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
眼前是冲天的火焰、坍塌的城墙,焦黑的泥土带着火星扑落在脆弱的花枝上,花海烧成了火海,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滚滚的黑烟。我赤足踩在炙热的大地上,脚心传来的痛楚叫我举步维艰。我知道这是自己的噩梦,却不愿醒来,因为我想见一见阿娘,见一见阿兄,即便是在梦里。
走进大河之畔的城池,巍峨的城楼在身后的大火中轰然倒塌,可我没有回头,因为那是我无力阻止的过去。
“阿娘——阿兄——”我踩着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阿舜——阿藜——”男人的声音似回音在我耳畔鸣响。
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滚滚的浓烟。手提长剑的赵稷就这样穿过火焰,穿过火海朝我走来。他的剑尖滴着血,他的脸上满是黑烟熏染的印迹。
“阿爹……”我看着他,嘴唇一动,竟唤出了自己以为永生都不会唤出的两个字。
“你是谁?”一身火星的赵稷来到我面前,他低头打量着我的脸,我凝视着他,他突然抬手按住我的肩膀,将一柄滴血的长剑一寸寸地刺进我的胸口。“你就是我的好女儿吗?”他问。
“不——”胸口的剧痛让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黑暗中,无恤紧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我搂进怀里:“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蜷缩起身子在他怀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事了,醒了就好了。”无恤吻了吻我的头顶,将我抱得更紧。
“我刚刚有说什么梦话吗?”我问。
“你要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吗?”
“不要。”我轻轻地摇头,梦里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邯郸、赵稷、战火、复仇,无论是哪一个,只要我一开口,我现有的世界就会崩塌。
“那就睡吧。”
“嗯。”我轻轻地答应,过了许久又问,“外面下雨了吗?”
“也许下了,也许没有。除非你现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否则我不关心。”无恤撩开我粘在脸上的碎发,温柔地替我合上眼睛,“你这两天累坏了,快睡觉。”
“我怕还会做噩梦。”
“没关系,我会去你梦里找你。”无恤在我发间轻吻,叹息着将我拥紧。
我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慌乱的心终于渐归平静。不管天明我们是不是要分开,起码这个夜晚他还在。
“阿拾——阿拾——”
夜半,于安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敲门声闯入我的耳朵,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几乎以为这又是另外一个梦境。
“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无恤起身点亮了桌案上的油灯,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不知道,别是四儿出了什么事!”我抓起散落在地的衣服胡乱一套,来不及穿鞋就奔出了房门。
屋外下着小雨,于安举着火把站在院门外,身后还跟着驾车的小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急问。
“卿相起夜摔在院子里了,守夜的侍从发现时,人已经昏迷不醒了。无恤不在府里,医尘又在宫里,赵府里的巫医束手无策,家宰怕张扬就只能来找我了。”
“好,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跟你走。”我跑进屋,无恤一手拿着巫袍,一手拿着药箱等着我。
“你都听见了?你也赶紧回府去吧!”我脱下外衣,从床铺底下抽出一条白布飞快地缠在胸前。
“董舒一个人来的?”
“还有个驾车的小兵。”我套上巫袍,接过无恤递过来的药箱,随便找了根木簪将头发束在头顶。
“那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到。”
“为什么?”
“就算你是男子,我在你房中留宿也会惹人非议。”无恤俯身吹熄案上的烛火,替我打开了房门,“快去吧,卿父等着你呢!”
“嗯。”我一边系着巫袍,一边飞快地跑出院门跳上了于安的马车。
小兵一甩长鞭策动马车。于安回头看了我的小院一眼,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鸡鸣未到,赵府的后院里灯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挤在赵鞅房门外。男人们窃窃私语,女人们则拥在一起小声啼哭。
我敲了门,伯鲁来开门。不料想,门一开,原本跪在门边的十几个女人突然发了疯似的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作势要往房里挤。
“快进来!”伯鲁用身子挡着门,好不容易将我拉进屋。门一关,外面的哭声立马又消停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挤落的木簪。
“都是府里有子的贵妾,因我阿娘去得早,没人管束才这样失礼。你快过来看看卿父!”伯鲁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药箱,一手将我扶了起来。
赵鞅此刻披散着头发仰面躺在枕席上,他双目紧闭,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细麻亵衣,右脚上有一处小小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干净,且上了药。
“巫医说什么了?”我问。
“还不就是那些胡话?你快给看看,身上就这一处伤口,怎么人就是不醒?”
