一定会来。你不来,总是身不由己。想来却不能来,也未见得这几日就比我好过。”

“不是不好过,是度日如年。”无恤将我放在榻上,冰凉的鼻尖蹭着我的额头直滑入我的颈项。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于安那里你可要好好谢一谢,他和四儿都以为你负了我,对你可是满肚子的怨气。”

“知道了,待得时机成熟,我一定好好谢他们。不过这次除了要谢小舒,你还得再谢一个人。”无恤贴着我的脸喘了一口气,抬头认真道。

“谁?”

“你师父。”

“我师父?”

“定公大丧,宫中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宠,也不敢让司膳房为你生火做饭。那三日,整个宫里,国君就只许太史一人一日两碗清粥。可太史见你不适,就托董舒将粥全都留给了你,自己忍饥挨饿了。”

“什么?!”我大惊。

那日,我见过公输宁后匆匆入宫,等见到披麻戴孝的太子凿才想起来,丧礼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那时人已入宫,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没什么大不了。但哪里知道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入宫第一日,正午未至,我便饿得肠子打结绞痛连连,送魂的巫辞没力气唱,犯起恶心时,连张嘴做样子都困难至极。史墨那日就跪在我对面,他合目吟诵,似是什么也没看见。可午后,我就从于安那里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却在第二日清晨昏厥在了定公的灵床前。

“我师父是什么年纪的人?他做这种傻事,你怎么也不早点儿告诉我?我若知道,定不会喝他那两碗清粥。你既然当年进得了齐宫,怎么就进不了晋宫了?你进不来,你在宫里总有耳目,随手塞我一个黍团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双目紧闭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痛,这种痛叫不出来,吼不出来,只能逮着无恤出气,可气没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个更荒唐的可能,“赵无恤,你不进宫给我送吃的,不会一开始就是算计我师父的吧?”

无恤闻言一愣,继而握住我的手,笑道:“太史气傲,你又倔强,老牛顶上小牛,我总得拉拉。”

“赵无恤!”

“你和太史公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该和好了。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去楚国了。三年两载的,谁能说得准你回来时太史就一定还在?我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是不想你将来后悔。太史在灵堂上晕厥,国君当日就叫人另添了饭食。算起来,你饿了半日,他也饿了半日。若你怨我,我再回去饿上三日,赔你可好?”

我瞪着无恤不说话。无恤皱眉,求饶道:“可好?”

“好,当然好。最好饿你个十天半月,饿得你肚里空空再也出不了这样的馊主意!”

“十天半月?我的小芽儿,你阿娘有孕不长肚子,光长脾气,她这样心狠,你将来可不能学她啊!”无恤哀号着将脸贴到我肚子上。

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愤愤道:“是千万别学你阿爹,人恶还嘴贫。”

“我怎么可能真的狠心让你和孩子受饿?定公一死,白日里几百双眼睛盯着我,我即便进了宫,也进不了正寝殿。夜里,我带了你爱吃的青梅团子翻了墙,可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到底睡在哪里了?”

“我……”定公死后,姬凿夜不能寐,我虽是守灵的巫士,却要每夜跪在榻上陪活人入寝。怀孕的妻子陪国君入寝?这事要解释给无恤听时,怎么就变得那么奇怪。

“我在姬凿房中。他梦魇缠身,惊恐难眠。”

“你在国君房中守夜?”无恤脸色大变,一把扯过薄被将我牢牢盖住,“这么多天都没好好睡觉,你居然还躲在这里看什么人皮机关图,赶紧睡!”

“你怎么——”他才看了一眼怎么就知道是机关图?

