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术


从唐人志怪设定的发生时间看,大多集中在中唐的德宗贞元时代。到晚唐的懿宗咸通时代,也就是公元785年~873年间。这期间,层出不穷的奇闻轶事,形成了这个时代特有的气氛:幽暗、隐秘、诡谲、苍茫……尤其是德宗贞元年间(公元785年~805年),各种奇异的事频繁发生:

贞元元年,怪鸟现于终南山,有双手,及一足……

贞元二年,长安大雪,平地深尺余,雪上有薰黑色……

贞元三年,华山谷中见一人腿,袜、履犹新,断在膝,无疮迹……

贞元四年,雨木于陈留,大如指,长寸许。每木有孔通中,所下其立如植,遍十余里……

贞元五年,成都宝相寺,入夜忽有飞虫五六枚,大如蝇,金色,迭飞起灯焰。或蹲于炷花上鼓翅,与火一色,久乃灭焰中……

贞元六年,宣州忽大雷雨,一物坠地,猪首,手足各两指,执一赤蛇啮之。俄顷,云暗而失……

贞元七年,江淮有士人庄居,其子魔怔多日。其父饮茗,杯中忽起水泡,莹净若琉璃,中有一人,长一寸,细视之,乃其子也。食顷,爆破,一无所见……

贞元八年,莱州即墨县有百姓王丰兄弟三人。丰不信方位所忌,常于太岁上掘坑,见一肉块,大如斗,蠕蠕而动,遂填。其肉随填而出,丰惧,弃之。经宿,长塞于庭。丰兄弟奴婢数日内悉暴卒……

贞元九年,明州有一人浸蛇酒,前后杀蛇数十头。一日,自临瓮窥酒,有物跳出,啮其鼻将落,视之,乃蛇头骨……

贞元十年,“严绶镇太原,市中小儿如水际泅戏。忽见物中流流下,小儿争接,乃一瓦瓶,重帛幕之。儿就岸破之,有婴儿,长尺余,遂走。群儿逐之,顷间足下旋风起,婴儿已蹈空数尺。近岸,舟子遽以篙击杀之。发朱色,目在顶上……”

贞元十一年,虢州五城县黑鱼谷,有水方数步,常见二黑鱼,百姓王用伐木饥困,遂食一鱼。久乃转面,已变为虎焉。时时杀獐鹿,夜掷于自家庭中。如此三年。一日日昏,叩门自名曰:“我用也。”弟应曰:“我兄变为虎三年矣,何鬼假吾兄姓名?”又曰:“我往年杀神灵,谪为虎。今免放,汝无疑也。”弟喜,遽开门,见一人,头犹是虎,因怖死……

贞元年间之所以频频发生诡异之事,如果剥茧抽丝,会发现:跟大明宫里的皇帝有着某种潜在的关系。

“安史之乱”平息后,河北的叛军扛着不展的旌旗消失在绿树黄尘间,庞大的帝国进入身影隐秘的中年时代,大明宫阴沉的帷幕又多了几重。在玄宗之后,经肃宗、代宗,而进入德宗时代。

端坐在大明宫的德宗,看到一群庞大的乌鸦在他上空徘徊不去。聒噪声中落叶纷纷。它们的身影遮住那枚黄月亮。在某个瞬间,德宗决定使用个新年号。在此之前,他使用过“建中”“兴元”。在大臣的建议下,德宗最后采用了“贞元”这个年号。《易经》中有“元亨利贞”的说法。“元”指“善”,“贞”意“正”。这两个字有纯洁明朗之义。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德宗叫李适,是代宗的长子,母亲是“安史之乱”中失踪的被称为沈珍珠的沈皇后。

德宗的童年时代恰逢大唐盛世,四海晏清。他十三岁那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军自河北一路而下,洛阳、长安相继失守。随后,是长达八年的战争。公元762年,父亲代宗即位时,战乱进入尾声。那一年,他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李光弼是他的副手。正因如此,作为未来的皇帝,他奇异地和著名的将领们一起被描绘入凌烟阁。公元780年,他成为帝国的新皇帝。