我替赵鞅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番,重新替他盖好了薄被:“气息、脉象还算平稳,身上也确实没有其他伤处。我留下来再看看,你叫外头的人都先回去吧!”
“你确定吗?那卿父怎么还不醒?”伯鲁不放心,仍跪在床榻旁紧紧地握着赵鞅的手。
“眩晕之症是卿相的老毛病了。我听说,早年神医扁鹊在晋时,就给卿相瞧过这毛病,也没给吃什么药,卿相睡了三天自然就好了。这回应该也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卿父这次又受天帝所邀游览钧天神境去了?”伯鲁抬头道。
“这个我可不知道,你可以等卿相醒了,自己问问他。”赵鞅的眩晕之症是痼疾,当年他病发,一连数日不醒,众人都以为他要死了,他却突然不药而愈,醒来还说自己是受天帝所邀游览神境去了。一番奇幻瑰丽的描绘让他的“钧天之梦”从此成了晋人口中的传说。我不相信传说,我想,那个所谓的“钧天之梦”大约只是赵鞅当年编来哄骗“关心”他病情的好事之人的。今夜,他再次病发,是虚惊一场,还是痼疾变恶疾的征兆,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若他明后两日还不醒,晋国的朝堂就要翻天了。我心有忧虑却不能告诉伯鲁,因为他此刻的脸色比床榻上昏厥的赵鞅好不了多少。“你也不要太担心了,眩晕之症不是什么要命的大毛病,只要把精气养足了,病自然就好了。现下最要紧的是叫外头的人都先回去,再这么哭下去,且不说吵了卿相休息,万一叫人误会了,明天宫里就要派人来了。智府里那个人可就等着这一天呢!”
“我这就叫他们都回去。你和红云儿只要来了一个,我就能心安了,谢谢你!”伯鲁撑着床榻站了起来。
“谢什么?就算无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间永远不需要‘谢’字。”
“嗯。”伯鲁对我重重一点头,转身去开门,才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赵鞅。
房门一开,女人们的哭声骤然高扬。伯鲁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着,可那些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们不管老少,个个扒着门边,该哭的哭,该喊的喊,生怕屋里面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们的一片“情意”。
“兄长不要劝了,贵妾们既然这么放不下卿父,就让她们都留下来吧!”无恤淡淡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红云儿,你可算回来了!”伯鲁立马取了随从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子黯说卿父并无大碍,睡醒了就好。贵妾们跪在这里会扰了卿父休息,还平白叫外头的人多些没必要的猜测……”
“兄长,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情。贵妾们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该体谅。待卿父百年之后,无恤定会保证让今夜舍不得走的人都有机会长伴卿父左右。贵妾珮,你觉得这样可好?”无恤弯下身子看着一个哭得极伤心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停了哭声怔怔地抬头看着无恤,无恤对她微微一笑,她顿时吓白了脸,哀号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无恤直起身一挥手,即刻有人将晕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院子里另外十几个女人见此情形纷纷起身告退,哭声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卿父怎么样了?”无恤跨进房门,轻声问我。
我合上门,将自己方才对伯鲁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无恤听完点了点头,侧首对伯鲁道:“兄长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阿拾。若卿父醒了,我即刻差人去告诉你。”
“你们就别赶我了,我回去也睡不着,就在这里躺一躺好了。”伯鲁拖出一方蒲席铺在赵鞅榻旁,和衣躺了下去。
“卿父真的没事?”无恤见伯鲁睡下,悄悄把我拉了出去。
“要么没事,要么就是我也没办法的大事。不管卿相醒不醒,待会儿天再亮一点儿,我就去药室备药。”
“好,今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们赶紧进去吧,免得叫伯鲁担心。”我转身往房里去,无恤却一把拉住了我:“等一等,这个可是你的?”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递到我手边。
此时月亮即将落山,院中的庭燎也已熄灭,我接过东西摸了两把才知道是自己从小就穿在身上的鼠皮袄子。
“这是我的袄子,怎么在你这里?”
