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椒结子兮
“息子丸”,兑卦女乐们最熟悉的药,我吃了三个多月的“息子丸”,子嗣于我早已成空。可无恤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美梦,梦想着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我还能为他生儿育女。
“我们可以生三个孩子,四个太伤身了,我怕你会吃不消,三个就刚刚好……”
没有三个,一个也不会有了。
暮春的庭院,桐花落尽,绿荫浓重。自脱了春衣换了夏衣,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素纹镜中的容颜也一日憔悴过一日。后悔吗?那三个月里,其实无时无刻不是后悔的。可药,我依旧是吃了。如今被他知道,不过是在日日蚀骨的后悔上再添上一份内疚、一份哀伤和一份无望。
我日渐憔悴消瘦,人人道是辛劳;他那里颓废枯萎,也只有我知道是心伤。
我在自己的肚子里挖了一个空空的洞,他的心就跟着碎了。
我与无恤本不该再见面,见了面,空了的地方、碎了的地方难免是要痛的。可赵鞅病着,我们又几乎日日都要见面。一间屋子里,眼神撞上了,以前是窃窃的欢喜,如今却只有剜心的痛。
“对不起”三个字,我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可无恤心里的哭声太响,他再也听不见我心里的声音。
太史府的神子在赵府住了一个半月,身染重疾的赵鞅已经可以参加太子主持的南郊祭礼了——街头巷尾的传闻一天一变,但只有这一条被人足足传了半个多月。
今年春,晋侯大疾,祭祀东方青帝的祭礼并未举行。诸侯之祭,礿而不禘。往年,晋侯只祭春,不祭夏。但今年国君、正卿皆患重疾,而夏日又主祭掌管医药的神农氏,所以此番祭夏之礼筹备得格外隆重。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主祭之人是太子姬凿,姬凿身后必是亚卿智瑶时,久病的赵鞅却突然“康复”了。
一时间,新绛城里传言纷起,朝堂上的“墙头草们”纷纷立正,持观望之态。
近月来齐、宋、郑、卫局势微妙,智瑶为控制军队一直摩拳擦掌想要领军出征树立军威,顺便撤换军中赵氏将领。而赵鞅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要借这次南郊祭礼,给智瑶一个讯号,给满朝大夫一个讯号。
可是传言毕竟是传言。赵鞅这一次是真的病入膏肓了,不管我如何替他施药调养,他的身体始终一日比一日虚弱。南郊禘礼就在今天。当所有知情人都为赵鞅的身体担忧时,他却屏退了侍从,密召女婢入室。
薄施粉,浅描眉,染唇色,女婢手巧,一番巧妆之后,这位久病的老人看上去竟真的恢复了往日奕奕的神采。一个掌控晋国朝政几十年的男人,一个驾长车、持利剑、叱咤风云了几十年的枭雄,在暮年来临时,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竟将黛粉、红膏也变成了手中的武器。
盛大的祭礼结束后,太子姬凿与赵鞅谈了许久的话。智瑶也领着一帮宗亲来找他商讨宋郑之事。我远远地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鞅,心中浮现的却是晦暗的天光下,他木然地看着铜镜,任女婢在他萎缩的灰白色双唇上点上花汁的一幕。
家族是什么?天下是什么?大家在拼命守住的又是什么?