德宗被称为“九叶天子”,因为到他时帝国皇权已延续九代。即位后,他时常想起父亲代宗,在他眼里,那是个神秘莫测的人。因为他往往能在不动声色中把一些令人生畏的人解决掉,比如李辅国、鱼朝恩、程元振,帝国宦官史上三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德宗从不认为自己有父亲一样的手腕。相比之下,他是比较温和的,认为“德”最重要,《酉阳杂俎》中披露了他生活中的一个片段:“相传云,德宗幸东宫,太子亲割羊脾,水泽手,因以饼洁之。太子觉上色动,乃徐卷而食。”意思是,太子奢侈地用饼擦手,当发现德宗脸色有点不好看时,便顺水推舟地把饼卷起来吃了。

相比于父亲醉心于长安的争斗,德宗更关注河北、山东和淮西的问题。他想抑制那里割据的藩镇。但他太急了,结果激起更大的叛变。更要命的是,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十月,他调泾原军团前往淮西平叛,途经长安时,军团因受到冷落的待遇而哗变,他仓皇出逃。他想让帝国重抖擞,但没想到越搞越乱,最后不得不下“罪己诏”,表示藩镇叛乱是由于他的失政造成的,重新默认河北等地的藩镇现状。在那些地方,有独立的税收,节度使可以子袭父职。

“泾原兵变”时,德宗从长安出逃,身边的大臣都跑了,只有一帮宦官保护着他。他很感动,也很伤心。返回长安后,提升了神策军在禁军中的位置,将其置于羽林军、龙武军之上,成为皇帝最重要的卫队,并由身边的宦官直接统领。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六月,他正式设立了令后世朝臣闻之色变的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一职,这支长安最重要的部队由此正式掌握在宦官手中,这是宦官干政、弑立皇帝如儿戏的开始。

至此,中晚唐大局已定。

有了“泾原兵变”的体验,德宗不再相信身边的大臣。他频繁地更换宰相,除宦官外,更看重贴身的翰林学士。陆贽罢相后,德宗更是“躬亲庶政,不复委成宰相。庙堂备员,行文书而已”。陆贽此前曾劝他:“君上之权,特异臣下者,唯不自用,乃能用人。”德宗与宰相展开辩论,表示自己做不到这一点。那场兵变在他的内心扎下太深的阴影。

在这种情况下,包括宰相在内的很多大臣也就懒得再关注国家大事了,开始醉心于自家庭院中的夜宴或自娱自乐地写起志怪笔记。就这样,在贞元年间,各种诡异的奇闻充斥在帝国上空。比如,下面说的这个故事,就是那个时代万千怪异之事中的一个。

四川成都有富豪,家中一子尚未婚娶,想攀高枝的姑娘很多,但没一个能入公子法眼。这时候,有好事者向公子推荐一人:姓张名和。并言道,那张和虽是坊间官员,但实乃大侠,无所不知,颇有本领,请他帮忙,定能寻到称心丽人。

公子大悦,连夜置备金帛前去拜访。张和欣然许之。

转天,他拉着公子出城,行于荒野。公子问去哪里,张笑道:“跟我走便是了。”

二人进一废弃寺院,大殿上有座满是尘土的佛像,张和也不说话,拉着公子,爬到佛像身上,揭其乳,乃是一洞。公子还没明白过来,就被张和拉着钻了进去。

进到佛像身体里,公子初觉狭窄昏暗,走了十多步,渐觉宽广明亮,遇一处门楼。张和即行叩门,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名九髻少年,道:“主人已期待您多时了。”

主人身着紫衣,周围有侍者十余人,见张和后甚为恭敬。

张和指着公子说:“这是一翩翩君子,望你善待他,我现在还有急事,需要先回去。”说罢,张和便消失不见。公子感到怪异,但一时又不敢问。

主人在堂中设宴。

吃了一会儿,有多名歌妓鱼贯而入,起曼舞、抛绣球,以为行酒令,样式新颖,十分好玩。众人中有一少妇,不时向公子投来一瞥。看此女子面容,虽不是二八少女,而风韵别具。公子连看几眼,顿觉意乱情迷,这不就是他喜欢的类型么?