“刚刚从床褥底下掉出来的。这个,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我阿娘给我做的,我自小就穿在身上,若没有它,我兴许早就冻死了。”我抖开水鼠皮袄子将它重新整齐叠好。
无恤却忽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阿拾……”
“怎么了?”我不解地回望着他。
他笑了,笑得仿佛一瞬间拥有了全世界:“阿拾,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人。我没有晚到,我早就来了。你是我的,上天赐予我的,此生此世不管发生什么,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说这样的浑话?”我轻叹一声,拨开了无恤的手,“我不是你的,我要进去了。”
“那你便说我是你的!”无恤拖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你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把我好好装起来,千万别再丢了。”
无恤抱着我,像孩子般要我永远把他装在心里。其实,他早就在我心里。只是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的心快要装不下了。那饱胀的痛、撕裂的痛,是我勉强想要拥有他的代价。我害怕,总有一天,这心是要裂的。
翌日天未亮,无恤和伯鲁还在赵鞅榻旁酣睡。我悄悄地寻了竹筥,踩着未散的薄雾去了赵府的药室。自医尘到了新绛,赵府药室里的药材从天上到地下,从水里到土里,变得应有尽有。赵鞅的眩晕之症要治,也要养。所以,我一口气拿了柳枝粉、白芍、菊花,又拿了苦杞、血参根、红果、地龙骨、龟板胶和另外几瓶医尘早先配好的药丸。
待我灭了烛火走出药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府里各处的仆役已经开始洒水打扫。我顺路去园囿采了些新鲜的草药,又到庖厨取了小炉、瓷罐,这才回了赵鞅的住所。
无恤这会儿已经不在了,伯鲁说无恤有事要入宫去找史墨问个清楚,再想办法将史墨接出宫来。我问是何事,伯鲁竟也掏出我藏在床褥底下的鼠皮袄子,问我这袄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如实相告,他突然捧过我的手,哽咽地嘱托我这一生都要对无恤好好的,莫再离了他,莫再伤了他。
我点头应下,脑中闪现的却是梦中坍塌的邯郸城。
伯鲁和巫医看顾着赵鞅,我独自拎了竹筥到院中洗药。当一样样药材被取出时,竹筥里竟无端多出了一只粗麻蓝布系的小包。
这是什么?
我取出小包,解开系绳,这一看,便惊呆了——卷耳子!
卷耳嫩苗可食,但浑身长刺的果实却有毒。血虚之人误服,轻则呼吸不畅,重则气绝身亡。赵府的药室里根本没有卷耳子,是谁把这包卷耳子放进了我的竹筥?
我捏住手中长满尖刺的果实,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双双窥探的眼,不断地在我眼前闪过。是药室的守门人,是园囿里除草的仆役,是庖厨里择菜的厨娘,还是我眼前这群抬着藤筐捡拾院中石块的小婢?
以毒入药,暗杀赵鞅。这包卷耳子分明就是给我的暗示和命令,而这个命令我的人,除了我的“好父亲”赵稷,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卿父醒了!”伯鲁扒在门边冲我大喊了一声。
我心中一惊,慌忙将卷耳子收入袖中:“来了。”
“怎么样?卿父没事了吗?”伯鲁推着我走到赵鞅榻前。
我替赵鞅仔细检查了一番,恭声回道:“卿相已无大碍了,只是之后半月需卧床静养,再服药调理。”
“用不着,老夫已经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头散发的赵鞅掀开身上的寝被就要下床。
伯鲁赶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脚上还有伤,先缓些时日——”
“大惊小怪!老夫不用你守着,去门口看看无恤把太史接来了没有。巫医桥,你也下去!”赵鞅瞪了伯鲁一眼,挥开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着的老巫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颤巍巍起身退到门边。
伯鲁担心地看了一眼赵鞅的脚,无奈只得行礼告退。
“卿相对大子太严苛了。”我轻轻合上了房门。
赵鞅脚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老夫还能活多久?”他问。
我愕然。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如果我想要赵鞅死,只消半月就可以让他死得不着痕迹。可我想他死吗?如果他死了,智瑶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恤会遭遇什么?我的“好父亲”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卿相多虑了。眩晕之症看似凶险,却非死症。卿相若想为世子再争几年时间,就听小巫的话好好服药,静息调理吧!”我扶着赵鞅在床榻上睡下。
赵鞅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道:“老夫不惧死,只是如今还死不得。前夜里,智瑶纵容大子伤了无恤?”
“是。”
“酒宴之上,你用棋局赢了陈恒之子,还舍身为我儿挡了一剑?”