“你和红云儿怎么了?一早上都没见你们说话。”伯鲁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祭礼之上吟着颂歌要怎么说话?”我微笑回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伯鲁挥退侍从和我并肩挤进了城门,“这一个半月你们在府中天天见面,可搭上的话总共也没个十句。那天夜里见你们在屋外头碰头说话,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好了。”
“我们好不好,你就别操心了。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夜里搬回自己院里睡吧。”伯鲁这一个半月衣不解带地侍奉着赵鞅,人瘦了,脸黄了,面容比起他的父亲更显憔悴。
“我就是这么个老样子,过段时间吃好睡好,就都好了。”伯鲁说完,不争气地又闷咳了两声。
我担忧地看着他,他朝我连连摆手:“没事的……”
“无恤前些日子说要去代国,现在怎么又不去了?”我轻声问道。
“你既这么关心他,怎么不自己去问?”伯鲁放下捂嘴的帕子,转头往身后瞟了一眼。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身黑色礼服的无恤。
伯鲁停下脚步,冲无恤招了招手。无恤几步走过来,冲伯鲁颔首一礼,抬头时墨玉般的眼睛瞬间就对上了我的眼睛。我心中一颤,仓皇低头。
“兄长何事相召?”无恤问。
“不是我找你,是子黯有话要问你。”伯鲁笑着将我往身前一扯。
“你要问我什么?”无恤低沉喑哑的声音一下撞进我心里。
“无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那告辞。”无恤冷冷一声别,墨色的衣袂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经往前去了。
“你们呀。”伯鲁沉沉一叹,担忧道,“阿拾,我和明夷下月就要走了。”
“去哪里?”我惊愕抬头。
“自然是去云梦泽,明夷连马车都雇好了。”
“这么快……禘礼刚过。”
“你说快,明夷可嫌我慢呢!你知道他向来不喜欢新绛。这回要走的事,我原本打算早点儿告诉你,可就怕你太伤心舍不得我们。”
“是舍不得呢……”我看着阳光下伯鲁永远温柔的眉眼,心里既替他高兴,又难免因离别而哀伤。
“哎呀,怎么还真伤心了?快给阿兄笑一笑。”伯鲁避开人群将我拉至街旁。
我忙扬起嘴角冲他笑道:“我没伤心。这回去了楚国,记得让明夷给你多做几顿炙肉,阿兄不变成胖子,可别回来。”
“哈哈哈,好,我一定告诉他。”
“云梦泽呀,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多雨,住久了会闷。若兄长真闷了,我那间木屋东面的漆树林里有种黑羽红嘴的鸟,能作人声,教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和明夷养个十只,保准天天都跟逛市集一样热闹。”
“当年你劝我别养老虎,别养猪,如今居然来劝我养鸟?不过这个主意实在好,云梦冬日多雨,一下雨,明夷那小子就喊无趣。去岁,他养了只野兔解闷,就嫌它不会说话。这回我备上十只竹笼,让他自己到楚国逮鸟去!”伯鲁说完哈哈大笑。我想起他过去的院子,又想着他和明夷将来挂满鸟笼的院子,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路,我们聊着云梦泽的云雾,聊着楚国秋日的芦花荡,很快就到了赵府门外。
伯鲁停下脚步,蹙眉道:“阿拾,我走了之后,卿父的病就要托付给你了。我本也不想走,可府里最近闲言碎语太多,我留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给红云儿添乱,实在有愧。”
“你是说宗亲里又有人要推你做世子的事?”伯鲁仁孝,赵鞅卧榻之时,他衣不解带日夜随侍在侧。如今赵鞅病体未愈,他却突然说要离开,我还以为是明夷强逼他去楚国养病,没想到竟是为了有人要重推他做世子的事。
“族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非说红云儿娶妻五年未得一子,是因为出身低微不堪世子重任,所以上天才叫他膝下无子,嫡妻无出。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他们这种时候硬推着我坐那个位置,不知是何居心!”
“不外乎是因为荀姬有子吧。”我微微一笑,说出了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赵鞅病重,伯鲁体弱,而身为智瑶之妹的荀姬膝下却有一子。智瑶处心积虑要在这时候将无恤赶下世子位,估计是盼着赵鞅一死,伯鲁再跟着去了,这有着智氏一半血脉的小嫡孙就能继了赵氏的宗位,叫他从此高枕无忧吧。
“唉,幸而红云儿不疑我,否则叫我如何自处?我只盼狄女这次真的能为红云儿生下一子,断了那些人的妄念。阿拾,他是赵世子,成婚五年了,总该有个孩子。你可不能怨他。”
“我不怨他,是他在怨我。”自我吞下那些药丸,所有嫉恨都随着腹中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我已不是个完整的女人,现在要换他来恨我了,恨我毁了他的梦,恨我这般决绝地斩断了自己与他的未来。如今,在无恤心里,我该是个多么狠心恶毒的女人。
伯鲁带着我迈进赵府的大门,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姬凿和于安。
见礼后,太子凿对我道:“巫士果真医术精妙,丝毫不逊令师。如今,正卿痊愈,巫士打算何时再入宫为君父诊治啊?”