其间,公子看到案上有一种金制器皿,体高口大,上面雕刻着古怪的花纹,镶满名贵的宝石,遂问为何物。

主人道:“此乃我这里的二等器皿罢了,是仿造伯雅造成的。”

公子不解其意。

三国曹丕作有《典论》:“荆州牧刘表,跨有南土,子弟骄贵,并好酒,为三爵,大曰伯雅,次曰仲雅,小曰季雅,伯受七升,仲受六升,季受五升……”伯雅,也就是一种古酒器。

主人又道:“我们这儿的大号酒杯,可盛酒七升!”

公子“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继而环望四周,帷幄低垂:“请问,您是……”

主人笑而不语,始终与公子保持着一段距离。

夜宴至三更,主人对歌妓说:“你接着陪伴客人,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一下。”

望着主人鬼魅一般离去,公子感到局促不安,去墙边撒尿时,突然有人拍他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妇歌妓。

她对公子说:“我见你善良,为什么也被掠到这儿?”

公子说:“掠到这儿?”

歌妓说:“我等就是中了幻术,被掠到这儿,已多年,现在归路永绝。你新来,身上还有阳气,如想回去,还有希望。”

公子大惊:“有什么办法?”

歌妓说:“我给你七尺白绫,以候主人,谎称拜谢,近其身,蒙其头,事即成功!”

天色将亮,主人回来入座,公子依歌妓之言,以白绫蒙住主人之头,其人果然大恐,伏地求饶,道:“死女负心,终坏我事!以后再不能居住于此了!”说罢,挣扎着奔出门,飞驰而去。

故事后面的发展稍微出乎意料:公子并未离去,而是跟那少妇过上了日子。

日子一过便是两年。其间又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二年后,公子思念家人,想回去看看,少妇亦不挽留,为其饯行后,持铁锤在东墙上开一洞,形如公子来时的佛乳。公子探头外望,还没等定睛,便被身后的手推了出去。

公子坐在地上陷入巨大的茫然。

因为他抬头后,发现自己没在那破败的寺院里,而是看到不远处的城墙上写着“长安”字样。问路人,对方告诉他,这里确实是大唐的京城长安,不远处就是风景如画的曲江啦。

我们的公子盘腿坐在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他不能明白,自己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还是在幻境之中。“长安”的字样在黄昏中隐现。从成都到长安有多远?在此处他并无亲朋。最后,一路乞讨,这才回到成都。虽然自家宅子还在,但家人都已经老去,并告诉他:“你,已失踪多年。”

从佛像的胸乳中进入一个幻异世界,这本身就令人称奇。那佛像所在寺院在成都郊野,但当公子出来时却已置身长安。两地相隔千山万水。这一切如何解释?从这个角度说,那佛像的肚子更像天文学上的“虫洞”。“虫洞”类似于时空隧道,比如从地球到一颗星星,如有若干光年的遥远距离,乘坐人类的交通工具要花费上百年时间,而从“虫洞”中穿行的话,没几天就可以到达了。

如果把佛像的肚子理解为“虫洞”,那么这又是一尊什么佛?

故事中的张和有什么来头?佛肚中的幻异世界又是个什么所在?里面紫衣主人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称少妇歌妓“坏其事”?又为什么怕白绫蒙头?这些谜团永远地被尘封在《酉阳杂俎》中:“成都有坊正张和。时蜀郡有豪家子,富拟卓、郑,蜀之名姝,无不毕致,每按图求丽,媒盈其门,常恨无可意者。或言:‘坊正张和,大侠也。幽房闺稚,无不知之,盍以诚投乎?’豪家子乃具金帛,夜诣其居,具告所欲,张欣然许之。异日,谒豪家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废兰若,有大像岿然,与豪家子升像之座。坊正引手扪拂乳,揭之,乳坏成穴如碗,即挺身入穴,因拽豪家子臂,不觉同在穴中。道行十数步,忽睹高门崇墉,状如州县……”