“既是卿相听说的,定不会有错。”我低眉垂目。
“当年太史收你为徒时曾说你是捧书而至的白泽,专为辅佐圣人治世而生。那时候,老夫还以为太史口中圣人乃是老夫自己。如今看来,你这捧书而至的白泽,真正要辅佐的却是我儿无恤啊!智瑶那竖子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儿性狠志坚,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赵氏,肯再赐老夫五载春秋,区区智氏何足惧也。”
“眩晕之症最忌劳累躁怒。若卿相真在乎性命,修身养性是为上策。”
“昔日贤人周舍在世时,也常劝诫老夫要收敛怒气。只是脾性是生来的,要改,谈何容易。”赵鞅说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以为他又睡了,他却突然幽幽叹了一声道,“当年老夫若有我儿一半隐忍,也不至于怒杀了赵午,害得赵氏险些亡族……”
赵鞅梦呓般的一句话在我心底撕开了一道裂缝,那些被压抑的愤懑和仇恨随着“赵午”二字全都争先恐后地奔逃了出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此刻只有我与赵鞅二人,悄无声息的寂静在我心里催生出了无数疯狂的念头。现实、梦境、过去、现在,数不清的场景在我眼前闪现;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全都张着嘴在我耳边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剑刺入赵鞅的喉咙,那所有的声音是不是就能瞬间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从此安宁了?
“卿相?”
“嗯?”赵鞅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老夫又睡着了?你师父来了吗?”
“没来。”
“哦,你这些年可同你师父学过解梦?”赵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可是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没有,就是梦见了几个故人。”
“卿相可是梦见赵午了?”我盯着赵鞅脖颈上微微颤动的血脉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睁开了眼睛。
“卿相素来不喜他人提及当年的邯郸之乱,更不喜旁人提及赵午其人。今日卿相突然自己说起了,想来定是梦中有所见,有所感。”
“老夫没有梦见赵午,倒是梦见他不怕死的儿子了。”
“赵稷?”
“是啊,老夫听说有人在新绛城见到他了。”赵鞅微微侧头,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脸上。
方才那些盘踞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疯狂念头,在他的目光之下霎时灰飞烟灭。莫名的冷气自脚心直冲而上,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已冰凉一片。
“赵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晋?卿相听到的多半是谣言吧!”我强作镇定。
“是啊,谣言最是无稽。我借他赵稷十个胆,谅他也不敢入绛!可他,他怎么敢到老夫梦里来?”
“卿相昨夜梦见什么了?”
“卿父,太史求见。”无恤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请太史进来!”赵鞅双臂一撑又坐了起来。
一袭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门而入,赵鞅随即挥手让我回避。我同史墨见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无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话要说,但还是合上了房门。
灰白色的瓷土罐里沸腾着鱼眼似的气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参根在淡棕色的药汤里不断地上下翻滚。我蹲在火炉前,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直射而下的阳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弯刺目的光。
赵鞅为什么会提起赵稷?他已经知道我见过赵稷了吗?他知道我是赵稷的女儿吗?
这瓷罐里熬的是一服养血补气的汤药,再等一刻钟,待汤药里的龟板胶都溶化了,我就会把它呈给赵鞅。赵鞅如果真的已经对我起疑,就绝不会喝下我熬的药。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赵鞅和史墨的声音很轻,一点点嗡嗡地响;无恤的声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伯鲁此刻也在房里,但似乎一点儿都插不上嘴。
赵鞅到底做了什么梦,要请史墨来解梦?史墨这会儿在屋里又会和他说些什么?赵稷入晋的消息显然已经有人告诉赵鞅了,那城外嘉鱼坊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我有满满一肚子的疑问,所有的答案都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我却不敢离开药罐寸步。我不杀赵鞅,我的父亲自然会有别的手段。他这次既然冒险来到新绛城,就绝不会无功而返。
“卿相,药煎好了。”我端着新煮好的药汤推开赵鞅的房门。
赵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也许是因为听了史墨的话,也许是因为对史墨说了太多的话,他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
“卿相,药凉好了。”我跪到榻旁,将盛着药碗的漆盘奉至赵鞅面前。
赵鞅朝我伸出手来。漆盘上的重量一轻,我心头高悬的巨石轰然落地——还好,他什么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赵鞅低头正欲喝药,一旁的史墨却突然将碗夺了过去。
赵鞅眉头一蹙,转头再看我时,混浊发灰的眼睛里已生出了一道锐光。
“师父?”这药无毒,可我的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上炉温着去。”史墨将药碗递给我,转头对赵鞅道:“空腹饮药极伤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虑不周,还望卿相见谅。”
“无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赵鞅将药碗重新放回漆盘。
“是啊,卿父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这就叫庖厨准备些吃的来!”伯鲁匆忙起身出门传菜。
赵府的庖厨早就准备好了赵鞅的吃食,只一会儿就有婢子端着一张小几进了屋,几上放着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条蒸制的青鱼和一盘腌渍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着呈菜给赵鞅,自己先从每样菜里各夹了一些放在小盘里低头吃了,吃完了又往一只手掌大小的漏壶里装了水。
滴咚,滴咚,漏壶里的清水渗出青铜的缝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小婢子默默地跪在墙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赵鞅什么时候有了“试菜人”?莫非我在秦国时,已经有人对他的饭食动过手脚了?