伯鲁一听太子凿要召我入宫,立马就急了:“太子容禀,卿父——”
我怕伯鲁一时心急泄露了赵鞅的病情,忙笑着截过话道:“卿相腿疾痊愈是因为府里巫医善制药,小巫可不敢居功。虽说小巫治体伤也有小技,但君上之疾在心,疗心之术,小巫实不及师父九牛一毛。”
“巫士谦逊了。”太子凿微微一笑,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回头对于安道:“今日你且留下,陪卿相说说话,明日再入宫来见我。”
“敬诺。”于安拱手。
姬凿一走,伯鲁忙问于安道:“小舒,太子祭礼完了不回宫,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卿相的。卿相能痊愈真是太好了,智瑶今日回府怕是要气疯了。阿拾,辛苦你了。”于安看着我笑道。
“我不辛苦,只是辛苦了四儿每日这样来回跑。”我心中纳闷,难道于安还不知道赵鞅的病情,四儿没告诉他?
“应该的。”于安含笑道。
因“卷耳子”之事,我信不过赵府中的仆役、婢子,但一个人又实在无法兼顾所有的事,于是便请四儿入府相助。可董石年幼,夜里不能离开母亲,所以四儿只能每日清晨来,黄昏归。这一个多月,着实累坏了她。
我请于安到后院接了四儿早些回府,自己跟着伯鲁去查看赵鞅的情况。
祭礼冗长,祭礼之后又被人拖着聊了许久,赵鞅此刻已虚脱卧床。
“我学医不精,卿相的病最好还是请医尘来看看。”赵鞅入睡后,我和伯鲁退了出来。
提到医尘,伯鲁一脸愁苦:“君上要将医尘留在宫中,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去求求太史吧,他兴许有办法。”
“你师父那里……”
“让无恤去吧,我走不开。”自那日竹林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史墨,见了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伯鲁虽然觉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旧点了头。
匆匆又是半月,新绛入了仲夏,一轮炽日天天顶头晒着,即使入了夜也依旧闷热得叫人睡不着觉。这一夜,我脱了寝袍只留了一件细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脚心一阵阵地发烫,坐起来看窗外,烟灰色的残月已下了中天,夜风里却仍旧裹着暖暖的湿气,一吹,叫人从头到脚都黏糊糊的。
这么热的夜,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真的睡不着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身子,刚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热浪带着烟尘一波波涌进原本就闷热不堪的房间,我刚刚擦净的后背,即刻又渗出了一层腻腻的汗珠。
深更半夜里烧柴堆,是嫌今夜还不够热吗?
我趿鞋推开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气带着飞扬的火星扑面而来。
“为什么要烧庭燎?发生什么事了?”我逮住一个往火盆里添柴的小仆问道。
“禀巫士,世子妇今夜喜得贵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举烛同贺呢!”小仆喜气洋洋地说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离去。
喜得贵子……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孩子。
我望着夺目的火光、纷飞的火星,失神呆立。
赵府的院墙里,一团团疯狂燃烧的火焰将头顶墨色的天空映得绯红,我光着脚爬上屋顶,遥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院落,想象着那里的热闹与欢欣,想象着他此刻将婴孩抱在怀里时嘴角的笑。多好啊,我的红云儿终于做阿爹了。
“秋兰兮青青,椒结子兮灼灼,罗生满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对着空中一轮残月,一字一句吟唱着贺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愿你的庭院枝繁叶茂,我愿你的膝下儿女成群,我愿你此后年年岁岁喜如今朝……悲戚的歌声从耳边拂过,滚烫的泪水滑落面颊,抽噎着抹一把湿漉漉的脸,一首唱断了的祝歌又要从头开始唱。
“唱得这样难听,还要再唱一遍吗?”冷月下,烛海中,无恤一袭青衣走进小院。我透过闪着橘红色光斑的泪水痴望,只担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当初说了不唱,现在为何要唱?”他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我,摇晃树梢的夜风悄悄停了,时间仿佛在我们彼此交缠的视线中凝固。
“因为……不一样了。”我哽咽,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我已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如何还有资格指责他成为一个父亲?