按少妇所言,被拐到紫衣人那里的,都是中了张和的幻术。由此可见,张和极有可能是一个披着小公务员外衣的从事灵异犯罪的幻术师。像公子那样的人,张和拐卖了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发现目标后,张和用幻术将其诱至紫衣人所在的佛肚,在那个幻异之境,人们的阳气会迅速被摄去,再想逃出已不可能。此外,从见到张和后紫衣人的表现可以断定,其身份低于张和。

幻的本义是虚幻、不真实,正因为如此,才诡谲莫测。

但在唐人看来,幻术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幻术不同于魔术。魔术在本质上是视觉上的一种“不可思议”。幻术虽然也有此特性,但更为深入、诡异和复杂。

在这里作一下区分:

关于魔术,可以看看荆州陟屺寺僧人惟肃讲给段成式的一个故事:

唐代宗大历年间(公元766年~779年),有术士从南方来,闲居该寺,说:“我有一技,可为君助兴。”遂将各种颜色搅拌在一起,兑上水后,含在嘴里,喷于墙上,立成《维摩问疾变相图》,五色皆宜,一如新绘。

乍看上去,这是一种幻术,但实际上是魔术而已。因为只要找到五倍子这种东西就行。

什么是五倍子呢?五倍子又叫百虫仓,是角倍蚜在盐肤木上寄生后形成的一种瘤状物。把五倍子泡到水里,可以得到一种神奇的药水,用这种药水在墙壁上作画,能隐藏图像,但如果再用皂荚水喷之,图像又可以在瞬间显现出来。

上面故事中的南方术士,极有可能采用了这种技巧。

不过,并非所有类似的场面都是魔术。比如,当时有叫李叔詹的,其友范阳山人,客居李宅,山人善于占卜之法,又精通画技,临别前赠予李叔詹一幅“水画”。作画过程如下:

掘地为池,在池中抹上麻灰,然后开始注水,等其不下渗后,取来丹青墨砚,用嘴含咬毛笔头良久,便开始在水面上挥毫。两日后,以四匹绢布覆在水上,一顿饭的工夫,取绢布观看,上面有古松、怪石、人物、屋宇。李叔詹自然惊奇,问其原委,范阳山人说:“心中有道,方能将水中色彩聚于水面,不令其沉散,以待绢布拓下。”

乍一看,很多人都会认为范阳山人施展的不是魔术就是幻术,实际上是中国古典水墨画技法中的“水拓法”而已。

还有一种奇技,介于幻术与魔术之间。

唐宪宗元和年间(公元806年~820年),江淮术士王琼曾在一个叫段君秀的人的家中做了这样的表演:

他叫座上客取一瓦片,画成龟甲样,揣到了怀中。一顿饭的工夫后,再取出来,“乃一龟,放于庭中,循垣而行”。又,“取花含默,封于密器中,一夕开花”。

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中唐奇人费鸡师。

费鸡师是蜀人,相貌奇特,眼是红的,没黑瞳仁,段成式在唐穆宗长庆初年见到该人时,他已七十多岁。每次给人治病,总在庭院里放一只鸡,又取鸡蛋般的江石,叫病人握在手里,随后踏步运气,口中念念有词,鸡便旋转而死,江石亦破碎,病人之疾遂愈。

据段成式说,他有家人叫永安,费鸡师称其有厄运,令其服下丸状的道符,随后给其发功,道符竟于永安的脚心展现。费鸡师又曾给段成式的仆人沧海治疗,令其脱光上身,背对着门。费鸡师执笔站在门的另一侧,在门上一边书写道符,一边大声喊:“过!过!”再看那墨迹,真的透过厚厚的门板而显露在沧海的背上了。

当然,幻术更不同于技巧。

段成式回忆:“予未亏齿时,尝闻亲故说,张芬中丞在韦南康皋幕中,有一客于宴席上,以筹碗中绿豆击蝇,十不失一,一坐惊笑。芬曰:‘无费吾豆。’遂指起蝇,拈其后脚,略无脱者。又能拳上倒碗,走十间地不落……”

