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故梁残月
“痛,痛——”剧烈的疼痛从身体里的一个点扩展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听到自己凄厉的叫声,那叫声太尖厉,尖厉得让人害怕。我想要蜷起身子,却被人死死地压住了双腿。我的身体像是被人拆开了,扯裂了,没有一处属于自己,却感受着每一处撕裂带来的痛苦。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眶,我睁不开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为什么耳朵里满是铃声、鼓声和巫觋哭泣般的嘶吼。我的四儿呢?我的四儿死了。
“四儿,四儿……”我痛哭悲号,眼泪冲尽了流进眼眶的汗水。
“上面也在流血,下面也在流血,这孩子今天是生不下来了,这人八成也要死了。”
“产婆子来了吗?人要死,也不能死在咱们手里啊,死在咱们手里,咱们谁都活不了。”
“哎哟,这可怎么办啊!姑娘,你倒是使使劲啊!”
有人捧着我的头,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力推按着我的肚子。难以承受的疼痛直冲头顶,我奋力推开压在我身上的人,尖叫着在床上打起滚来。
“四儿,四儿,我痛——无恤——无恤——”有东西要冲出我的身体,它在我腹中痛苦地打转,我嘶喊着,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搅得全都移了位置。
“姑娘,你不能这样,都一整夜了,你忍一忍,孩子快出来了。”
孩子?
我用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所有的东西都带着血色,浓的淡的,血色的光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打着旋。我摸到自己的肚子,混乱的神志终于变得清醒——孩子,是我的孩子要来了!
强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我抓住身下潮湿的床褥,用力弓起了身子。小芽儿,你快出来吧,我们去找阿爹,我们一起去找阿爹……
“不好,她肩膀上的伤口崩了!”
“别管上面了,孩子的头要出来了。姑娘,你再用力!”
“先别用力了。孩子不足月,生了也不一定能活。大人死了,外头的人可要割我们的脑袋。”
“那你赶紧给止血啊!”
“拿什么止啊?”
“哎哟,流就流吧,别管了!姑娘,你再使点儿劲,孩子就要出来了,你再使点儿劲!”女人催促着,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却已感觉不到一丝痛楚,血液正通过肩上的伤口飞快地离开我的身体,手和脚冷得发麻,腹中难以忍受的疼痛也仿佛随着屋外悲凉的巫歌一起飘远了。不行,回来,我要那裂骨的疼痛回来……
我半坐起身子,在每一次喘息之后大叫着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我已经有了幻觉,我觉得他就坐在我身边,捏着我的手,一次一次地陪着我呐喊,哭泣。
“出来了,出来了!”女人惊喜地大叫,“活着,是个女孩!”
身下有暖流涌出,继而我听到了一声细弱的类似猫叫的声音。没有洪亮的哭声,我的女儿裹着一身丑陋的血脂来到了这世上。泪水沿着面颊流入我汗湿的头发,明明是欢喜的,我却闭上眼睛号啕大哭。
“姑娘你不能哭,姑娘你醒醒——”
黑暗来得太快,快得叫我来不及搂一搂我猫儿似的女儿。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无意识地陷入了黑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恒的黑暗里静止了。我死了吗?或许吧,因为如果没有再一次睁开眼睛,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太阳要下山了吗?窗外黄绿相间的是结了榆子的春榆树吧。是谁那么好心替我留了一道窗缝,让我还能躺在这里看见树梢上夕阳金红色的余晖?我还活着,我还能看见,可你却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怎么一醒就哭了?”盗跖一个打滚儿从榻旁的地席上爬了起来,“饿不饿?让人给你送点儿吃的?”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在确定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伸手摸了摸床内:“孩子呢?”
“你失血太多昏了三天,宫婢把孩子抱到奶婆子那里去了,喂完会抱回来的。女娃娃生得那么丑,你还是别看的好。”
“智瑶攻城了?”
“你说呢?”盗跖笑着扯起自己一缕烧焦的红发。
“国君是要战,还是降?”我轻咳,消失了的疼痛全都回到了身上,人微微一动,肩头便一阵阵剜心地痛。
“什么狗屁国君,实是无信黄口小儿。没出乱子的时候,拿自己当老虎,想一口咬死所有挡道的人;出了乱子,连只老鼠都不如,整天躲在屋子里,战不敢战,降不敢降,孬种得很。”
“姬凿也怕死了。于安……死了,姬凿把都城守卫军交给谁了?我父亲?”