“你当初为什么不看我给你写的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你无须替他流泪吟祝。”
“不是你的儿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诚……怎么会?”我愕然抬头,无恤已坐在我身旁。
“她是狄族族长之女,赵氏娶她,有赵氏的考量;她入赵氏为妇,亦有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无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个现成的嫡子替我堵住叔伯们的口,我何乐而不为?”
“可那是你的嫡子,将来是要承你宗主之位的!”
“我知道,但现在这个不重要。”无恤伸手擦去我挂在腮旁的泪水,“今日我看到智瑶看你的眼神了。”
“智瑶?”我迷惑不解,他此时为何会提起智瑶?
“今日南郊祭礼,你站在高台之上,智瑶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他那样的眼神,我从前见过一次,那是在晋侯的园囿里,他一箭射死了一只雌鹿,兴致起,当场脱衣卸袍,剥下鹿皮呈给君上。今日,你站在那里,他就那么赤裸裸、血淋淋地像个剥皮人一样看着你。然后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我心中剧痛,眼中泪水再盈。
“明白你吃‘息子丸’的原因。”无恤蹙着眉,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三个字,“你不是因为误会狄女怀了我的孩子才吃下‘息子丸’来惩罚我,你是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娘,怕我将来也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无恤的视线落在我的小腹上,他知道那里已冰冷一片,再也无法孕育他心中那些温馨美好的梦。
我不语,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我当初看了他写给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旧是赵稷的女儿、他们赵氏除之而后快的邯郸余孽。我不可能成为他赵无恤的妻子;若我对复仇无用,我的父亲也不会管我的死活。这世上只有爱剥皮的智瑶会一直惦记我,因为他还等着有朝一日将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寿,独吞晋国。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就宁可不让他来到这世上。
“红云儿,我本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不,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错了,很久很久之前就错了。”无恤起身跪在我面前,抬手捧住我的脸,“阿拾,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让你觉得很糟糕,可我求你信我,这不会是永远,一切痛苦都会过去。只要你我真心不变,我们的将来还会和当年想象的一样美好。有你,有我,有家。”
“红云儿,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落星湖一别,我们本就该分开,可我们却非要强扭着命运缠在一起。如今缠得紧了要想再分开,总要连皮带肉扯碎点儿什么——”
“所以你就把自己扯碎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我?”
“夫郎,生儿育女吧,放了我吧!”我抹了泪,看着自己深爱却不能爱的男人。
“你做梦!南有樛木,葛藟萦之。这是成婚第二日你唱给我听的歌。藤缠树,树缠藤,此生此世,我赵无恤与你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何苦呢……
这一夜,无恤的话很多,我的话很少,依稀记得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绯红色的天空已恢复了往日黎明的模样。
伯鲁的大子赵周在无恤“嫡子”出生后的第三天被无恤悄悄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府里好奇的人很多,可谁也猜不透自家世子的心思。如果要维护新生子的地位,那该被送走的,或者说该被处理掉的,也应该是长媳荀姬生的儿子。赵周,一个庶妾生的儿子,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好事之人装了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去找伯鲁。伯鲁亦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无恤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红云儿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全力支持的事。
赵府上下只有我知道,赵周被无恤派人秘密送去了鲁国,他将拜入孔门,奉端木赐、卜商为师,学习治国治家之道;而后,会被送往齐国,同高氏子弟一道研习剑术。