“先睡觉。”无恤不理会我,只把我抬起来的脑袋又重新按回了榻上。

“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机关图?快还给我!”我扯着无恤的袖子猛坐起身,他冷哼一声避开我的手道:“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出宫了不来看我,倒去了馆驿,看来古怪都出在这机关图上。人皮图卷、密室暗道,难道这图上画的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无恤说着从袖中抽出那张微黄的薄皮卷。

“快还给我!这图与智氏无关,与你也无关。”我急忙伸手去抢。

“与我无关?这么险恶的机关,新绛城里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你既想救你兄长,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是啊,新绛城里除了他,没人能帮我。可万一公输宁给的钥匙开不了阴阳锁,无恤和阿藜就都活不了了。我想要救阿藜,却又不敢让无恤去冒险。

“怎么了,一副要哭的样子?若这真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图,你该高兴才是啊!”

“红云儿,定公薨逝的第二日,鲁国公输宁来太史府找过我了。”

“造七香车和七宝车的公输宁?”

“嗯,就是他。智瑶当年借造车为名请他另修了一间密室关押药人。你手上的人皮卷就是密室机关的布局图,这只‘黑虎’就是密室大门的钥匙。”我从怀中掏出“黑虎”放在无恤手中。

无恤转惊为喜,大笑道:“这么好的事,你瞒我做什么?我早先还担心你挂念药人不肯离晋,如今既然密室钥匙都已到手,我就能替你救出兄长,送他到楚国与你团聚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公输宁说,这钥匙是只‘新虎’,若它背上的虎纹有一处与当年的不同,密道中的石门就会落下。到那时,水淹密室,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活不了。阴阳锁,隔阴阳。红云儿,我不是信不过公输宁,也不是不想救阿藜,我就是——”

“你就是不敢让我去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无恤轻叹一声,将我揽到胸前。

我依在他胸前,低喃道:“一分的危险,撞上了就是万劫不复。”

“你要救他,却不想让我去。难不成,你深更半夜躲在这里研究机关秘术是打算带我们的孩子一起进密道去救人?届时,叫智瑶得了你和孩子,再发个善心放了你阿兄?”

“当然不是。”

“那你除了我,可还有别的人选?”

“……没有。”我脑中闪过赵稷阴沉的脸,但随即摇头将他赶了出去。

“那就好了,这机关图你且容我带回去多研究几日。我向你保证,阿藜若还活着,他就一定有机会听你喊他一声阿兄,听我对他说声谢谢。”

“可这钥匙……”

“我的小妇人,你孕后这般痴傻,我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啊?世上既有‘新虎’必有‘旧虎’,待我找到那只‘旧虎’换了来,不就行了?你只管告诉我:密室入口在何处,原来的钥匙又存在谁身上?”

“我不知道密室建在何处。公输宁说密室里的一应机关由他铸造,密室建在何处他却不知。”

“他不知?那‘石门落闸,大水灌室’的话可是他告诉你的?”

“嗯。怎么,这话另有玄机?”

“只是个猜测。”无恤微眯着眼睛,将人皮卷收入袖中。

“什么猜测?”

“既是猜测就未必是对的,如果不对,何必让你空欢喜一场?你先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你不说,我怎么睡得着?密室到底在哪儿?你把机关图拿来我再看看!”

“睡吧!小芽儿累了,芽儿娘快睡。”无恤将我重新按在榻上,强迫我闭上眼睛,“一盏灯的时间,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什么都别想,等这盏灯盘里的灯油燃尽了,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说话算数?”我睁眼偷偷瞄了一眼床头灯盘里所剩无几的灯油。

“算数。”无恤一笑,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睛。

石门……大水……大水……我抓着被角,心里想的全是公输宁说过的话,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脑袋越来越浑,不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沉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人不在藏书库,无恤不见了,机关图也不见了。我努力想要回想起机关图上画的一切,可曾经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似乎抛弃了我,有那么一刻钟,我脑子里白茫茫的,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喊:“饿——饿——饿——”

天啊,怀孕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不仅在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改变着我的身体,还在一点点企图控制我的思想。小芽儿,小芽儿,你可要害死阿娘了!除了吃,除了睡,咱们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记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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