当小几上的漏壶滴尽了最后一滴水,小婢子将食几奉到了赵鞅面前。
赵鞅胃口不济,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饭食。
我端着手里温好的药汤本想叫那试菜的小婢也来喝上一口,可转念一想,药是我煎的,试药的是不是也该是我?
赵鞅擦干净了嘴角抬头看向我,我端起药碗就往嘴边送去。
“胡闹,药岂能乱喝?”无恤大手一张盖住了药碗。
我示意他赶紧移开,他却挑眉回瞪了我一眼,又瞄了一眼我的肚子。
“煎的什么药?”史墨问。
“补气养血的药,血参根为主,附以红果、地龙骨、龟板胶……”我将所用药材悉数报了一遍。
“不用试了,拿来给我。”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卿相,立好的规矩不能坏。”史墨伸手将药碗端了过去,直接递给了一旁的伯鲁:“试药不同试菜,这药和你对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饮一口吧!”
伯鲁朝我一笑,毫不迟疑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赵鞅最终喝光了我煎的药。可当我端着空碗退出那间屋子时,一颗心却沉得透不过气来。
赵鞅没有怀疑我,怀疑我的人是史墨。
阿素说的是真的,史墨真的是我阿娘婚礼的巫祝,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早就知道赵稷入晋一定会来见我。
我端着药碗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不知过了多久,墨衣苍发的史墨从屋里走了出来:“阿拾,送为师出城吧!”
我僵僵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府门,行过长街,沉默是我最疯狂的控诉。我年逾七旬的师父是通天的人,即便我什么话也不说,他也一定能听到我心里一声声的质问。
浍水河边,翠竹林中,当我们无言地路过夫子长满青草的坟墓时,我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史墨老了,他瘦削的肩膀已撑不起昔日宽大的巫袍。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太史墨,还是我幼年相识的夫子。他们慈蔼的面庞在我心里早已重合。可今天,一碗药汤却叫我愕然发现,他太史墨,终究还是那个太史墨。他怕我对赵鞅下毒,所以借空腹之由告诉我,赵鞅已有试毒之人。我若心虚,自然有机会另换一碗无毒的新药。他怕我今日退缩,来日再生杀心,又撺掇着伯鲁为赵鞅试药。我即便真心要杀赵鞅,又怎么舍得冤杀了伯鲁。师父啊,师父,你果真是通天彻地、明了人心的圣人。
“你见过你父亲了?”竹林幽深,风过如泣,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沉默的注视中停下了脚步,竹林间斑驳的阳光在他清瘦苍老的面庞上投下点点游移的亮光。
“你怕我要杀卿相?”我问。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卿相现在不能死。”
“师父果真是怕的。”我看着史墨微蹙的眉头,嗤笑道,“师父既知我是赵稷之女,当年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为何还要替夫子教我,护我,怜我?那夜在尹皋院中,你就已经知道我是谁,既然卿相那日要杀我,你何不让他将我这邯郸余孽剁了头颅丢下浍水喂鱼?!”亏我当年还无知无畏地跪在赵鞅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史墨一定会见我,哪里知道生死竟只在一线之间。
史墨没有回答,他双唇紧闭转身往浍水岸边走去。
我踩着林中落叶几步拦在他面前:“是因为夫子吗?如果我不是蔡书的弟子,我已经死了,对吗?”
史墨看着我,良久不发一言。这些年里,他总有些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看着我。
“痴儿,我连他都赶走了,又怎会在乎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我不杀你,只因为是你找到了我,而非我找到了你。我蔡墨一生侍神,年过半百,却在你身上第一次听见了昊天的声音。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拦不住你的命运,就只能豁出性命护你周全。”
史墨的话,我不尽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明白。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张着自己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他一天天地老去,可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在晋国的安危。
“师父,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我一次次问你,你要一次次撒谎来骗我?”
“因为真相太残忍,不是你能背负的。”
“可再残忍,也是我要的真相啊!”