“哼,姬凿可信不过你那个聪明的爹,守卫军现在都交给司民来指挥了。”盗跖往我嘴里灌了一口水,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一口凉水落肚,腹中却火烧火燎起来:“司民只知查户建册,他如何懂用兵守城?”
“是啊,他不懂啊,可谁让你们晋国司马是韩氏的人呢。司民虽笨,好歹是个公族,董舒一死,姬凿就只信他了。”
“韩虎和魏驹还活着吧?”
“活着。你阿爹倒是想都杀了,可我不能让他杀了人把屎盆子全扣在我头上。韩府、魏府我都派了人,总不会闹出赵家那种事来。”
“赵府……”我想到四儿,喉头一哽。
盗跖叹了口气道:“那屋子里的人死了大半,但也逃出来一些。我当初不听你的话,这回被困在这里,死也是早晚的事。你说我死之前,要不要把这城里所有讨人厌的贵人都杀了?”
“柳下跖!你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有人刚做了傻事,你还要同他学吗?你和你的人是生是死……”我说了许久的话,眼前已冒起了金光,盗跖没察觉到我的不适,凑了上来追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还能救我?”
“你留在这里陪我,不就是想问这个吗?”
“欸——你生孩子生得要死要活,我才来的。我是恶鬼,我在这里,哪个小鬼敢来拽你?不过你这女人倒是义气,我当初让你救我一次,你还真的留下不走了。”
“你过来。”我闭上眼睛喘匀了气,示意盗跖附耳过来。
盗跖弯腰将耳朵凑到我嘴边,听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咧着大嘴笑道:“亏你当年还在孔夫子那里受过教,这主意可太大逆不道了!哈哈哈,我喜欢。”
“你别太高兴。这主意不是万全之法,你和你的兄弟们也许还会死。”
“无妨,抱着希望死,永远比抱着绝望死强。”
“咚咚咚——”晚风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顶着一头焦发的盗跖站起身来,拿剑柄指着自己脸上的笑容道:“瞧,我现在多乐,有希望总比没有好。走了,叫智瑶那小子滚回去睡觉了。”
盗跖提剑踹门而去。我挣扎着想要下床,正巧有宫婢端着食盘进屋,她见我要起身,吓得急忙放下食盘跑了过来:“姑娘不能下床,产婆和太史都说了,这要是再出血就真没命了。”
“孩子呢?”我见她两手空空,心头猛地一坠。
宫婢笑道:“姑娘放心,是邯郸君抱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了。”
“他把孩子抱走了?抱去哪里了?!”我听到“邯郸君”三字,推开婢子就要下床,婢子忙按住我道:“没去哪里,就在奶婆子那里。孩子小,吃得少,一个时辰就得喂一次。邯郸君很喜欢小贵女,每天都会亲自来抱上两趟,现在应该也快回来了。姑娘要不先吃点儿东西?你可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奶婆子在哪里?”我急问。
“就在隔壁的夹室里。姑娘莫急,先吃点儿东西,我这就去把孩子抱来。”
“你快去!”我忍着痛,抬手抓住宫婢的手。
“姑娘——”
“现在!”我怒喝。
“唯。”宫婢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匆匆走了。
我失了力气倒在床榻上,两眼盯着房梁上一道血色的余晖,心跳如鼓。
宫婢很快就回来了,她一脸为难地走到我榻旁,小声道:“回姑娘,孩子不在奶婆子那里,邯郸君不知道给抱到哪里去了。奴已经让人去找了,姑娘千万别着急。”
赵稷抱走了我的女儿!他想干什么?!
远处的城楼上再次响起了雨点般的鼓声,我心头一颤,猛地起身抓住了宫婢的手:“我昏睡这几日,城外的人可在日入后攻过城?”
“这……今日好像是头一回。”
“奴隶们守的是哪个城门?”
“南门。”
“司民的守卫军呢?”
“好像是北门。”宫婢拿帕子擦了擦我额际的冷汗,担忧道,“姑娘,你刚生了孩子不能久坐,还是先躺下吧!”
“备车,我要去北门。”
“姑娘要坐车出宫?可使不得!”
“你快替我去找一辆马车,再找人把盗跖追回来,就说南面城楼不需要他,国君这里需要他。定公丧礼上你见过我,你认得我是谁,对吗?这两件事只要你办好了,我回头一定送你一斛海珠做酬劳。”
“巫士——”宫婢退后一步,跪地道,“不是奴不愿听巫士的话,奴只是个婢子,从来只能听人使唤,哪里能使唤人呢?”