“阿拾,你这一生无子无女,我赵无恤此生便也无子无女。待我百年之后,我会把赵氏还给兄长。”
这是那一日黎明无恤在我耳边呢喃的话,一句话就将他毕生守护的东西拱手让出,这天下没有比这更甜蜜、更荒唐的谎言。权力、荣耀,世间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男人们拼死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血脉吗?他沾了一身的血,才得了这个位置,怎么舍得把一切让给别人的儿子?可无恤却说:“阿拾,除了你,这世上没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赵氏的存亡,没什么是我放不下的。”
五年了,赵家的世子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有人觉得这宽额大鼻的孩子长得像一个人——一个随姮雅从北方嫁来的狄族奴隶,可谁也不敢说,因为那奴隶已经死了半年,他坟头的青草早已将他的存在抹去。
姮雅需要一个儿子,她知道无恤也急需一个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机生下了一个“尊贵”的嫡子。她是兴奋的,或许她觉得这样便能抓住无恤的心,便能将自己的族人与赵氏牢牢捆在一起。无论她心里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始终相信她是深爱无恤的,只是,她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过自己爱上的男人。
孩子出生后的第七日,姮雅派人找我给她的儿子唱祝歌。她会这么做,不奇怪;她会说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来打击刺激我,也不奇怪。她产子的那一晚,无恤和我在一起,至于我们是在屋顶上伤心难过了一夜,还是在床榻上恩爱缠绵了一宿,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姮雅恨我,她满腔的恨意,即便不开口,我也能感觉得到。可让我奇怪的却是她屋里的那一碗鱼汤。肥美鲜嫩的河鱼浸在奶白色的汤水里,切得细细的金黄色的姜丝挂在河鱼淡青色的脊背上。汤刚从陶釜里盛出来,咕嘟咕嘟还冒着白烟。端汤的小婢站在我身旁,絮絮地说着汤是赵鞅赏的,巫医桥又吩咐了些什么。姮雅爱听这些话,机灵的小婢也知道她爱听,所以说得特别仔细。我站在那里,鱼汤蒸涌的白气一波波地喷在我脸上。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觉,我腹中酸涩之物几乎来不及翻涌就直接冲上了喉头。
在姮雅疑惑的目光中,我捂着嘴冲出门去,在院中呕得满脸通红。
姮雅扶着门框看着我,亦满脸涨红。
我有孕了!医尘骗了我,他身为医者,居然给我配了假药!
我惊慌失措,无恤却高兴得像是发了疯。他紧闭着嘴巴在屋里又跑又跳,甚至将刚进屋的阿鱼打横抱起猛转了好几个圈。毫不知情的阿鱼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这一生居然还会被人这样抱着转圈,所以被放下来时一脸发蒙。
我有孩子了。
我按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喜悦、恐惧、迷茫,一个人可以拥有的所有情绪似乎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心里。它们交织着,缠绕着,继而变成一片空白。
阿鱼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无恤轻轻抱住我时,我听到了自己发颤的呼吸声。
“你高兴吗?害怕吗?”无恤在我耳边低语。
我疯狂地点头。
“放心,有我。”从狂喜中平复下来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他隐含泪光的眼神犹如冬日晴空里最温暖的阳光。
在无尽的深渊里,在绝望的饱浸泪水的土地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发芽了,它来得悄无声息,但注定将带来滚滚风云。
晋国,我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周王四十四年暮夏,无恤计划着让伯鲁、明夷带我一起离开新绛。
分别就在眼前,但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我们所有的情绪。无恤每夜潜进我的寝幄都会像孩子守着蜜糖一般盯着我的肚子,时而抿唇傻笑,时而神情凝重,有时来了死活要缠着我说许多的话,有时来了却只握着我的头发在榻旁静静坐上一夜。我笑他孩子气,他却极认真地说:“我不是孩子气,我是太欢喜。”
一个小小的生命出现在了最不恰当的时间,但它的出现却给了绝望中的我战胜一切磨难的勇气。在秦国寒冷的冬夜里,我的母亲总是瑟瑟发抖地抱着我,她被寒冷、饥饿摧残得面目全非,可她看我的眼神却始终温暖,因为只要这一刻我还在她怀里活着,只要我的明天还有一线生机,她便可以无视命运给予她的所有苦难,无惧死亡如影随形的威胁,这便是母亲,这便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如今,我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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