“赵稷告诉你的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史墨用他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喉头一紧,竟无法驳斥。
“阿拾,听师父的,走远一些吧!去楚国,去巴蜀,越过南海去做海客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疯了,他会逼着你和他一起发疯。他的心死了,可你的还活着。你阿娘是个通透的孩子,她不会怪你不替她复仇,只会怪你不替她好好地活着。”
“师父要我走,不就是怕我留下来,会对卿相不利吗?徒儿和卿相,你到底还是选了卿相。”我心里又酸又痛,忍不住自嘲。
史墨面对我孩子气的控诉,叹息道:“我不是选了卿相,我是选了天下。卿相如今还不能死,因为无恤还不够强大。如果智瑶吞下赵氏,那么十年之内晋国公族将不复存在。智氏吞晋,陈氏吞齐,天下必将大乱。智瑶性残好战,尚未继任正卿已要夺卫,攻郑,伐齐。来日,若他得晋,生灵必遭涂炭。在十万生灵面前,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
“呵,他赵鞅的命如何就牵着整个天下了?我不信!”
“一叶落而知天地秋,一池冰而现天下寒。个中道理你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天下已摇摇欲坠,卿相一死,乱世之音也许就响了。”
乱世之音……赵鞅之死会是大乱前的最后一声弦响吗?
“师父放心,徒儿从没想过要对卿相不利。今日既然都说破了,有些事师父也莫要再瞒我,骗我了。”
“阿拾……”史墨听了我的话,眉头未展,面色却越发悲怆,“为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当年的事,为师已然全忘了。你藏了什么想问的,就都自己烂在肚子里吧!”
史墨的回答叫我愕然。我原想以退为进,岂料他这般决绝。
“师父肚子里还藏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没有秘密,只是忘了。你若不满,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师父。你、你们……都不用原谅我。”史墨说完径自绕过我向河岸边走去。头顶的阳光被浓云遮蔽,绿竹碧森森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的师父老了,发白如霜,瘦骨嶙峋,可他的性子没有老,他孤傲的脊背永远不会弯,他要守着他的秘密永远沉默了。
这厢竹林青葱,那厢五里之外的嘉鱼坊却已是一片狼藉。
瑶琴、香炉不见了,几张长案也被人胡乱堆放在角落。庖厨里陶盆、陶釜碎了一地,几条跃出水桶的青鱼落在泥地上,雪白的鱼腹上满是泥印。
赵稷走了。若没有猜错,陈盘和陈逆这会儿也一定已经离开了新绛城。
既然赵府里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塞了卷耳子,就意味着一定有人会暗中替我的父亲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杀赵鞅,自然也会有别人替我动手。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忘记毁家灭族的仇恨去护着赵鞅不成?可如果不护着他,万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正发愣,无恤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
他怎么来了?!我收敛神色转过身来,还来不及抬头看人,眼前忽地扑上来一道黑影。
“小心!”无恤挥手一挡,将我揽到身后。
“喵——”一只黑黄两色的野猫直立着尾巴站在翻倒的木架上,我在无恤身后看着它,它瞪着一双碧色的眼睛冲我猛一龇牙,然后跃到地上叼起已死的青鱼蹿了出去。
“你不是送太史回家去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无恤环顾四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弯腰扶起地上的木架,镇定道:“卿相说自己梦见了赵稷,又说有人见到赵稷来了新绛城。我前几日在这里撞见了陈盘和陈逆,所以就想来看看,齐人是不是把赵稷藏在这里了。”
“原来陈盘那日的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其实陈逆那日根本没有受伤,我在鱼坊外撞倒的人是陈盘。”我提到陈逆时抬头瞄了无恤一眼。
无恤这次倒无不悦之色,只擒了我的手往嘉鱼坊外走去:“就算你怀疑赵稷躲在这里,也不该冒冒失失一个人来。之前,我们在齐国吃了他多少苦头。”
“师父的竹屋离这里不远,我就想来看看。还以为这里吃鱼的人会很多,哪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有人说在嘉鱼坊里见到了赵稷,卿父就下令让董舒来抓人了。”
于安?我回头看了一眼形如废墟的鱼坊,对无恤道:“如今他是都城亚旅,这些事也的确归他管。他抓到人了吗?”
“没有,早就空了。”无恤走出嘉鱼坊,转身将我从破裂的台阶上抱了下来。
“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来看看有什么疏漏的线索。赵稷此人诡计多端,卿父对他很不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无恤柔下神色看着我。
“为什么卿相当年要毁邯郸城,如今还要尽除邯郸氏?当年卿相杀赵午根本就不是因为赵午忤逆了他,给他难堪,也不是因为一时之怒,对吗?”