“无妨,你去找有羊氏,把我说的话都告诉她,她会帮你的。”
“君上的如夫人,有羊氏?”
“对,快去!”
“唯。”宫婢慌忙一礼,起身跑了出去。
阿羊在太子府时就替姬凿生了一子,如今除了君夫人,她便是晋国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宫婢将我的话传给了她,她立马就将自己的马车和御人送给了我,还另外给了我一套华贵的衣裙。
御人驾车驰出宫门。晚风吹起车幔,车外月光如银泻地。明明是暮春,风里也带着暖意,可我望着山巅的一轮皓月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我是个多么糟糕的母亲,我的小芽儿在我腹中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她随我受苦,随我流离,随我悲伤,却没有弃我而去,甚至没有让我为她费丝毫的心神。如今,她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我却把她弄丢了。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母亲?
“巫士,快到城门了。”御人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什么人?”北门守将拦下了我的马车。
“放肆!不认识这马车吗?”御人拿马鞭指了指挂在车幔一角的玉璜。
“鄙臣见过有羊夫人。”守将抬手施礼。
我伸手撩开车幔,露出自己满绣云纹的大袖:“方才驾车出城的可是邯郸君?他手里可抱着一个婴孩?”
“回如夫人,出城的是邯郸君,但没抱什么孩子,就带了一个蒙面的侍卫,拎了一只食盒。”
食盒!
我头皮骤麻,怒道:“君上早就下令闭城,你们怎敢私自放人出城?”
“回如夫人,邯郸君是奉旨出城与智氏议和的,鄙臣怎敢不放?”
“南门击鼓,北门议和吗?荒唐!”
“这……”守将一愣,当下语塞。
“开门,我要出城!”
“有羊夫人,这不妥吧?”
“大胆!”御人怒道,“我家夫人替君上办事,哪次办的不是大事?今夜夫人出城是为了救你们的小命,城外之事出了差错,你们通通都是死罪!”
“这……”
守将迟疑,我冷笑道:“算了,别与他多费口舌了。他这是逼我回宫再请一道君令呢!行,我这就回宫让君上给你亲写一道旨意。敢问守将,何氏何名啊?”
“鄙臣不敢,开门——开门——”
大门开启,御人驾车直冲而出。车子刚出城楼,身后城门急闭。驶出半里地,便看到赵稷的马车直入智氏营帐。
“巫士,还追吗?”御人问。
“追!”追上去便是羊入虎穴,可我新生的羔羊在恶虎嘴里,就算没有利爪与恶虎一战,就算是死,我也一定要找到我的孩子。
智氏军营前,数十柄森寒尖锐的长矛逼停了马车。
“什么人?!”有军士高喝。
“智卿何在?君上密令!”我走出马车,对着一圈如狼似虎的士兵高声喊道。
众人之中有智府家将认得我,他出列对我施礼道:“家主在故梁桥赏月,巫士请吧!”
御人将我扶下马车,我两腿战战,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御人以为我害怕,凑到我耳边道:“夫人有命,鄙臣誓死保巫士周全。”
“不必为我拼命,扶我到故梁桥你就回去。”
“巫士?”
“替我谢谢有羊夫人。劝她……节哀。”
“……唯。”御人颔首。
故梁,汾水之上最美的桥,晋国平公时所建,如虹出水,贯通两岸。昔年,平公常与琴师旷于此桥上抚琴赏月,饮酒观浪。今夜,碧天深邃似海,明月高悬天心,清冽的月光将故梁桥下奔流的汾水染成了一条银白色的光带。有人月下黑衣夜行,提着我的女儿直奔故梁而去。
“站住——”我看见赵稷的身影,提裙飞奔。
“巫士,你在流血!”御人见地上有血,失声惊呼。
“赵稷,你把孩子还给我——”血沿着我发麻的双腿不住地往下流,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失去了四儿,再失去我的小芽儿。
汾水的涛声淹没了我撕心裂肺的呼唤,我眼看着赵稷离故梁桥越来越近,两条腿却沉得如同灌了铜水一般:“你们站住!阿兄——阿兄等等我——”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阿藜转头看见了我,便放开赵稷的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奔来:“妹妹,怎么是你?阿爹说你已经走了,你怎么落到我们后面去了?快来,我们要回家了。”
“阿兄——”我放开御人的手,猛扑到阿藜身上。
阿藜身形一晃,勉强扶住了我:“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阿爹——阿爹快来——”阿藜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汗水,转头看向身后。赵稷没有动,他抱着一只食盒远远地看着我。
我依着阿藜一步步艰难地走到赵稷面前,我想要指责,想要痛骂,可我没有力气了,我一张口,两片嘴皮便不停地发抖:“邯郸君,请你把孩子还给我。”
“你不该来这里。”赵稷冷冷地看着我。
“是你不该相信智瑶,就算你把我的孩子给了他,他也不会放你走。她是我的女儿、你的外孙女,她刚刚出生,你要让智瑶把她丢进食釜吃掉吗?”我看着赵稷怀里镂空盖顶的食盒,想着我初生的女儿就躺在里面,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小芽儿,阿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我颤抖着想要抱过食盒,赵稷往后猛退了一步:“不,她身上流着赵无恤的血,她是赵鞅的孙女,不是我的!你走吧,二十年前,我已经错了一次,如今不能再错第二次。”
“二十年前你何错之有?你救了我啊!”