段成式的父亲段文昌,曾跟随中唐重臣剑南节度使、南康郡王韦皋入蜀。段成式小时,曾听亲戚和父亲的故旧谈到过很多在四川时的趣闻轶事。

韦皋幕僚有叫张芬的,在一个夏天请客。西蜀之地,酷热难当,有很多苍蝇于席间飞来飞去。正在这时,有客人甲站起来,取来碗中的绿豆,弯指相弹,击杀苍蝇,百发百中,四座惊奇。张芬随后慢悠悠地,说:“老兄,别浪费绿豆好么?”说着,他自己动起手来,用手指去捕捉苍蝇,每次都能捉住后腿,没有一个可以逃脱。

这叫绝技。

张芬是韦皋的得力助手,在当时为行军司马,后为一方将军,又做了御史中丞。这哥们儿是颇有些奇怪的技艺的。能与之媲美的,大约只有唐德宗建中年间(公元780年~783年)河北的夏将军了,此位也是个奇人,曾于马球场中飞驰,地上摞着十几枚铜钱,他奔马而来,用马球杆击那铜钱,每次一击,则有一枚铜钱飞起六七丈高。又曾在泥墙上插荆棘刺数十枝,取出煮熟的黄豆,相隔一丈,以豆击之,能准确地贯穿于荆棘刺上。其妙如此。

再看一例:

于頔在唐德宗贞元年间(公元785年~805年)镇守襄阳。此人为北朝名门之后,又负其才,为人跋扈,风格骄纵。所以,当一位远道而来的无名小辈王山人拜访他时,轻慢是必需的。王山人于是对于頔的幕僚说:“我听说于公好奇术,故不远而来,现在特别失望。不过,我不想就这样走了,现有一小技,自古以来无人能会,今愿表演给您看。”

说着,王山人从怀中出竹筒一节、小鼓一面。去掉竹塞,折树枝敲击小鼓,只见竹筒里慢慢爬出蝇虎数十只。所谓蝇虎,是蜘蛛的一种,有一双大眼,尤爱捉苍蝇,行动敏捷,但不会结网。只见那群蝇虎分行而出,列为二队,如两军对阵。每当王山人击鼓时,蝇虎或三或五,随鼓音而易阵形,进退左右,变化无穷。在王山人的指挥下,蝇虎变阵数十种,最后才回到竹筒。

继续说幻术。唐朝崇佛信道,是幻术大盛的时代。

高宗时,赵州有名的幻术师祖珍俭。把水瓮悬在梁上,用刀砍,绳断而瓮不落。又于空房里,把门密封,放一瓮水,横刀其上。良久后,进去观看,只见祖珍俭肢解成五段,水瓮皆是血。人去之后,又恢复如初。

幻术师们不但游走于民间,而且还出入于宫廷。唐朝很多皇帝都好幻术,经常在宫廷观看表演,甚至在长安举办幻术大会。每到这时候,各地的幻术师都云集长安。其中很多来自遥远的地方,比如西域的龟兹,中亚的撒马尔罕,西亚的波斯和大食,南亚的天竺……他们有的成了宫廷御用的幻术师,专门为皇帝表演。还有一些幻术师被朝廷加封,比如一名叫翟磐陀的法师,就因在皇帝面前表演了长剑穿腹的幻术而技惊四座,当场封为游击将军。

中外皆有幻术师,有些时候,来自域外的更邪门。

唐代宗时,有天竺僧人难陀漫游巴蜀。此人精通幻术,据说身可入水火,能穿金石。有一次,难陀跟三名尼姑同行,醉酒狂歌,一名路过的将军以为不雅,高声呵斥,欲将其与尼姑分开。

难陀说:“我自幼出家,得些道术。”随后,又指着三尼姑,告诉那将军,说她们皆善歌舞。

将军大喜,请四人同行,到一驿站,设夜宴。此前,难陀不知从哪儿取了胭粉,妆扮后的三尼姑更显动人。

席间,难陀对尼姑说:“何不为将军跳舞?”