“小妇人,你倒是懂我卿父。当年,邯郸城在南,与昔日范氏、中行氏的封地相邻。赵午虽是赵氏宗亲,却与封地同样在南的范氏、中行氏频结姻亲。卿父自己有意往北拓地,又怕久而久之会因疏于来往而失去邯郸城。所以,晋阳城建好后,董舒的父亲董安于就提议以调用邯郸城的五百户卫民填充晋阳为由,试一试邯郸赵氏对卿父的忠心。结果,生了异心的赵午真的拒绝了卿父的命令。卿父一怒之下杀了赵午,一半是泄愤,另一半也是为了施压邯郸赵氏。”
“施压?所以他当年才故意让人把赵午的尸身送回了邯郸城?”
“赵午当时只有一子名唤赵稷。卿父听说,这赵稷只是个爱弄琴鼓瑟,喜山乐水的贵家子弟,所以就打算杀其父,儆其子,另命年少的赵稷为邯郸大夫,以此控制邯郸城。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弱冠之年的赵稷是根硬骨头,非但不‘领情’还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害得你们赵氏险些亡族。”
“卿父对赵稷之恨犹在范氏、中行氏之上,可赵稷逃到齐国后一直无踪可寻。上次我在齐国只差一步就能抓住他,却被他施计逃脱。他此番冒险入晋,定是有所图谋,我们不得不防。你在宋国和他见过面,更要小心一些。”
“嗯。”我紧抿双唇点了点头。
无恤摸了摸我的脸,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四处再看一看,待会儿一起回去。”
我冲他微微一笑,继续点头。
杀其父,儆其子。毁了一城人的幸福居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那五百户卫民根本不是赵氏之民,那是大河对岸的卫灵公寄放在邯郸城的人质。若我祖父将这五百户卫民长途跋涉迁居到晋阳,到时候卫灵公问他要人,难道他还能把人再从赵鞅手里要回来不成?若是要不回来,邯郸与卫国只有一河之隔,承接卫灵公怒气的还是邯郸城民。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赵鞅和董安于对邯郸城设下的圈套,他们根本就打算好了要诱杀我祖父,生生夺走邯郸城!弄琴鼓瑟,喜山乐水……若没有赵氏相逼,我阿娘这一生该过得多幸福,我该过得多幸福……
回去的路上,无恤骑着马抱我在身前。我问:“红云儿,如果你是你卿父,你会杀了赵午,恫吓赵稷吗?”
“不会,我会杀了他们两个。”
“是吗……”我黯然一笑。
“骗你的。”无恤笑着空出手来捏了我的脸颊,“知道你不喜欢杀人,我若要夺城自有我的方法。卿父当年用了最糟糕的方法,邯郸之战是他的耻辱,我可不会让自己留下这种耻辱。”
“无恤,人生百年,竹书千年,史家笔下自有功过。你将来切不要做让世人诟病的事。”
“我知道。但阿拾,这世上有一种苦叫身不由己。”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正如现在,我明明痛恨赵鞅,却还要收拾行囊搬进赵府去调理他的身体,提防他被我父亲埋下的暗子所杀。
无恤对我的痛苦和纠结一无所知。他是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对他避无可避了。
“你不用一样一样收拾了,回头我让人把这几只箱子都搬过去好了。”无恤按住我整理巫袍的手。
“我只在赵府住一个月,卿相病好了,我就搬回来。”我挪开无恤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之前说要进宫问师父一些事,问过了?”
“你师父年纪越大,嘴巴越紧,才问了两句就给脸色看了。有些事还得我自己去找答案。”无恤一撩下摆在蒲席上坐了下来,“你呢?太史可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让我尽心照顾卿相。我去秦国的时候,有人对卿相的吃食动手脚了?”
“一个庖厨里的杂役在鱼汤里下了毒,幸好卿父那日没喝。”
“是谁的人?”
“死无对证了。府里现在人多手杂,我实在不太放心。”
“不管是谁的人,既然叫你们有了提防,就不会再在吃食上动手了。”
“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不过,幸好现在卿父有你照顾,我下月去代国也放心些。”无恤看着我舒眉道。
“你又要去代国?还是去见伯嬴?”
“去和代君商讨马匹交易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无恤道:“你打算现在就甩掉姮雅母家的牵制?”