“可我失去了邯郸城,失去了你娘!”赵稷怒瞪着我的眼睛,有银亮的水光在他眼中闪现,可他却不愿叫它们落下。
“阿爹,收手吧!这不是你,邯郸君赵稷永远不会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去换自己的活路,当年不会,现在也不会。你把孩子还给我,她帮不了你,让我来帮你。”我拖着滴血的腿往前迈了一步。
赵稷含泪看着我,讪笑道:“你终于肯叫我阿爹了,很好,很好……只可惜,我赵稷担不起了。二十年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能输呢?我还没有输,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完……”赵稷抱着食盒连退几步,转身朝故梁桥飞奔而去。
“阿爹——”我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可绵软无力的双腿已支撑不了我的脚步,我拖着阿藜一起滚下了河堤,重重地摔进了水畔的野草丛中。“停下来,把孩子还给我!赵稷——赵稷——”我抓着身下滴血的野草绝望地呼喊着,可赵稷没有回头,他一脚踏上了故梁长桥。
桥上有红衣恶鬼,扬着笑,踏着月华与波光迎上前来:“都在啊!太好了。阿藜,别来无恙啊!”智瑶站在桥上,探出头对桥下草丛里的阿藜露齿一笑。
阿藜僵住了,他盯着智瑶双眼发直。
智瑶冲阿藜招了招手,阿藜突然甩开我的手朝桥墩下狂奔而去。桥下有石桩,两块石桩之间只有半尺的缝隙,阿藜的身体根本钻不进去,可他却疯了一般想要将自己塞进那道石缝。他哭泣着,哀求着,怪叫着,失了神志狂喊大叫,智瑶却在桥上看得哈哈大笑。
“阿兄,没事了,他看不见你了,找不到你了。”我哭着脱下身上的外袍将阿藜一把罩住,阿藜战栗着缩成了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兽哀鸣着躲在我的衣袍下一动不动。
“阿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赶走他。”我穿着浸血的单衣走出桥下的阴影,赵稷紧蹙着双眉看了我一眼,转头对智瑶道:“孩子在这里,望智卿信守诺言放我一家人离去。”
“走?不急。”智瑶转头,故梁桥的另一头有两个身影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赵无恤死了吗?”智瑶笑着回头问赵稷。
“死了,董舒杀了他。”
“韩虎、魏驹呢?”
“也死了,奴隶军连他们家中嫡庶长子一并都杀了。”
“哈哈哈,善,大善!邯郸君办事果然周到!死了,都死了,哈哈哈……”智瑶仰头大笑,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笑得抹了一把喜泪才停下来,“好,来,快把孩子给我瞧瞧!”他朝赵稷伸出手。
赵稷俯身将小芽儿从食盒里抱了出来:“智卿可要信守承诺。”
“自然,我既已答应了陈相,又怎会食言?待陈世子一到,你们就随他归齐吧!来,快把孩子给我!”
“不要——”我拖着双腿两步并作一步才勉强拽住赵稷的衣袍,赵稷双手一送将我的孩子送进了智瑶的怀里。
智瑶看了我一眼,低头噙着笑将小芽儿的手臂从襁褓里抽了出来:“就是你吗?你可真小啊,这小胳膊一口就没了。”智瑶说着张嘴在小芽儿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小芽儿吃痛在他怀里扭动起来,他大笑道:“来,快睁开眼让我瞧瞧。”
“初生婴孩,尚未睁过眼。”赵稷蹙眉看着小芽儿臂上深深的牙印。
“睁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青眼亡晋,你真的能助我长生,助我智氏一族亡晋立国吗?”智瑶想要用手指撑开小芽儿的眼睛,小芽儿扭着脖子大哭不止。她是未足月的孩子,纵使哭得满脸涨红,双手发抖,声音却依旧细弱,但她每一声无力的哭声落在我心里都如同针扎一般。我冲上去想将孩子从智瑶手中夺回来,赵稷却死死地抓着我:“智卿既已得了这婴孩,可否让小女随外臣一道归齐?”