说罢,他也起身,与三尼姑并舞,姿态酷美,让将军看得入迷。后难陀开始打坐,那三尼姑则如上满的发条,狂舞不已。

难陀说:“难道她们疯了吗?”突然起身,抽出将军的佩刀,奔向三尼姑。众人惊。难陀挥刀,三尼姑鲜血飞溅。将军瞠目结舌,呼人捉那难陀,后者笑:“莫惊慌,你们看——”说罢,将三尼姑举起来,竟是三支竹杖,其血为酒。

还有一次,难陀与人饮酒,兴趣所来,叫人砍下他的脑袋,钉耳朵于柱上,颈间无血。此时,身体仍坐于席间不倒。酒上来,灌入脖中,钉在柱子上的脑袋,竟微微泛出红晕,面赤而歌。无头的难陀,则在一旁打着拍子。吃喝完毕,无头之身走至柱前,取下脑袋安在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一点疤痕。

《西游记》中车迟国斗法,比的不正是此术么?

难陀曾在成都被一人供养,数日后欲离去,主人不想叫他走,就锁上了院门。难陀微笑,来到院墙前,走着走着,竟走进墙里,很快壁上就只有难陀袈裟的一角了。主人上前去拽,衣角顷刻间消失。转天,墙壁上出现一幅难陀的人像,后来色彩渐渐淡去,七日后空留下墨迹。第八日,痕迹也没了,而此时难陀已至远离成都的彭州地界。

以杖变人、砍头复原、隐迹穿墙,如此幻术,难陀皆精。

在唐时,跟幻术相近的,除了魔术外,还有妖术:“韩佽在桂州,有妖贼封盈,能为数里雾。先是常行野外,见黄蛱蝶数十,因逐之,至一大树下忽灭。掘之,得石函,素书大如臂,遂成左道……”

如果非要定义的话,幻术的本质是以意念为手段,使人在精神上产生迷幻,从而看到眼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有些幻术也并非完全没有科学依据,比如荆州有医师名张七政,善“戏术”,曾取马草一掬,再三揉之,悉成灯蛾一般飞去。在这里,用了摩擦起电的原理,令带电体互相排斥而飘飞。但是,他的另一种幻术,人们就不得其妙了:“画一妇人于壁,酌酒满杯饮之,酒无遗滴。逡巡,画妇人面赤……其术终不肯传人。”

我们以下面这个美丽的故事结束有关幻术的一切。

穆宗长庆年间(公元821年~824年),有杨山人,名隐之,寓居湖南郴州。

唐时多见“山人”“居士”“上人”“处士”这样的词。“上人”来自佛教,专指僧人;“居士”和“处士”,与现在所理解的多有不同,在当时专指不做官的修行之人,既包括向佛的,也包括向道的。“山人”也是如此,该词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到唐朝时特别流行,成为一个阶层,指未入官场而隐居终身的人,比如诗人孟浩然,在当时被称为“孟山人”,如此等等。

杨隐之平素喜寻访修行之士。时有居士姓唐名道可,已上百岁。

这一天,杨隐之去拜见唐道可,肯定是谈得投机,后者留杨住下。到晚上,幽室昏暗,唐道可喊来自己八十岁的女儿,说:“可剪月一枚。”

杨隐之大惊,却见那老闺女取了剪刀和纸张,很快剪出一弯月亮,随后贴在墙壁上。

接下来,唐老起身对月亮道:“今晚有客,可赐光明。”

话音落,纸月亮骤然生辉,映照满屋。

唐道可并非虚妄的人物,史上有记载,其人生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一直在郴州陵谷隐居,与女儿相依为命,逝于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活了一百四十岁。

杨隐之告辞时,唐道可送客,顺便在庭院中施展了一下拿手的幻术:他以拐杖击地,掀起灰尘,一时天地间尽暗。慢慢地,尘埃落定,定睛再看,庭院里悬崖陡峭,山谷重叠,乱石穿空,杨隐之汗透衣裳。

唐道可笑道:“莫怕,此为娱目之术而已。”

说罢,扫其庭院,又有尘起,落定之后,庭院景象如旧。

幻术是神秘主义者的通灵术。那些诡异的幻术师,是一个又一个的梦幻制造者。但遗憾的是,在唐朝之后它们永远地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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