“难道还要被几匹马拴一辈子不成?代国水草丰美,马匹健壮,等我有了代国的马匹,那穿豹裙的老头儿就没什么可以威胁我了。他昔日的族人如今都已在我赵氏的封地上分散而居,他们要服从的是各城城尹的命令,而非一个垂垂老矣的族长。将来这些狄人若能老老实实地替我养马,自然能在晋国安居。”
迁族散居,分威散众!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多么聪明而可怕的男人。赵鞅命他迎娶姮雅是为了得到狄族在北方的马匹,而这几年无恤却利用姻亲关系将北方荒原上游居的狄族悉数迁入晋国,分散而居。这看似是施恩,实则既占领了他们原本在北方的土地,又将一个部族吞入腹中,蚕食殆尽。一招兵不血刃的计谋,既得了土地,又得了人力。赵氏有他在,将来岂能不兴?
“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我问。
“嗯,只可惜比计划的多用了两年时间,叫你对我失望了。”无恤捏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对你失望,挡在你我之间的又何止一个姮雅……我避开无恤温柔的眼神,抽出手来假装忙碌地收整自己的衣物、佩饰:“你此前已去了代国很多次,代君不同意与你做交易?”
“代君宠爱家姐,自然不会不同意。只是……呵,不说了,这些事我自会解决,你就别操心了。这个你也要带?”无恤身子往前一倾,抓走了我放在巫衣上的白色绫布。
“还给我。”我朝他伸出手去。
“不要。”他抓着白绫,墨玉似的眼睛在我胸前一扫,戏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裹白绫也看不出来什么,何必多此一举呢?不如,带几件贴身的小衣,那件水红色的就很美。”
“你……”我不自觉地顺着他戏谑的视线往自己瘦小的胸口瞧了一眼,对面人的嘴巴一咧笑得越发放肆。
“你爱看不看,我就爱裹成男人模样!”我脸色一沉,扑上去夺他手里的白绫。
“不许带,捆着这东西喘气都难,早晚我要把它们都烧尽了。”无恤见我来抢,故意将手举得老高,我扑来扑去只弄得自己气喘吁吁却沾不到一点儿白绫的边。
“你喜欢就送你了,反正我还有!”我冷哼一声,放下手来。
“真的送我?比起绢帕,我倒更喜欢这贴身之物……”无恤笑着将白绫凑到自己鼻尖,启唇轻轻一咬。
我盯着他迷人的唇瓣,昨夜旖旎的画面倏然蹿上心头,热辣的脸火霎时烧得耳根滚烫:“还给我,无耻!无赖!”
“听我的,别捆了。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做个女人。”无恤将白绫往怀中一塞,又来夺我剩下的布条。
我拽着一条白绫顺势撞进他怀里,抬手在他颈间一绕,三尺白绫已将他脖颈紧紧缠住:“别替我做主,你做不了我的主。”
无恤低头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脖颈上的白绫,没有惊恼,反而轻笑:“这也是董舒教你的?他给你杀人的剑,教你杀人的招,是要你来杀我吗?”
“休要胡说!”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卸了手上的力道。
无恤看着我,嘴角一勾,双手握住我的手猛地用力一拉,白绫骤然抽紧,我整个人如遭火炙一下抽出手来:“赵无恤,你疯啦?!”
“若是你要杀我,何需这些东西?”无恤笑着抽走颈上白绫,两手轻轻将我环住。
“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傻子,脸都吓白了。”
暮春的午后,我依偎在无恤胸前,和煦的风从河岸边吹来,带着野花的微香和青草的气息。无恤俯下脸若有似无地轻吻着我的面颊,我闭着眼分不清是谁的发丝随风拂动,蹭得我耳郭痒痒的,心暖暖的。
“阿拾,那瓶子里的是什么?”随着一声轻响,无恤抬起了头。
瓶子?瓶子!
我窝在无恤怀中,周身的血液自下而上瞬间冻结成冰。
“那是……”我想要拉住无恤,无恤却几步走到木架前捡起了被河风吹落的瓷瓶。
我僵立在原地,眼看着他扯去瓶口的布塞,将鼻尖凑了上去。
“这是什么?!”小小的瓷瓶在无恤的掌心碎裂。
“这是——”我颤抖着开口,可他没听完我的回答就一把将沾血的瓷片和异香扑鼻的药丸砸到了地上:“我知道这是什么!你吃了多久?你告诉我,你吃了多久了?!”男人震怒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
“三月。”
“三月!阿拾,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吗?”无恤风一般冲到我面前。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毁了什么!瞧,我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你阿拾若要杀我,何需剑与白绫?!”无恤放开我,苦笑着从怀中掏出三尺白绫一把甩在地上。
“红云儿……”
“别叫我!”暴怒的人推开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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