“她?”智瑶抬眸看向我。
长桥另一侧来的人正是陈盘与陈逆。陈盘见智瑶已抱着孩子,便开口道:“恭喜智卿如愿以偿。相父前日再传书信催邯郸君回齐,盘实在不敢延怠,今夜就此拜别了!”
“有劳陈世子与邯郸君了。来日,瑶必重谢陈相此番相助之恩。邯郸君,请吧!巫士,你也请吧!”智瑶嘴角一勾,松开了按在小芽儿脸上的手。
“多谢智卿。”赵稷颔首一礼,转头对我低声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把你阿兄带来。耐心些等着,我会对得起你那声‘阿爹’。”赵稷冲我微扯嘴角,迈步朝桥下走去。
我心中纷乱,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
“邯郸君,且等一等,瑶还有话相告。”智瑶几步走到赵稷身后,扶着他的肩膀要与他耳语。
赵稷转头,却猛地一蹙眉。
“赵稷,二十年前灭你邯郸城,我智氏也有份。你有如此好的手段,我怎会放你归齐呢?你杀了赵鞅、赵无恤,灭了韩氏、魏氏,下一个不就该轮到我了嘛。你拿这孩子来是想叫我信你是贪生怕死之徒吗?你以为瑶还是当年的小儿?你以为我真的每日只知剥皮取乐,求药长生?你安排在我营帐里的人已经死了,你藏在桥下的人也都已经死了。现在,你也可以陪他们去了!”智瑶松开了按在赵稷肩膀上的手。
陈盘看着月光下扎在赵稷腹部的一柄匕首,惊愕失措:“智瑶,你怎能出尔反尔?!”
智瑶拍了拍自己的手,凑到陈盘面前道:“陈世子,你我筹谋的都是大事,别为了一个小小的谋士伤了和气。我是答应了陈相要放他回齐,可他在故梁桥下藏了十二个刺客,只等着自己一家人走了就送我入黄泉呢!赵稷的命我不能留,待明日入城,我会派小儿智颜亲送大礼到临淄向陈相赔罪。你相父是大度之人,想来不会与瑶计较这么件小事,你说对吗?”
“世子……”赵稷站不住了,他甩开我的手,踉跄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桥栏上,他呻吟着捂住自己身上涌血的伤口,把痛苦的目光投向陈盘。
陈盘惨白着一张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稷,他握紧了双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智瑶瞥了他们一眼,瞪着我道:“你师父这老匹夫,骗了我这么多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青眼女婴。让我等等等等,这女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赵无恤,我看着就生厌!”智瑶低头盯着小芽儿通红的脸,突然两手一伸将她一把丢进了奔涌的河水。
“不——”世界在我眼前炸裂了,我脚下一虚,仿佛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妹妹——”桥下有人大叫,紧跟着便是重物落水之声。
“阿兄?阿藜!”我尖叫着扑到桥栏上,可桥下只有湍急的河水,陈盘拉住我,陈逆解剑一个纵身跃入了水中。
“陈逆——”陈盘松开我,大叫着朝桥尾狂奔而去:“下水,你们通通给我下水!”
霜月冷照,陈盘凄厉的叫声让整座故梁桥在夜色中战栗。智瑶走到我身后,将自己滚烫的身体贴上了我的后背:“好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你师父骗了我,青眼女婴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才能助我长生,只有你……”他低头用鼻尖在我耳畔轻嗅,我身上浓重的血腥之气让他兴奋,他喘着粗气咬上了我的肩膀,“你看见那里的火光了吗?我亲自生的火,盛水的大鼎是昔年平公追赐给我智氏先祖智武子的,武子之鼎可配得起你这双眼睛、这身玉骨?”
“配……配得很。”我转身猛地抱住智瑶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咬得那么用力,恨不得一口将自己的牙齿咬碎。智瑶疯狂地用手捶打着我的脑袋、我的脸,剧烈的疼痛让我在他的拳头下一阵阵眩晕,浓稠的血沿着眉角淌进眼睛,可我不松口,我死死地抓着他的头发直到一口咬下了他半只耳朵。智瑶挥拳一拳打在我脸上,我扑倒在地,张口吐出一口咬烂的碎肉和一颗带血的大齿。
“你——”智瑶拔出剑来指着我的脸,我的眼眶已积了瘀血高高肿起,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气急败坏的怒吼,“我不杀你,我要活煮了你!我要剥皮抽筋活煮了你!来人,来人啊——”智瑶大叫着从我身旁呼啸而去。
我的脸火辣辣地痛,额头不停地有血往下流,我抹了一把眼睛里的血,摸索着爬到赵稷身边。我摸到了他的鼻子,没有呼吸了,他已然断了气。我摸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阿爹……你等一等,我去找阿兄,我去找我的孩子,找到了,我带你去见阿娘。”
故梁桥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用力拔出了赵稷腹部的匕首,转头,有人举着火把朝我气势汹汹地走来。
我将沾满我父亲鲜血的匕首咬在嘴里,翻身爬上了故梁桥的桥栏。
风来了,大地震动了。
智瑶在我面前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在他身后,新绛城城门大开,一条火龙呼啸着直冲军营而来。
火烧连营,红光冲天,厮杀声、惨叫声伴着涛声此起彼伏。
“卿相,奴隶军杀出城了!”有将士驾车狂奔至桥下。
“鸣鼓!调东西两门守军合围剿杀,一个都不许留!”智瑶暴怒。
“卿相……”
“什么?!”
“恶盗挟持国君,士兵们不敢近身。”
“假的,君上在宫中有护卫守护,怎会落在恶盗手中?杀了,一并都给我杀了!”
“唯!”将士得令,飞驰而去。
我冷笑道:“智瑶,你要弑君?”
“那又如何?今夜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跳吧,寻到你的尸首我照样煮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你就算活吞了我,也吞不下晋国。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无视人道,残虐无信,竟还妄想能得天命?苍苍昊天,有神裁之,你智瑶此生必不得善死,死后,智氏一族必断祭绝祀,永无再兴之日!”
“你——你莫要虚传神谕!”智瑶抬头看着我,我这一身血衣原让他兴奋,现在却叫他战栗,“三卿已死,主君将亡,晋国有谁能奈何我?”
“三卿皆在,无人受戮。智瑶,你的梦该醒了。”
“不,他们都死了,你骗我!”
“智卿,智卿——”汾水之畔一辆亮着火炬的驷马高车引着火龙直奔至故梁桥下,高车之上晋侯姬凿着一袭玄色爵弁服冲智瑶扬手高喊,“智卿莫战,是寡人——”
智瑶手下将士随即赶到,他们手执戈矛不敢上前,只将一条火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盗跖一声高喝冲开人群,驾着晋侯的驷马高车直接上了桥面:“智瑶,国君在此,还不见礼?”
智瑶看着盗跖和姬凿,咬牙道:“恶盗,你挟持我晋国国君,其罪当诛,还不速速下车就死?!”
“我平叛有功,你国君上已下令免我全军死罪,还另在汾水之北赐我良田千亩,让我等安居乐业。智氏小儿莫再挡道,我们要走了。”盗跖策动四骑朝智瑶逼来。
智瑶气极,举剑高喊:“众将士听令,围杀恶盗,夺回国君,杀敌过十人者,论功行赏!”智瑶喊完,提剑直奔盗跖而去。桥下士兵见状亦潮水般涌了上来将盗跖和姬凿的马车团团围住。奴隶军见状亦不示弱,高喊着加入了战局。
混战之中,姬凿头上的冕冠被人一剑削成了两半,他跳下马车,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逃命似的朝前奔去。
智瑶趁乱砍死一个奴隶,取下他背上的长弓,于混乱之中搭弓引箭瞄准了姬凿。
姬凿跑丢了鞋,赤足冲向桥尾。智瑶一箭紧随而至,眼见那箭镞就要射进姬凿的后背,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之人当空一剑将智瑶的白羽箭砍成了两段。
“赵氏无恤护驾来迟!”那人勒马,遥望着智瑶高声喝道。
“赵卿——”姬凿一声哀鸣想要拉住无恤。
无恤拍马朝我直冲而来,他不减马速一路狂奔,至我面前时,骤然弃缰跳马,任马儿嘶鸣着冲进了厮杀的人群。
“我来晚了……”无恤张开双手站在我身前。
我站在桥栏上滴着血,流着泪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支持不住的魂灵突然间仿如烟尘一般迸散了,消失了,身体落向何处亦不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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